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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二章(3)

T-xt-小-说-天.堂

论初始,魏富堂不过是青木川一个不起眼的穷小子,家住在镇西半坡上,种着两亩山地,地斜得站不住脚,产些个没有巴掌大的包谷穗,填不够一家老小的肚子。两个哥哥一个姐,一家六口挤在一间破草房里,没有院墙,敞亮得山有多大院有多大。没有邻居,空旷寂静,狐狸也来,豺狗也来,花豹在屋后灌木里溜达,山猫在墙洞里钻进钻出。魏家的孩子们习惯跟山上的动物打交道,特别是那个老三,常常跟畜生一块儿在坡上翻滚,追得野猪满山跑,跟狗熊争抢树上的橡子,比镇上其他孩子多了些机警与野性。

 

老三的爹在镇上卖油,胆小怕事,又是个结巴,常受人欺负,关键时刻顶不上话,受了气回来就在老婆跟前呜呜地哭,像是山魈在林子里吼。孩子们对父亲的哭泣早已司空见惯,不当回事了,父亲一哭,大姐魏富英就会引领着兄弟们离开,到山上挖菌子,砍柴火,刨地瓜,有干不完的活。孩子们都知道,父亲哭够了一定要整治他们的妈,这时的父亲既不窝囊也不结巴了,父亲红着眼睛咬着牙,像只恼怒了的狗熊,在任何场地都可以将母亲按倒,不管孩子们在不在跟前,骑在母亲的身子上,疯了一样地撕衣裳。瘦小枯干的母亲在父亲的身底下初时还反抗,示意孩子们离开,渐渐地,反抗变做了配合,进入了另一番世界。老魏眼含着热泪,抽泣着嗓子,狠狠地骂着,一边骂一边使足了劲地戳,他戳的是使他蒙受屈辱,给他气受的人,把“他”戳死才解气。挨戳的被他整得鬼哭狼嚎,哀哀告饶,那告饶中难免有欢乐的成分在其中。父亲的悲哀,母亲的欢乐,对魏家孩子们来说是天经地义,他们都是这天经地义,这苦与乐交接的产物。镇上的人评论魏家的孩子说,他们的性情和一般人不一样,根源就源于此。

 

民国五年五月,陕南下了一场反时令的大雪,报上登载,汉中街上积雪七寸,牡丹在雪中干枯,槐花在雪中凋零,有人说社会上发生了窦娥冤的事情,是老天在示警。当局解释说是秦岭没有阻挡住北边来的干冷空气,却留住了南边过来的暖湿气流,冷暖在此交汇,酿成了汉中百年不遇的春雪。虽然那场雪在陕南只占据一天就化为了春水,却让当年的油菜减收四成,一时油价飞涨。那情景大概就跟现在的汽油价格勇猛攀升一样,只见成倍地往上翻腾,并无丝毫下落的迹象。老魏的生意做不来了,到广坪去趸油,是空着桶去空着桶回来的,连个油星也没整来。日子没法过下去,回来咧着大嘴哭,哭完了却整出了一个主意,把家里的老三给镇上刘庆福当上门女婿。

 

民国五年,魏富堂十四,按虚岁说是十六,在乡里完全可以顶门过日子了。老魏把想法跟三儿子一说,老三还没说愿意不愿意,大姐魏富英的眼圈却红了。

 

刘庆福家是青木川首富,虽然有钱,人丁却不旺,老两口带着一个病闺女,没有儿子。闺女日渐地大,老两口日渐地老,招上门女婿成了迫在眉睫的要紧事情。刘庆福吝啬出名,一文钱要掰成八瓣花,长工给他干活,他看不见人出力,就看见人吃饭,甚至对老伴也是如此,老伴多盛一碗饭,就骂骂咧咧地摔碗。刘庆福有上百亩水田山场,都是靠放高利贷赚来,他借出的钱,年利百分之一百二十,借时先扣两成砍头利,到时还不上钱,本利加翻,谓之利滚利,还有三天加一次的场场利……青木川人人对这个老债主恨之入骨。

 

刘家两个姑娘,大姑娘大泉嫁出去了,只这个二泉麻烦,咳嗽吐血,虚弱无比,床下的痰桶里老淤着半桶浓痰,不说话也是呼呼地喘。这也罢了,二泉长得还丑,高颧骨,金鱼眼,胸部扁平,锁骨凸出,平时看人直直地盯着死看,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刘二泉不出房门,不下炕,下了炕站不稳,扶着桌子还打晃,像纸糊的,一捅就倒。别看有病,刘二泉脑子不糊涂,躺在床上不能干活,就一门心思地转心眼,她择男人的标准第一条就得身板要结实,第二要跟刘家一心一意过日子,全副身心地挑起这个家。说了不少人家,男方一见刘二泉这模样,一见她爹这禀性,十个有十个打了退堂鼓,上门不上门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个媳妇无法使用,整个一废物,再加上她那刁钻古怪、贪婪成性的爹,根本无法相处。

 

老魏夫妇征求老三的意见。

 

老三仰着脑袋看着天,一言不发。

 

爹妈认为,老三没有表示反对就是同意。在这种遭受天灾的危难时刻,活命是最主要的,老魏家三个儿子,牺牲一个保全大家是理所当然。就是农家的猪崽也不能个个在圈里养着,得赶紧卖出去,尤其是垫窝的,留着也是废物,长不成气候。猪的日子和人的日子是一样的,老魏说是征求儿子意见,其实没有一点儿商量余地。

 

垫窝的魏家老三的命运就由民国五年陕南这场大雪决定了。

 

刘家送来了一身蓝靛染的土布裤褂,二斤白米,两口袋包谷,一罐土酒。

 

这是老三的身价。

 

走之前母亲用二斤米给老三做了一锅纯米的饭,不让别的孩子吃,就让老三一个吃。老三也不推让,满满地舀了一大碗,压瓷实了,蹲在灶边大口大口地吃,头也不抬。老三吃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将锅刮得沙沙地响,连底下的锅巴也毫不含糊地搜进碗里。老三吃的时候他的兄弟们站在旁边看,谁也不说话,他们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出售,却又为吃不到那纯白的米饭而遗憾。那是真正的米饭,没有任何添加的白米饭,青木川除了节年以外,没几个能吃到的。现在老三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草房里充满了米饭的香味,这喷香的米饭只属于老三一个人。

 

母亲拿着新衣服等在旁边,吃了米饭穿了新衣裳的老三要住到刘家去,成为人家的人了,墙根那两口袋包谷将代替老三留下来,被魏家的人一口一口吃掉。已经说妥,老三过去了就改姓,魏富堂将变成刘富堂,将来有了孩子也不能姓魏,还得姓刘。魏家十几年的生养到此告一段落,一顿白米饭,两口袋包谷,把老三的根从家里拔走了,像田里的秧苗一样,拔下来再接是接不上了。

 

跟老三常在一块儿耍闹的几个小兄弟也来了,他们不相信老三会入赘到那个黑心的刘庆福家去。一个叫老乌的说,往那个要命的刘二泉身边一站,臭气熏天,还要在一个床上睡,恶心也把人恶心死了。

 

老三说,要让他们恶心死,不是咱们恶心死……

 

魏富英将吃饱了肚子的老三拉到房后,悄悄地问,你真要给那个痨病鬼当男人?

 

老三看着魏富英背后的山峦不言语。

 

魏富英说,那两口袋包谷还没有动,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包谷姐去退,大米姐去借,只要你说句话,一切还来得及。

 

老三说,我愿意。姓刘的熬不过我去,我姓魏,我的儿子将来必定姓魏。

 

魏富英笑着说,你才多大,给人当儿子还没当够,就“我儿子”……

 

老三说,走着瞧。

 

这回轮着魏富英不说话了,她觉得这个三兄弟太有心计,不敢小瞧了。

 

老三说,姐,两口袋包谷算什么,将来我娶媳妇要用金子做聘礼,货真价实的两口袋金子。

 

魏富英说老三在做梦。

 

事实证明魏富堂没有做梦,二十多年后,他到西安迎娶大小赵的时候,的确是用骡子驮了金子去的。

 

姐弟俩在山坡上隐隐地听到了镇上刘家的唢呐声。按规矩,上门女婿不能女家来迎,得女婿自己走去,女婿一进门,就要将大门插起,以示女婿是岳家的人了。插门是一种仪式,别的宾客照样可以出入,唯独女婿,在成亲的当天是不能走出岳家半步的,这就是所谓的“倒插门”。

 

刘庆福有意将喜事办得风光无限,他要将入赘女婿的广告做到位,让青木川所有的人都知道,魏富堂现在叫了刘富堂,是他们刘家不折不扣的女婿。这个女婿是他精心挑选来的,花钱不多,却是货真价实。他图的就是魏家的孩子多,穷,没志气,图的就是老魏的老实窝囊,没有后患,这样的人家对孩子不在乎,推出一个老三是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乐还来不及。谈亲事的时候刘庆福甚至像买牲口一样,在魏家老三身上捏捏揣揣,还让老三张开嘴看了看牙,他不能弄一个残次品回家。当他看到老三嘴里那一口细碎的牙,不知怎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刘家过事,百姓们都得来送礼,镇上大半人家都借着或借过刘庆福的钱,支着人家的情就得有所表示,刘家门口收礼的桌前,有专人一笔一笔地记录,一件一件地唱收。人们送上银钱,送上上好谷米,想的是债主将来能贵手高抬……青木川的赤贫户、刘小猪的祖母提着十个鸡蛋当贺礼,鸡蛋被刘庆福的老婆扔了出去,刘小猪的祖母连门也没进来。按说两家还是同族,有亲戚关系,可刘庆福只认钱,不认人……

 

院门外搭了戏台,台上秦腔班子在演《穆桂英招亲》。演穆桂英的女演员叫朱彩铃,朱彩铃是陕西周至人,自小跟着叔叔学戏跑江湖,以演刀马旦见长。依着班主朱老板的意思,今天的正戏是演《鸿鸾喜》,都是女方招亲的戏,图个喜庆。刘庆福不干,说《鸿鸾喜》里金玉奴她爹入赘了一个酸秀才,也还罢了,但是金玉奴她爹是叫花子头儿,说白了就是个要饭的,老岳丈是乞丐,这不是寒碜刘家嘛,不行!挑来挑去,就唱《穆桂英招亲》。刘庆福事无巨细,较真较得厉害。

 

外面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闺房里,刘二泉被她的姐姐和女人们从床上扶起,点唇红,着绣裙,闭着眼睛木头人一样任人摆弄着。刘二泉嘴里呼出的恶臭气息让女人们屏气不敢呼吸,谁都盼着仪式快点儿结束,好早些离开这充满陈腐味道的新房。刘庆福老婆怕二闺女在拜天地之前咽气,一碗一碗地灌人参汤。这根人参是刘庆福收藏了十三年的长白山高丽参,好钢用在刀刃上,指望着这根老人参催活延缓女儿的生命,只要魏家的小子进了门,刘家就有了新的活力,就有了一个健壮的丁。

 

……人们焦虑地盼着新郎快些到来。

 

时已过午,没见魏家老三踪影,刘家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派人去催,说是新姑爷马上就到。日已偏西,流水席吃了一茬又一茬,有的人已经开始吃第二轮了,新郎还没有来。刘庆福气得跳脚,新娘子支撑不住,晕厥过去,众人又是掐又是撅,乱作一团。

 

太阳将青川河水染成了金黄,魏富堂才在镇上出现,骑了头借来的大叫驴,光着脊梁,一条破裤露着腚,被一帮穷哥们儿簇拥着来到刘家院子前。天气还凉,新郎官壮硕的肌肉,矫健的身材,在人群中分外显眼。人们看到魏家老三,胡子还没有冒出,胸口的毛却是刺刺拉拉地扎出不少,冲着这些毛,谁也不能再说老三是个孩子了,也是刘庆福挑“牲口”没有走眼,挑来了一个身板健壮、绝对正宗的男子汉。

 

门口鞭炮锣鼓齐响,叫驴吓得屎尿大作,扬着大脑袋呜哇乱叫。魏富堂也不急着下驴,任着驴在刘家院门口跑了个圆场,扬蹄尥蹶,引得贺喜的人哄堂大笑,连台上的戏也停了,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娶亲场面。

 

刘庆福责怪魏富堂不该这副打扮出现在婚礼上,丢人现眼!魏富堂说他从娘胎出来就是光着的,现在到刘家来自己还贴赔了一条裤子,亏了。刘庆福沉着脸问,那身蓝布衣裳呢?

 

魏富堂说,衣裳给了老大,裤子给了老二。

 

刘庆福说,你就这么白扔了?

 

魏富堂说,你这个家白扔给我了,你都不心疼,我还为一件衣裳心疼?

 

噎得刘庆福说不出话来。

 

穷秀才施喜儒过来替魏富堂辩护,说女婿越无形越是贵人,王羲之在丈人家东床袒腹,酣然大睡,人家老丈人大喜,成就了东床快婿的佳话。魏家老三这副打扮是说明女婿没把刘家当外人。

 

魏富堂说秀才说得有理,也不管刘庆福愿不愿意,硬是将施秀才拉到上席,自己大模大样地坐在旁边,大声对众人说他最敬重的就是文化人,他的儿子将来不做大官,要当秀才,当施喜儒这样的秀才。刘庆福一听气得差点儿骂街,不是说他闺女在屋里翻了白眼儿,他手里那碗酒非得飞到新姑爷的脑门上不可。施秀才自然十分高兴,摇头晃脑抱着双拳向新郎作揖,之乎者也酸气大发,那磨得锃亮的袖口,补丁摞补丁的长衫,连同脑后那根猪尾巴一样的小辫成为婚礼上又一道景致。

 

魏富堂的伙伴们进入酒席,席面上人物大换,场景大变,穷哥们儿大吃大喝,酣畅自在,没有丝毫扭捏。魏富堂慷慨地说,昨天吃的还是刘家的,今天吃的都是自己的,大伙放开了肚子使劲装,不吃白不吃!门道里堆了大伙送来的礼,谁想要什么尽管拿,都是大伙自己的东西……

 

院内响起一片欢呼。

 

那些刚刚收到的礼,立刻被才进门的新姑爷不管不吝地散出去不少。这种洪水猛兽的阵势刘庆福哪里拦得住,他和他老婆如同两只飞舞的大马蜂,扑这个,挡那个,骂天骂地全不管用,最后只好骂自己。

 

人们说,老魏家的三小子从坡上下到镇街刘家,不到二里地,突然地从少年变成了爷们儿,性情也是大变,可能是在路上撞了山间的精灵,被掉换了魂魄。

 

昏厥的已经不是刘二泉,而是刘庆福了。

 

台上的穆桂英对杨宗保说,呜咿呀呀,好一个绝妙的人儿呀!

 

床上的刘二泉暗自叫苦,刘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活夜叉。

 

没出三天,魏富堂就卖了刘家的牛。卖的时候也没告诉刘庆福,人家拉牛来了,老头子才知情,横在圈门口不让拉,嘴里骂遍了魏富堂的祖宗八辈,被魏富堂拽到了粪坑沿子,声称,只要再吭一声,就将他踹下去。没过几个月又卖了刘家的水田,刘庆福眼睁睁看着魏富堂从老婆手里抢过地契,自己坐在椅子上竟动弹不了,一口气没上来,栽在饭桌上,咽气的时候嘴里还有半口饭没咽下去。

 

刘庆福一死,放出去的高利贷被魏富堂重新认定,还本不还息。老乌他爹借了刘庆福十块大洋,利滚利已经到了三百,愁得乌老汉恨不得上吊自杀,是刘家姑爷将二百九全免了,乌老汉感激得想给新姑爷磕头。

 

人们说,刘庆福积怨太多,该着走这一步。

 

慢慢地,魏富堂周围有了一帮肯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弟兄,老乌自然是其中之一。

 

魏富堂用手里的钱开始做买卖,还是做油的生意。跟他软弱的爹不同,他不在广坪趸油,而是直接上汉中,中间少了一道手,就多赚一笔钱,不光做菜油生意,还做灯油买卖。吃油,点灯,家家必需,是个万年长的买卖。魏富堂做生意头脑灵活,胆子也大,叫上屋里老大、老二,跟着他一块儿贩油,一个在汉中坐镇,一个搞运输,一个在青木川地区出售,再加上他那帮弟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没两年,魏富堂的爹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刘家大屋,此时的魏富堂真正成了一家之主,除了对外还顶着刘家上门女婿的名分外,内里一切全变了。秀才施喜儒托着水烟袋站在自家门前,看着魏家正在新起的大屋说,魏家老三还得发,不因别的,就因屋的位置建在了凤凰的背上,占尽了青木川的风水,人家要骑着凤凰飞呢。大伙都信施秀才的话,施秀才是青木川的大学问,谁家添了儿女,都要很正式地把施秀才请去,请秀才给取个吉利富贵的名字。正因了如此,青木川无论贫富贵贱,孩子们的名字便都很有文化,论辈分按字排。施秀才对给老魏家几个孩子取的名字一直很得意。老三魏富堂,他的两个哥哥叫魏富贵、魏富成,满堂富贵天促成,魏家的发展和他给取的名字有着绝对关系,以卖油的老魏那点儿根底,给孩子取不出这样承接天意的好名字。

 

应了施秀才的话,魏家的新屋没盖多久,魏富堂的大姐魏富英就出嫁了,嫁给了广坪的李天炳。李天炳是独子,在县城给县太爷做秘书,李天炳在城里纳了妾,随在身边,那妾因出身不太光彩,也不敢往家带,没有李家媳妇的名分。李天炳老家的母亲还在,需正儿八经娶个媳妇伺候老娘,也需要个明媒正娶的夫人主持家务,迎娶新妇便要由母亲做主。李天炳选了几个姑娘母亲都不满意。不是嫌刁就是嫌笨,事情就搁下了。有一天李天炳在县城和魏富堂喝酒,得知魏富堂有个姐姐,贤惠聪明,就有意求亲,魏富堂说这是他姐的事,他拿不了主意,他爹娘也拿不了主意,得他姐自己拿主意。李天炳也说,虽然是他娶媳妇,他自己也拿不得主意,一切都得听他娘的。就这样,在魏富堂和李天炳的安排下,魏富英上了一趟广坪,到老李家给老太太送供佛的清油。李老太太一见到魏富英,喜欢得不行,当下把个玉镯子套在姑娘的手腕上。老太太特别欣赏魏富英那条油汪汪的黑辫子,欣赏她的圆屁股大奶子,说是天生的一副子孙娘娘相,有了这样的媳妇,他李家不愁后继无人,连儿子问也没问就给定下来了。正月放定,二月娶亲,吹吹打打十几里山路,风风光光,魏富英由青木川嫁到了广坪。人说魏富英是沾了她兄弟的光,没有魏富堂作伐,让他姐姐送油,就没有后来的李门魏氏,没有李家虎狼一样的七个儿子。

 

当然也没有魏富堂的命丧黄泉。

 

在魏富堂渐渐崭露头角之时,有一个人对他的本质看得最清楚,那就是刘二泉。刘二泉虽然病入膏肓,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晰。她极清楚,魏富堂的发展是利用了刘家的资本和根基,父亲气死,母亲疯癫,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生了褥疮,流血流脓,散发着恶臭,活着已经和死没有什么区别。魏富堂的家人全住在新屋里,反客为主,哪里是入赘,分明是巧取豪夺。魏富堂为了遮人眼目,一直和刘二泉在一个房间睡,晚上回到屋里,面对刘二泉,他那副冷酷无情的嘴脸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从入赘刘家那一天起,魏富堂从没碰过刘二泉一下,用他的话说,刘二泉是“一块烂肉”,他有耐心等着这块肉一点点烂完,直至被蛆虫吃尽。晚上睡觉,魏富堂在床外侧挂个边,离刘二泉远远的,睡一宿连身也不翻。刘二泉奇怪,纵然自己有病,引不起男人的兴趣,但这个男人能夜夜挂在床边,一动不动一睡数年,也是功夫。

 

早晨起来,魏富堂看着咳嗽不止的刘二泉,淡淡地说,还没有咽气么?

 

刘二泉说,你等着吧,我死不了。

 

魏富堂说,你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二泉说,我要看着你怎么把姓刘的家变成姓魏的。

 

魏富堂说,你要有耐心活着,你就看,不要早早就当了死鬼。

 

刘二泉说,当了鬼我也是厉鬼,让你不得好死。

 

魏富堂说,一个半死的人了,还这样的咬牙切齿,你死了还不得老子去埋,把老子惹恼了……眨眼的工夫就送你上路。

 

行将就木的刘二泉绝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退出人生舞台,她的身体和她的性情出现绝对的分裂状态,这让人不能理解。她苟延残喘地拖延着生命,拖延着对魏富堂的仇恨,等待着恶有恶报奇迹的出现。

 

半条腿踏进阎王爷门槛的刘二泉一直到死还是个黄花闺女。这个难堪的秘密当然也只有魏富堂和刘二泉知道。相反,广坪的魏富英倒是应了“子孙娘娘”的称号,转过年正月就开始生,一年一个,足足为李家生了七个儿子。魏富英是个福星,自进了李家门,丈夫李天炳开始官运亨通,当上了宁羌县警察局长,权力立刻炙手可热。七个儿子中,魏富英最疼爱的是老五李树敏,李树敏人称李五少爷。五少爷秀气文静,聪明伶俐,宁羌县第一高等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宁羌一中,学习优秀,毕业后当了小学校长。李五少爷喜欢吟诗狩猎,常常在假期中纠集些朋友回到青木川地区来,立马山巅,迎风高吟“莽莽三省聚风雷,凤凰来仪蛟龙回”。有时围猎,在山中数日不归。警察局长告诫儿子,川陕甘边境情况复杂,让儿子少进山,免遭不测。五少爷哪里肯听,有时不待寒暑假也跑回来,一头扎进老山林,把校长的差事压根没当回事。这些是后话了。

 

民国十三年,魏富堂在青木川犯了事,杀死了地区民团团总魏文炳。魏文炳不是好人,欺男霸女,勾结山中土匪,是当地红帮的大爷。魏富堂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自己有了些势力,便放开了手脚,将魏文炳捅了,用他的话说是“为民除害”,铲除这个“鱼肉乡里”的恶霸。魏富堂这个举动实则是个义举,绝对符合共产党“穷人翻身求解放,要干要革命”的道理,如果魏富堂依着这条路走下去,再接收红军的编制,解放以后不是个辉煌的元帅也是个了不起的将军。民国十三年,1924年,那是中国革命的初创年代,那时候参加革命的人,除非为革命牺牲,活着的都出息得什么似的。用魏富堂家乡人后来的话说,倘若魏老爷沿着汉江多跑几步,就跑到共产党怀里去了,差那么几步,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后生们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说魏老爷关键的问题是没有革命者指引,倘若他当时像《红色娘子军》的吴琼花一样,遇上了“常青指路”,那青木川的历史将是另一种写法,魏老爷的结局也是另一种样子了。有人则说,常青就是给魏富堂指了路,魏富堂也不会参加共产党。他杀魏文炳绝不是“为民除害”,是为了争夺“团总”的位子,是看上了魏文炳的相好唐凤凰。魏富堂悄悄把唐凤凰的活做了,让魏文炳咽不下这口气,魏富堂不杀魏文炳,魏文炳也得杀魏富堂,完全是狗咬狗,一嘴毛。

 

为了女人也罢,为民除害也罢,反正魏富堂犯了命案,在青木川待不下去了,他拿了魏文炳的枪,半夜逃出了青木川,直奔广坪,让他姐夫帮助藏匿。半道上,老乌和十几个贴己弟兄追随而来,他们说青木川没了魏富堂,群龙无首,日子便没了奔头,要走大家一起走,生生死死捆在一块儿。危难时刻显真情,魏富堂当下就和大伙结拜了弟兄。没有血酒,十几个人对着栈道的石门磕了头,磕过头就是门内弟兄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不许背弃谁。

 

老乌说不能去广坪,那儿的目标太大,是诚心给警察局长为难呢,不如往官府顾及不到的地方跑……十几个人在路边林子里正商量,偏巧汉中军阀吴新田给西安军阀刘镇华送礼的马帮从山路走过,一队骡马丁儿当儿地慢慢走过来,押运的人好像困得厉害,扛着枪边走边打瞌睡。

 

也没有谁招呼,没有周密设计,门内的弟兄们很自然地进入了角色,路走到这一步,他们想干,能干,而且也愿意干的只有这个,劫!马帮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吴新田的马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了安全他们选择黎明时刻上路,偏偏的就在黎明时刻,他们在险恶的石门栈道遭到了劫持。魏富堂凭借一支枪十几个人,打了几枪,一阵呐喊,乌合之众的马帮竟然丢下东西落荒而逃。

 

轻而易举的收获让魏富堂们兴奋,敢情当强盗竟是这样简单,痛快!

 

天明了,一看劫下的东西,是十担大烟。

 

魏富堂们不敢在陕西省内停留,立刻带着收获南下广元,躲避风头。广元是四川与陕西的边界,两边政府的力量在这里都显得鞭长莫及。旧时的广元,三教九流汇集于此,青、红帮,袍哥、甚至河南的红枪会在此都有显露。四川历来是袍哥、土匪、滥兵的天下,广元更是一个以烟、枪出售为中心的地下市场。

 

魏富堂扮做生意人,带着人和货住在嘉陵江边的客栈里,客栈后门通江码头,江里有来来往往的船,顺水而下可直达重庆;客栈大门面对川陕大路,南通成都,北达宁羌,西至徽县,可谓四通八达。魏富堂从客栈的后窗户,远远地能望见江对岸的皇泽寺。沿着山崖而建的庙宇,气势恢弘,威严壮观,山岩上凿出的高大佛像,绿树间缭绕的香烟,台阶上熙攘的男女,都让魏富堂无比羡慕,无限憧憬。这个庙宇是武则天的家庙,里面有则天皇帝的坐像,据说是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样的。魏富堂不知武则天是什么人,但是他知道庙里供奉的是个女子,一个和刘二泉完全不一样的女子,那个受人香火的女子多少让他有些着迷,让他觉得天底下最有见识,最有本事的应该是女人,男人其实什么也不是。

 

广元城里那些繁华店铺,美妙吃食,新奇穿戴,都是山里所想象不到的,跟这里一比,青木川除了山大,真是土得厉害。广元的一切对魏富堂,对十几个山里后生充满了极大诱惑和吸引,但是魏富堂有话在先,不许他的弟兄们走出房门半步,谁不听话,莫怪他手里的枪不认人。

 

老乌负责联络,老乌心细,在他的周旋下,大烟顺利出手,收获三万块大洋!

 

魏富堂们轻装撤离广元,躲藏在陕西佛坪县都督门,这里是古傥骆道上一个荒废的驿站,周围都是原始森林,往南八十里是华阳古镇,往东八里是佛坪县城。不久,老乌将几捆枪支从广元运到都督门,十几个人迫不及待地拆开捆扎的草包,都是蓝旺旺的精良好快枪,当下一人一杆背了,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老乌给魏富堂买了一把歪把撸子,魏富堂十分喜爱,日日夜夜地掖在裤腰上,绝对有着首领风采。

 

一支土匪队伍就这么拉起来了。

 

十几个人毕竟势力单薄,后来魏富堂投奔了王三春,着着实实跟着王三春干了几年。这几年的土匪生涯,为他的经历抹上了难以洗清的黑。

 

王三春在民国史上是很有名的大土匪,冯小羽在查询王三春资料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地区档案馆里有关王三春的材料有几个大卷宗,镇巴县政协还编撰了王三春的年谱,全是杀人放火的恶行。

 

王三春是四川平昌县人,农民出身,读过书,好斗性狠,在乡里打架,杀人放火而拉杆子造反。带着人来到了陕西渔渡镇,先杀了区长王应钦,第二天又抢了集市,从此就在陕南落脚。他受过国民政府招安,当过“川陕边游击司令”,却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受招不受编”,“受调不受编”。这种思想多少也影响了后来的魏富堂,使魏富堂与国民政府一直呈对立状态。王三春是个典型的职业土匪,他提出“活捉国贼蒋介石”的口号,自命“陕南剿匪总司令”,曾计擒大土匪罗玉成,跟红四军打过仗,跟国民党顽强对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怎样的一副脸谱,实在是花哨得难以描画。王三春活动范围扩展到陕西二十多个县,武装力量有四个团,五千余人。他的权力大到自己委任县长,设立税收局,收来的钱全部是自己的开销。在他的老巢镇巴县,他有一套完整的设施,成立了八大处:军需处、服管处、医务处、军械处……有造币厂,边棚营,儿童连,铁血营,成立了“中华救民镇槐党”,请来了南京武术学校的教练,教他和他的老婆们练武术,俨然是个独立王国的建制。“剿匪司令”本人就是个恶贯满盈、臭名昭著的大土匪,这也堪称民国的笑话。民不堪其扰,蒋介石下令:“川陕甘军事饧,边境驻军切实严防,以免窜扰。”针对的就是王三春。抗战爆发后,蒋介石派代表来收编王三春,王三春对代表说,蒋介石没资格管我,我不愿意享他的福,他那个青天白日底下有个鬼,我要捉他的鬼。红军要借道陕南,北上抗日,受到王三春一个营兵力的阻截,交战地点就在回龙驿,指挥是魏富堂。

 

王三春的铁血营是匪帮中最凶残的一股势力,铁血营内每个匪兵的待遇都是排级,铁血营是王三春祸害老百姓一杆得力的快枪。谈到铁血营自然就和魏富堂连在了一起,魏富堂是铁血营营长,这个职位让他在以后的交代中有着诸多不能推卸的血案,成为他重要的罪证之一,也是他被枪毙的原因之一。

 

其实也有些事情和魏富堂没有关系,但是账却直接地记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有口难辩,也就不辩了。比如镇巴街上佘家媳妇说,明天打春了,要给女儿黄花买个饼吃呢,孩子馋饼馋得不是一天了。

 

这话被王三春听到,心内别扭,他忌讳“打春”的话。第二天,佘家媳妇在街上刚买了饼,还没交到女儿手里,就有铁血营的人从后头捅了一刀,手里的饼滚了很远,一直滚到坡底下。小姑娘黄花只顾追那饼,赶回来娘已倒在血泊里。饼还是热的,她让娘趁热吃,娘已经不会说话了。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中的杀戮,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避讳,铁血营的人杀人就是这般的了当直截。女孩的父亲赶来,大骂王三春,大骂铁血营的魏富堂,被周围人制止,于是老佘带着小女儿隐姓埋名,逃往他乡。解放以后的揭发控诉中,这个叫黄花的女子指名道姓提的是王三春和魏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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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梦也何曾到谢桥青木川黄连·厚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