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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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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资料看,青木川的历史复杂而厚重。冯小羽明白,这是一块能产生文学作品的土地,仅凭这些背景资料,就已经相当精彩了,加之与程立雪事件无意间的邂逅,使冯小羽生出一种沿历史逆流而上的寻找冲动。父亲对她的做法不支持,父亲说与其捕风捉影猜测一个虚幻女子,不如将精力花在林岚这个革命女性身上,让后辈人从为新中国捐躯的烈士身上学到一种精神,也不枉烈士洒在青木川的一腔热血。冯小羽说林岚是林岚,程立雪是程立雪,一个是傲雪红梅,一个是空谷幽兰,相比较,她对幽兰更有兴趣。搞得冯明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想法怪得很,一提“革命”,马上就反感,冯明想,没有革命能有今天的好生活吗?能有这红日高照的艳阳天吗?能有你冯小羽吗?就欠把这些年轻人踢到万恶的旧社会去受一受,过过吃不饱穿不暖,当牛做马的日子,就知道什么是“革命”了。

 

在冯小羽陷入程立雪情结的时候,钟一山来了,他说要到蜀道调查杨贵妃东渡路线,青木川是他的重点考察地,于是便结伴而行了……

 

冯小羽想,自己总是在笑话钟一山,其实她何尝比钟一山清醒,或许是徒劳,或许是女文人的自作多情,或许是搜寻一段没甚意思、没甚结果的往事。总之,她的寻找不会比找杨贵妃更容易。

 

冯小羽下楼,看见吃过早饭的父亲在阳光下坐着,等待座谈会的召开。张保国尽职尽责地陪着,一脸的恭敬和小心。郑培然老汉也过来了,晃着满头白发坐在父亲对面大谈“Microsoft Word”软件多么的好用,出现了死机他是怎么处理的。父亲是一副的心不在焉。父亲来这里,不是来听电脑课的,“Word”那鬼东西是方的是圆的跟他没一点儿关系,父亲对电脑有着本能的恐惧和拒绝。冯小羽明白,必须截住郑老汉有关电脑的话题,否则父亲会不客气地下命令让对方闭嘴。年过古稀,父亲好像越活越贴近真性情,他什么也不怕了,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人也敢骂,没有顾忌,不讲情面,常常让人难堪。

 

冯小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父亲旁边,说她昨晚做梦梦到了魏富堂,她问父亲真实的魏富堂长得什么样子。

 

冯明巴不得话题有了转变,不假思索地说魏富堂五短身材,皮黑似漆,一脸络腮,两只突眼,为人既狠且愚,人称活阎王。郑培然说青木川的人从来没人叫魏富堂活阎王,说魏富堂矮,却有一米七几的个头,眼睛突,是瞪人的时候,平常也是双眼皮,大眼睛,他的女儿魏金玉是美人,女儿美丽,老子能错了?

 

在冯明和郑培然的叙说中,魏富堂完全是两个人,一个是相貌丑陋,既狠且愚;一个是排场出色,浓眉大眼。问魏富堂有没有相片留下,郑培然说,哪个敢留他的照片,冯教导在的时候,把他的根子铲得干干净净!

 

这话说得冯明很受用。他点点头说,革命必须要彻底,不留后患,后来很多地方的地富反坏都搞过反攻倒算,记变天账。青木川就没有,我们把反动的势力彻底打烂了,人民翻身当家做主不是虚的!

 

冯小羽说她在地区资料室查出过当年公审魏富堂大会的照片。她这一说,几个人都很兴奋,特别是张保国,问照片上都能看出谁。冯小羽说年代太久,又是远距离,全景式,谁也看不清。既找不到她的父亲也找不到魏富堂,只看见一个小人在讲台后头站着,前面黑乎乎一片人。郑培然说那个小人定是赵家坝的三娃子,公审会上发言的就他一个,一件事来回地说,翻来覆去就是魏富堂怎么怎么杀了他爹。冯明说他还记得赵三娃,那是个苦大仇深的孩子,他的爹是让魏富堂枪毙了的,那是魏富堂的一条重要血案,单是这,魏富堂就该杀。郑培然说魏富堂枪毙三娃子他爹是因为三娃子的爹抽大烟还偷了人。青木川的人不许抽烟,这是大家都在公约上按了手印画了押的,连女人也不例外。三娃子的爹按了手印画了押还要抽烟,还要偷人,全是自己找死。冯明说,他偷,是因为他穷,他不偷就要饿死,穷则思变!

 

郑培然说不是所有的穷人都偷人,三娃子的爹穷是因为抽,抽光了家产,抽没了人格……

 

冯明说,反正三娃子的爹是被魏富堂给杀了的,这笔血债我们会永远记着,我们的子子孙孙也会记着。

 

郑培然说,还说什么子子孙孙,到了三娃子这儿就已经忘得光光的了。三娃子的儿子跟他爷爷一样,也是抽,比他爷爷瘾还大,进了三回戒毒所毛病也没改掉。

 

青女说,三娃子的老子、儿子都有嗜好,也是遗传,他们家到现在还困难得常揭不开锅。

 

郑培然说,那儿子的打扮就特别,青木川独一份儿,红头发,跟镇东的佘家成天混在一起,给佘家从外头往山里一趟一趟背东西。

 

冯明说那天开公审会发言的不止一个赵三娃,他记得发言的人很多,很踊跃,人们争着抢着往台上跑,控诉恶霸魏富堂罪状。字字血声声泪,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要报仇,要申冤,血债要用血来偿。那天的口号声在川道里久久回荡,震的林子里的鸟儿不敢下落。魏富堂跪在台子下面,脸色死灰,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喔,没有高帽子,戴高帽子的是他自己,那是“文革”的批斗会,跟青木川的会是两码事。魏富堂的脑袋是光着的,头天刚刚被剃了头。魏富堂的旁边是他外甥李树敏,李树敏在地上半跪半趴,不时地被站在他后边的解放军提起来,他在台上感觉到李树敏的灵魂已经出窍,在无产阶级专政强大威力的震慑面前,李树敏裤裆里变得很不清爽。他还记起来了,开公审会那天早晨,他遇到过郑培然。他遇到郑培然的时候,郑培然在提着糨糊桶刷标语。

 

郑培然惊奇地说,你还记得那天的我?

 

冯明说,记得,不但记得,而且记得一清二楚。

 

开公审会的时候,富堂中学已经正式改名为青木川中学,学生们都规规整整在操场台子跟前坐了,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郑培然是个例外,他要在大会之前把手里的标语贴出去,这是老师黄金义的安排。黄老师让郑培然在树上、墙上、石头上、篮球架上都贴上革命标语,能“武装”的地方都要“武装”起来,要显示出公审会的政治气氛,这是冯教导员的命令……

 

那天的冯明,挺拔利落,英气逼人,换上了警卫员头天为他新洗的军装,打上了新的绑腿,早早地往“斗南山庄”而来。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分区首长要来,地区政府领导要来,报社记者要来,十里三乡的农民兄弟要来,将地主土匪恶霸魏富堂、李树敏绳之以法,为劳苦大众报仇雪恨,这是大事。1952年春天的这个早晨将是一个让他和青木川所有百姓永远记住的早晨,是历史的转折。

 

在解放桥上,他遇到了郑培然,这个富堂中学的应届毕业生原本要到县里读高中,冯明让他暂时留下来,说在革命的关键时刻,青木川需要他这样有文化有眼光的当地青年。郑培然说帮忙可以,不过他的志向是要考大学,学工业,将来要造魏富堂乘坐的那样的汽车。冯明纠正他说这不是帮忙,这是党和人民的信任,是干革命的大事业,是时代赋予他这一代年轻人的重要责任,一定要勇敢地承担起来。冯明的态度是诚挚的,绝不像以后当官的那些空话套话,听着冠冕堂皇,其实屁事不顶。当时冯明的一席话说得中学毕业生郑培然满腔热血沸腾,心甘情愿地留在青木川刷标语了,把造汽车的事搁置起来。郑培然的留下当然也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丝个人得失的计较在其中,他完全把自己交给了革命事业,交给了刚刚起步的共和国。那天两人在桥上相遇,冯明看到满身糨糊的知识青年郑培然,内心十分感动,他记得郑培然要造汽车的志向,分手的时候拍了拍郑培然的肩说,好好干,革命成功了,国家会送你上北京读大学,学造汽车。

 

郑培然大声回答,绝不辜负党的希望,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而献身。

 

郑培然的心里确实是很激动的,说献身的话是想到了教导员才牺牲了的未婚妻,那个美丽的女子是被土匪开膛破肚的。教导员能将巨大悲伤强压心底,仍然斗志昂扬,充满激情地干工作,让他这个中学生敬佩。什么是革命者啊,这就是革命者;什么是忘我啊,这就是忘我!所以,冯明在拍郑培然肩膀的时候,郑培然内心竟有一股隐隐的怜悯情绪在生成,这种怜悯情绪和时代的滚滚风雷有些格格不入,在眼神上就有些游离。

 

从李树敏的“斗南山庄”到青木川中学不长的路上戒备森严,相隔几十米便有军人警戒。为保证公审会的顺利召开,军区做了严密的防范,昨天晚上将魏家甥舅从县上押回了青木川,关在那座旱船式房子的底楼。没有铺盖也没有上路的酒饭,两个人靠墙坐着,也没有交谈,甚至连眼光也没有一次对视。魏家的亲属很知趣,没有谁提出送饭探望的请求;李家的人也四分五裂,七个少爷,死的逃的,全无踪影,所以魏富堂和他的外甥在“斗南山庄”度过的最后一夜就非常清冷寂寞,连惯常在屋内钻进钻出的老鼠那天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这是因为临死之人杀气太重,动物是有感应的,早早地避了。除了解放军外,直接看守他们的是张文鹤。张文鹤搬了个凳子坐在窗户外边,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就枯坐着。

 

屋外,风声飒飒,泉水淙淙,张文鹤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十点多钟,解放军领来个剃头匠,给魏富堂和李树敏剃头。魏富堂没说什么,刀子在脑袋上沙沙响,任着剃头匠将脑袋刮得没有一点儿头发茬。到了李树敏这儿,李树敏不干了。李树敏说他从来是中分,只能修整,不能剃光,他不能光着脑袋去见他的娘,让娘认不出。剃头匠像没听见他的话,拽过来,只几下,李树敏的满头乌发便齐齐落地,转瞬间也成了光脑袋。张文鹤没见过光头的李树敏,他觉得很新奇,甚至怀疑这还是不是在青木川镇上晃荡的风流倜傥的五少爷。李树敏抱着光头对魏富堂说看来明日的活儿是要在脑袋上做了,他体面的面孔到时候会被整得面目皆非,这是他最不愿意的。

 

魏富堂说,没有剖肚子就是便宜你了。

 

李树敏说他情愿被剖肚子。

 

夜的深处,“斗南山庄”后院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是李家丫头黄花临产,孩子横在产门,死活下不来,叫唤两天了。黄花细胳膊细腿儿,发育不良,一脑袋稀疏的头发,没人喊她黄花,都叫做黄毛。黄毛的爹领着她从外地来到广坪,租了李家几亩山地种,那年竟是颗粒无收,便将黄花送来抵租。黄花一天到晚哭丧着脸,不知怎的竟怀了李树敏的孩子。五少爷三十整,无儿女,黄毛怀上了他的孩子,总是五少爷一份希望,每日地盼着。如今到日子该生养了,五少爷却该上路了……镇上人说这孩子是催命鬼托生,是李五少爷自己给自己种下的克星。本来黄毛应该随着李家的人一起扫地出门,那天是刚看完青木川中学剧社演的歌剧《白毛女》,有谁议论大肚子的黄毛是个“没逃进深山的喜儿”。说喜儿被杨白劳抵了债,黄毛也是被她爸爸抵了债的;喜儿被黄世仁奸了,将孩子养在山洞里,黄毛的肚子也凸起来了……工作组想树个青木川“喜儿”翻身解放的典型,把这任务交给了张文鹤,让张文鹤去启发黄毛的阶级觉悟。张文鹤是本地人,又是成过家的,有些话“好张嘴”。张文鹤去了,没有一袋烟工夫回来了,谈话的结果让大家失望。原来是“喜儿”自愿跑到少爷床上去的,理由很简单,当丫头得干粗话,吃黑馍馍,跟了少爷能吃小灶,有精白米还有新棉袄穿。冯明对张文鹤的谈话不满意,把“喜儿”喊了来,亲自启发是不是李树敏强迫,黄毛说是和他父亲商量好了的,是父亲的主意,没人强迫。这样一来,跟歌剧《白毛女》唱的就不太一样了,杨白劳非但没喝盐卤自杀,反而鼓动喜儿上黄世仁的炕,让喜儿争取当上黄姨太太,不说承袭家产,至少也要争取个衣食不愁的好日子……冯明不好再说什么,让黄毛以后多参加学习,提高觉悟,从此再不提什么喜儿和杨白劳的话。

 

天交子时,“青川楼”的厨子张海泉端了一盆红烧肘子,一壶酒,踢踏踢踏地走了进来。张文鹤感到惊异,厨子怎会到这森严之地。张海泉说,上路的酒饭是任谁也不好拦的,我厨子不来送就没人给送了。说着向关押魏富堂的小屋瞄了一眼。

 

张文鹤说,把饭搁下快走吧,说那么多话做啥子,少惹事。

 

张海泉对张文鹤说,部队的人都同意让犯人吃饭了,你难道比部队还部队?

 

张海泉隔着窗户将肉递进去,对魏富堂说,魏老爷,我给您做了三个肘子,真正的青川冰糖,您……吃得好了,记着我厨子老张,到了那一边保佑着我……

 

话没说完,被张文鹤拉开了。张海泉说,拉我干啥子,魏老爷以往没少关照“青川楼”,哪回来了人,都要点我做的肘子,没有魏老爷就没有“青川楼”流水般的进项,人不能没有良心。

 

张文鹤怕厨子再说出更不贴切的话,连推带搡,把张海泉弄出去了。张海泉边走边回过头冲里边嚷,那酒可是好酒,我刚从老郑家讨来的头道包谷烧!

 

魏富堂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窗台上的红烧肘子随着黎明的到来溢出阵阵香味,头道包谷烧散发着青木川酒特有的香醇,酒肉的气息在微明的氤氲中流动。李树敏见魏富堂不动,自己也不便动手,但最终还是轻声说,舅啊,吃点儿吧,咱们不能空着肚子走……那边的路是长是短,咱也不知道……

 

李树敏看了一眼魏富堂,发现魏富堂将额头抵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李树敏说,舅,你不吃,我就先吃了……

 

魏富堂还是没有说话。

 

李树敏走到窗前,拿起盆上的筷子,很仔细地比了比,两根筷子果然不一般长。这是青木川的规矩,给故去人献饭用的箸,必须长短不一,筷头齐了,是犯了忌讳。李树敏苦笑了一下,用不齐的筷子挑起了一块颤巍巍的肘子,小心填进嘴里,细细地品味着,自言自语地说,嗯,是“青川楼”的味道。

 

李树敏吃得很慢,看得出,他很是珍惜这最后的享用。盆里的肘子已经所剩不多,酒也几乎见底,他最后一次让了魏富堂,魏富堂还是没有表示。李树敏说,老舅,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你恨我,嫌我设了套让你钻。我不洗刷,也不辩解,因为我还不知谁设了套让我钻呢……

 

见魏富堂仍没有说话的意思,李树敏将罐里的最后一块肉划拉进嘴里,肉汤喝尽,站起身,啪的一声,将肉盆子使劲地摔在地上。盆子清脆的碎裂响声使得魏富堂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李树敏。李树敏说,老舅,这是我给你摔的盆。你上路,有我给你摔盆,我上路连个摔盆的人也没有了。

 

魏富堂淡淡地说,我不要你给我摔盆,你不是我的外甥,咱们没关系。

 

看守的兵鉴于李树敏的举止,怕发生意外,提前将甥舅俩牢牢地绑了。

 

这是那天甥舅俩唯一的一次对话。

 

天亮的时候魏富堂要求喝水,张文鹤端了一碗水给他。魏富堂的胳膊捆着,只好就着张文鹤的手一口一口地喝。喝完水魏富堂说,文鹤,你是个好人,你屋前那十亩田就是你的了,以后再不要往我家里交租了。

 

张文鹤说,十亩田土改已经分给我了。

 

魏富堂哦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事后张文鹤一直暗自庆幸,魏富堂这句要命的话如果提早说一个月,他张文鹤就不是今天的张文鹤了。十亩上好水田,凭这,在山多地少的青木川将他划个富农是绰绰有余的!真摊上个富农的名分还能有他张文鹤的锦绣前程吗?他的儿女们以后还能一个个当兵上学,成为国家栋梁吗?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魏富堂说的那十亩田本是河滩一片荒地,有一天魏富堂从地边经过,看见张文鹤在侍弄自家那棵花椒树,就让张文鹤把这片地开出来,说开出地来三年不收他的租子。张文鹤是个勤快人,只两年就让荒地变成了水田,长出了沉甸甸的稻米。张文鹤到街上卖柴,路过魏富堂门口,魏富堂正摆弄他那辆美国“福特”,刚上高小的郑培然在车子旁边给魏富堂打下手。“福特”的鼻子被魏富堂掀开来,里面的肠子肚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魏富堂的指点下,郑培然拿着个长嘴油壶,往窟窿里灌油。张文鹤那天才知道,原来汽车也和马一样,是要吃饭的,马吃草,汽车要喝油。十斤大米才抵得上一斤油,而且这油只有汉中才有,连宁羌县也买不到,养辆汽车比养匹骡子还难。那天魏富堂擦着手上的机油对他说,我站在家门口朝南望,看见你田里长得黑沉沉的庄稼就很高兴。你是个种田的好把式,我就看重你的踏实本分。明年你就得给我交租了,好田,租子不能低于十五担,你想好了,成就接着种,不成就把田还我。

 

十五担租是一年收成的多一半,张文鹤心里清楚,魏富堂的账算得有多么精!他成了魏富堂不花本钱的新雇农。

 

现在大势已去,死到临头,魏富堂竟然还能想起那十亩水田……张文鹤问李树敏喝不喝水。李树敏说他不喝水,他吃过肉口渴得很,要喝茶,喝老鹰茶。张文鹤说没有茶,只有青木川河里的水。

 

李树敏说,吃了一肚子肥肉,灌一肚子凉水,你存心是让我在路上拉肚子!

 

张文鹤是个憨厚人,对李树敏的抢白没有计较。旁边看守的小兵把枪一横,命令说,你还怕拉肚子?喝!

 

李树敏只好咕咚咕咚地喝,也是渴了,一下喝了不少,没有两个时辰就开始肚子疼。所以后来冯明回忆说在公审会上,“李树敏的裆里已经不太清爽”,大概与红烧肘子和凉水有关。当然,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魂不守舍,胯下失禁也不能排除。

 

冯明过来的时候,张文鹤将犯人喝水和厨子张海泉送肉的事汇报了,十亩水田的话题他没说,魏富堂说他是“好人”的话也没有提起,大概是忘了。

 

将两个人押赴会场之前,冯明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说。

 

魏富堂说,没有。

 

李树敏说,再过三十年我还是李树敏。

 

冯明说,可惜你的一肚子文化,你就不会说点儿新鲜的?

 

李树敏说,你们放了我舅,我一人顶两命!

 

冯明说,他是他,你是你,各算各的账!到了会场不许胡喊叫,不许东张西望,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

 

本来冯明还要习惯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一想,没必要说了,从宽从严待会儿一枪了断,便说,你们剩的时间不多了,规规矩矩走好最后的路。

 

李树敏问一会儿是朝哪里开枪,脑袋还是心脏。

 

冯明说,我们想朝哪里开枪就朝哪里开枪。

 

魏富堂狠狠地瞪了李树敏一眼,嫌他多嘴。

 

李树敏说,我要死个明白。

 

冯明说,我最后说一遍,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其实冯明的话完全是多余,押出门的魏富堂和李树敏哪里喊叫得了,哪里张望得了,一根麻绳将他们的脖子紧紧地勒着,押解他们的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哪容得他们的头有半点抬起。可是,在出了门以后,还是闹出了一点儿小风波。

 

问题出在桥上,一行人上了桥,十几双脚踏在厚厚的柏木板上,发出了咚咚的声响。魏富堂被人拽着曳着,吭哧吭哧喘着气,明显地踏出了不和谐音。冯明看见郑培然还提着糨糊桶站在那里,因了郑培然和糨糊桶及那些红红绿绿的标语,那段桥面就显得有些狭小,押解魏富堂的队伍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冯明奇怪,在押解犯人这一严密周全的行动中,怎的忽略了桥面的清理和警备,致使这一关键地段出现了郑培然和几个观望者。这边押解魏富堂的队伍已经走上了桥头,那边桥上的人还站在桥中间,让他们退去已经不可能。好在桥上的观望者以妇孺居多,对安全不会构成威胁。押解队伍在走近郑培然的时候,冯明看见郑培然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蓝旗袍的年轻女子,女子皮肤白皙,拿着一叠棉纸,静静地看着他们走过来。随着队伍的行进,观望者纷纷后退躲闪。女子没有动地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那儿就是她的位置,她就应该站在那里。冯明知道那是谁,女人的出现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的手伸向了腰里的枪,做好了发生恶性事件的准备。

 

魏富堂走过女子身边的时候,猛地一侧脸,目光正好和女子相对。女子的目光是柔和平静的,没有愤怒,没有卑怯,没有哀怨。女子满头乌发衬托着蓝天白云,那应该是留在魏富堂人生道路上的最后画面之一。后来冯明分析,魏富堂的侧目不是偶然。女子那双穿着皮鞋的脚,有别于当地任何女子,魏富堂对此是熟悉的,当那双脚在魏富堂的视线中凸现时,魏富堂立刻明白了,是谁在这里等待他,跟他做最后的告别。他不能不回应,冒着绝大的风险他侧过脸来,只这一下,让他付出的是绳子更紧地勒进脖颈,几乎让他窒息的疼痛和推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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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也何曾到谢桥青木川采桑子黄连·厚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