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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四章(4)

T*xt-小%说^天.堂!

夺尔的父亲佘鸿雁五十多岁,脑后头扎了一个马尾巴,着一件粗布对襟小褂,蹬一双黄牛底尖口布鞋,整个装扮传统、艺术,又不失新潮,就是到了北京上海,也是个夺人眼球的艺术家。冯明到的时候,佘鸿雁已经早早在门口候着了。佘鸿雁见了冯明,远远伸过手来,将冯明手握住,不住摇晃,没有松开的意思。佘鸿雁的手掌湿漉漉汗津津的,搞得冯明十分的不舒服。看着眼前热情万丈的佘鸿雁,冯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眉目嘴脸,隐隐地像一个人……佘鸿雁见钟一山在后头站着,又放下冯明去握钟一山的手,同样地拉住不放,同样地使劲摇晃。

 

佘家人簇拥着冯明父女和钟一山进了院子。院里青石铺地,花木精致,房檐的雕花滴水瓦长满绿苔,游廊的栏柱新刷了红漆,几株荷花,在庭院的太平池里开得正艳,一只画眉在笼子里婉转歌喉。冯明只觉得院子很熟悉,及至拐进二门,看见那直奔厅堂的大长台阶才记起,这里过去是青木川的芙蓉烟馆,是魏富堂利润最高的产业之一。

 

想起那个直通后面山坡的暗道,冯明径直走到后院,看见地道仍在,壁上的砌石也还结实,几十年过去,竟然没有一点儿改变。冯明还想往深处走,佘鸿雁说里面太潮,没有灯,还是到堂屋喝茶吧。冯小羽看见洞里堆了不少模具,佘鸿雁说都是他没事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他喜欢浇铸。

 

进到正屋,佘鸿雁招呼着家人给冯明上好茶,又端来山上的野李子让冯明尝,说李子虽然个儿小不中看,却是绿色天然,没有农药和化肥。他知道现在城里人买菜都是挑有虫子眼儿的,在城里要想找没有污染的东西真是凤毛麟角一样的稀少,连那空气都是让毒药涮过几遍的。

 

冯明咬了一口“没有污染”的李子,也没吃出怎样的特殊。他记得,当年的烟馆是作为魏富堂的剥削财产没收,以后拨给了武装部使用,没有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个人,不知怎的今日却到了佘鸿雁门下。他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佘姓和青木川有着怎样的瓜葛,为什么佘家的老祖母偏偏地要见他。

 

正叙闲话,夺尔搀着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从后头转出来。老太太白净面庞,满头银发,着一件团花织锦缎夹袄,雍容富态,见了冯明,推开夺尔,紧走两步到了冯明跟前,叫了一声恩人,不容分说就要往下跪,慌得冯明赶忙拦住。佘鸿雁将他的母亲接过去。老太太缓缓落座,接过媳妇送上的盖碗茶,用碗盖将茶叶抿了,很优雅地呷了一小口,举手投足无不显出了大家出身的做派,只让冯小羽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母来。

 

佘老太太对冯明说,冯教导,我的变化难道真的这么大,竟让您认不出了?

 

冯明脑中迅速动用所有有关青木川的记忆信息,最终还是摇摇头。

 

夺尔在旁边忍耐不住,要将祖母的身世相告,被佘鸿雁拦住。佘鸿雁说,先让首长猜一猜,首长会想起来的。

 

佘老太太指着佘鸿雁说,他叫佘翻身,名字还是三营的刘志飞给取的……

 

冯明根本想不起刘志飞给哪个孩子取过名,看着眼前时髦的艺术家,只觉得深山里观念并不落后,这个叫“翻身”的山区汉子,与其说是翻身,不如说是翻跟头,一下子折到前头去了。

 

看冯明想不起来,老太太点着佘鸿雁说,他老子就是李树敏!老子上路那天他出生,是踩着毙他老子的枪子儿来的,跟他老子长得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在我的眼前晃,常常把我吓一跳,以为那死鬼又回来了。

 

佘鸿雁不失时机地说,土改时候,首长还要把我娘树成《白毛女》典型,我娘也是苦大仇深的人。

 

一点破,冯明立刻从佘老太太脸上窥出当年“斗南山庄”那个黄毛丫头的影子来,几十年不见,黄毛丫头出落成了“太夫人”,将李树敏母亲的地主婆做派一点儿不落,如数承袭下来。再看站在老太太身后的佘鸿雁,整个一个李树敏翻版,心里就很后悔,早知是这样,真不该来。

 

老太太是精明人,转了话题说冯明是佘家的救命恩人,没有冯明把握政策,给他们分了田地房屋,他们娘儿俩哪里会有今天。都知道翻身是大土匪的儿子,哪里知道他们受的那些罪,哪里知道他们和土匪魏富堂之间那不共戴天的仇恨。

 

钟一山听不明白了,插话问道,你们和孩子的父亲有仇恨?

 

佘鸿雁说,不但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我娘在旧社会是受剥削受压迫的穷人,跟着她的爹,逃荒来到广坪,租了李家的地,交不上地租,把我娘抵债卖进了李家。

 

钟一山还是不明白这和魏富堂有什么关系,佘鸿雁说他母亲的名字叫黄花,祖籍是镇巴县城。那年打春,他的外祖母说了犯忌讳的话,惹恼了土匪王三春,被铁血营杀害了,魏富堂是铁血营的营长,所以魏富堂与这桩血案有直接关系。冯小羽说,既然用了“直接”这个词,就得拿出证据,不能一概而论。

 

佘鸿雁说他当然有证据,杀人的是铁血营的,姓石。“镇反”时,姓石的被抓获,他在狱中交代,杀害佘家女人是魏富堂亲口交代的,他完全是服从命令,魏富堂说“杀了她”,他就把佘家女人杀了。

 

冯明奇怪在揭发斗争魏富堂的时候为什么没提这件事。佘鸿雁代他母亲回答说那时候还没得到姓石的口供,不敢妄说,加上李树敏的关系,害怕还来不及,怕给他们戴土匪家属的帽子,不出头,不张扬,能缩就尽量缩了。但是佘家人与铁血营,与魏富堂势不两立的坚定立场是不可改变的,魏富堂是他们佘家的仇人,这一点他要佘家的后代牢牢地记着。1952年,冯明代表政府枪毙了魏富堂,为佘家报仇雪恨,将他母亲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获得了新生,这个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深!几十年来,他母亲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再见恩人一面,否则一个心愿总搁不下。这回恩人回到了青木川,是老天安排,也是他老母亲的福气,把心里的话当面说给恩人听,是他们佘家人共同的心愿。

 

一席话说得冯小羽有些肉麻,但是冯明认为佘鸿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老百姓感激的不是他冯明,是共产党。

 

钟一山不想听魏富堂的故事,让夺尔陪着在院子里转悠。钟一山不欣赏太平大缸里盛开的荷花,却对粗糙的石缸赞不绝口;不欣赏歌喉婉转的画眉,却对装画眉的笼子和那个乾隆年的青花鸟食罐爱不释手。夺尔告诉钟一山,在青木川如果留心,可以找到不少过去的老玩意儿。钟一山说他关注的是唐朝,要是夺尔发现了唐朝的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佘家预备了丰盛的筵席,佘老太太因为身体不好,就不陪了。临回房,拉着冯明的手,红着眼圈,说见了恩人的面,她死可瞑目,再没有遗憾。

 

酒席上,佘鸿雁对恩人冯明反而没了多少话语,说来说去只是两个字“感激”。冯明也觉得别扭,思想常常开小差,仿佛在饭桌上陪他喝酒的不是佘鸿雁而是李树敏。最后,只喝了一盅酒就告辞走了。

 

冯小羽留下来,是因为佘鸿雁说他了解魏富堂的历史,整个青木川,对魏富堂当土匪的细节,他是知道最清楚的,连那个现在充当导游角色的少校参谋主任跟他比也差着一截子。之所以对魏富堂的土匪经历知情,是因为他是“文革”中筹建“青木川阶级教育展览馆”成员之一,系统整理过魏富堂的反动资料。

 

交谈中,冯小羽知道佘鸿雁是省机械学校铸造专业60年代毕业生,毕业后分回宁羌县。“文革”期间,全国各地地主庄园都变成了“阶级教育展览馆”,这似乎也成了一种潮流,最精彩的是四川大邑安仁镇的刘文彩庄园。刘文彩庄园展出了地主阶级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和对贫下中农的残酷剥削,一时全国的造反派都到大邑去参观。

 

经组织安排,佘鸿雁也到大邑取了回经,到了大邑以后才知道人家对地主恶霸反动行为的挖掘是多么的深刻,他为青木川没有跟上这个形势而懊悔不迭。刘文彩宅院门口人挤人,红旗飞扬,口号震天,佘鸿雁和他的同伴们在义愤填膺的参观革命群众中排了四个小时队,总算进入了庄园内部。看了也并没有受到怎样的震撼,刘文彩的豪华宅院、汽车、花园什么的,青木川的魏富堂都有。刘文彩的老婆还没有魏富堂多,刘文彩的老婆不是妓女就是村里的穷丫头,魏富堂的老婆可都是正经闺秀,而且个个都比刘文彩的漂亮。魏富堂的硬件不比刘文彩差,可是刘文彩的地主庄园却搞得轰轰烈烈,全国都很有名,青木川的地主庄园则无人知晓,连学校学生造反也想不起到魏家大院来。最重要的差距在哪儿呢?最重要的差距是人家刘文彩的庄园有“收租院”泥塑展览,青木川什么也没有,如果青木川也有“收租院”,那么青木川与大邑安仁镇相比,就毫不逊色。佘鸿雁和他的同伴向革委会汇报了他们的参观学习体会,革委会决定也在魏家大院弄个泥塑“收租院”,以补地区的空白。具体工作由佘鸿雁负责,佘鸿雁是学铸造出身,泥塑和铸造在革命领导看来就是一回事,差不了多少。于是佘鸿雁从甘肃请来一支搞泥塑艺术的“红江山”战斗队,说是数次参加过“收租院”的复制工作,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但是“红江山”实际一操作,问题就来了,水平太差,他们塑出的魏富堂肥头大耳,坐在椅子上,衣服敞着,嘴咧着,肚子挺得很高,说是表现地主的贪婪与凶残,却更像大肚弥勒佛。魏富堂手下的连长旅长一类,虽然有了三老汉、沈良佐这些模特,却个个塑造得虎背熊腰,做作拿势,与四大金刚无异。非同一般的是魏富堂的少校参谋主任,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许忠德,计划中要达到“收租院”里“账房先生”的效果。制造中许忠德也被叫到现场临摹了几回,还给照了全身照片,就这,出来的是大头细身,绿脸圆睛,不是主任,分明是庙里的东海龙王。“红江山”造出的老百姓更是表情怪异,胖瘦不匀,龇牙咧嘴,说是五百罗汉更贴切。仔细打问,原来一帮人是塑神像出身,“文革”不能造佛爷了,临时改名“红江山”战斗队,专给各地造主席像。主席像是有一定规制的,姿势也多是固定,造多了熟能生巧,只是来青木川造魏富堂,造他的喽啰、打手,造贫苦百姓,一切要自行设计施工,就露馅了。后来革委会考虑魏富堂收的不是稻谷,是大烟,觉得这在政策上不好把握,闹不好会将青木川的百姓都整成种大烟的烟民,混淆了阶级矛盾,只好作罢,将那些个雕塑好了的“神像”统统搬到观音岩的石窟里去住集体宿舍。改革开放以后,观音岩的香火一下旺盛起来,塑像都是现成的,让它们各就各位就是了。

 

佘鸿雁塑像没有成功,对魏富堂罪状资料的搜集可是相当丰富。所以,对冯小羽的调查,佘鸿雁多是有问必答,真实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问到女校长,佘鸿雁说那个女人跟魏富堂绝对有一腿,否则魏富堂不会对她那样百依百顺。谢静仪到青木川来的时候大小赵已经走了,空虚的魏家大院由谢静仪来填充是必然的,她娘亲眼见过谢静仪坐在魏富堂腿上,还见过两人腻腻地亲嘴。至于什么“清白如水”全是校长学生的说辞,他们是想给校长挣些脸面,让她更理想化一点儿。谈及大小赵,佘鸿雁的话语似乎更多更丰富,因为他的娘黄花在李树敏屋里当丫头,对内眷的情形了解更清楚。佘鸿雁说大小赵绝对是悲剧人物,要是有人会写戏,应该好好给她们写一出,保准让观众掉眼泪……

 

临走的时候夺尔兴奋地对佘鸿雁说,爹,钟老师是博士,日本留学回来的,一个月能挣八千块钱呢!

 

佘鸿雁说,你要争气,将来出息了也上日本留学,要能挣到八万块就算到家了。

 

夺尔就问钟一山到日本留学的手续,钟一山问夺尔的学历,夺尔说高中肄业,钟一山不再说话。夺尔知道自己的学历不够资格,就问“县作协会员”管不管用,钟一山说,不管用。

 

夺尔说,那要是“中国”的呢?

 

钟一山说,也不管用。

 

夺尔问为什么,钟一山说,有个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里头那歌唱得好,“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说的就是作协会员不能当学历。

 

吃完饭,钟一山要跟夺尔再到太真坪去,说夺尔要带他去认识一个跟唐朝有关系的农民。冯小羽笑话钟一山,说在座的所有人都跟唐朝有关系,没有唐朝的爷爷就没有现在的孙子,他在青木川找到了一个小狗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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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厚朴梦也何曾到谢桥青木川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