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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四章(5)

T.xt.小..说...天.堂

冯小羽最大的收获是从佘鸿雁这儿得到了有关大小赵的信息,这是在历史档案中很难找到的。也亏了他那“喜儿”加“贾母”式的娘记忆还清晰,将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凸现出来。

 

回到家乡的魏富堂变得谨慎多疑,他吸取了王三春的教训,深居简出,固守深山,从不走出青木川。山外抗日战争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魏富堂在深山老林优哉游哉地过着他的美好岁月,闲暇中的魏富堂还附庸风雅地作过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行人往复任勾留。

 

哪管中日战争事,闲居乐土度春秋。

 

诗写了,让秀才仔细改过了,竟也有了文绉绉的味儿,反复吟咏,尚不过瘾,自己用粗笔写了,让石匠刻在办公楼挂匾的位置,显示自己的文化。不伦不类的诗刻在了不伦不类的地方,这便是魏富堂的水平了。有外头来的人,看到魏富堂的诗,指指点点地笑,在司令面前并不掩饰他们在文化上的优越,于是魏富堂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给魏富堂最大的触动是他父亲的死,卖油的老魏晚年称得上是荣华享尽,寿终正寝,丧事办得规模宏大,空前绝后。魏富堂所有亲兵都戴了孝,附近乡村都送了挽幛,魏家堆放的纸人纸马,花圈挽幛,从灵堂一直排出院落,占满了青木川一条长街。和尚、道士轮番诵经,经声绵绵不绝,更有本地哭嫁哭丧的专业人士唱丧歌《黑夜传》,音色嘹亮哀婉,如涌动中异峰突起的大浪,将丧事一次次推向了高潮。整个丧事在青木川大办七天,孝子以外,老秀才施喜儒是魏家过事的主要人物,从魏老爷子病重选吉地到倒头点主出殡,安排礼仪筹划日期,无不是秀才一手操办,魏富堂对施秀才的酬谢是一根金条二十亩山场。

 

但最终,魏富堂与施秀才却是以不快收场,秀才发了秀才脾气,退回了金条地契,这在当时确非是一般人能说得出做得出的。穷秀才有穷秀才的骨气,有着文人难拿的顶真和穷酸,他不在乎势力财产,他在乎做事的原则名分。究其原因,是魏老爷子墓碑戴令牌的问题。魏富堂以为,以他的势力和影响,他的父亲想修什么样的墓碑就修什么样的墓碑,甭说令牌,就是金龙绕柱,日月齐天,他要修谁敢拦?但秀才不干了,说魏富堂这样做是坏了乡规,遭人背后唾弃,超越了规制,魏老爷子坟前纵然跪了石羊石马,竖了石头牌坊,戴上高大令牌,也是不算数的,只能让亡人在阴间不安,背着虚名不得托生。魏富堂的意思是让秀才给个方便,睁只眼闭只眼,跟乡亲们通融一下未尝不可。秀才一听火了,说士可杀不可辱,拿一根金条二十亩山场买个令牌,魏富堂这样干不是欺负他施喜儒,是欺负青木川的老百姓。秀才的宣传工作做得很好,没有半天,青木川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魏富堂要给卖油的老魏修令牌碑的事情,都觉得好笑,说土匪的爹戴着老爷的帽儿,那帽儿怕要戴歪了哟。

 

势力归势力,拗不过习惯,魏富堂终于明白了在青木川给他爹修令牌碑根本不可能,心里恨恨的,不能说什么,但总是个心结。父亲没戴上令牌,他不能也戴不上,他将来不能跟父亲一样,碑顶上光秃秃的,像个和尚。他下定决心,自他而始,魏家的墓碑顶上要有雕刻精致的帽子,要辉煌、要高大、要受人景仰,要绝对的与众不同。这是什么,这就是根基。

 

魏家缺的就是这个。

 

改换魏家门风,改变遗传,他的后代再不能是个走街串巷卖油的,再不能是个扛枪钻山的响马,再不能是个贩卖大烟的草莽。他的后代得知书达理,得斯文高雅,得有名望地位,最不济也得像他的外甥李树敏那样,成为县一中的高才生。

 

他的女儿魏金玉聪慧漂亮,但毕竟是个女儿。他需要的是儿子,需要堂而皇之的魏家继承者,并因了这继承者的改变而使魏家门风大振,再无人能在背后称其为“土匪”,再无人能站在门口指着头顶的诗嘻嘻哈哈。

 

品种的改良得从根上改,女人的选择是极其重要的。

 

这就引出了以后的大赵小赵。

 

1941年,魏富堂破天荒离开青木川,上了西安。

 

魏富堂走得隐秘,没有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知道底细的就是他的几个磕过头的弟兄。作伐的是在广元买枪的老乌,这次是在西安买女人。

 

西安是魏富堂一生唯一进过的大城市,那是他到过的最热闹最文明的地方。他带去五十根金条,一百两烟土,还有大量的绸缎细软,用四匹骡子驮进了西安城。魏富堂进了城,沿着南院门径直往北,走到鼓楼底下,抬头仰望,楼阁高立,落霞流丹,自是山内没有的气势,霎时有些气短,不敢停留,低着头跟着老乌直奔莲湖巷赵家而来。赵家是西安世家,祖父辈做过内阁学士,门楣上“进士及第”的匾额照耀得半条胡同都很明亮。到了西城,一问长安赵家,大人小孩都知道是挂金匾的人家。

 

魏富堂就是冲着这块匾来攀亲的,在青木川,他缺的就是挂匾的门楣,缺的就是金光闪耀的亲族。钱他有的是,可是光有钱不行,人们外表敬重他,服从他,而内里却如乞丐一样地小瞧他,再怎么折腾,他也跳不出那个卖油的出身和草寇的经历。和“进士及第”的赵家攀亲与娶朱美人不同,朱美人跳上马随他而去,简单直接,率性快捷,虽然照样能生儿育女,中间毕竟少了些什么。赵家是世家,赵家的千金是名门闺秀,魏富堂一切得按规矩进行,不能草率,不能露出山野的粗鲁无知,将来生出的儿子从根上是用规矩制造出来的,每一个环节都无可挑剔,把施秀才那些龟儿子们的嘴牢牢封死!

 

老乌事先已打点妥当,魏富堂出山迎亲,不过是走个形式,但魏富堂对这个形式很看重,做得很认真。

 

宣统皇上倒台多年,时代换了民国,1941年的赵家,实则早已没落,门口虽然挂着光绪年间的匾,内里一切都是虚的。三进的院落从后头拆着卖,卖得所剩无几,生计的来源全靠赵家二爷卖字维持,日子过得万分窘迫。让窘迫中的赵家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块空洞的“进士及第”竟然引来了秦岭的山大王……老乌单独来过几趟,对赵家说男方是山里做土产生意的财主,正经耕读人家,屋里有数百亩水田,十几架山场,每年仅党参的收获就得用百十担子往外担。赵家姑娘嫁过去,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过门就当家,就当夫人供着。乌管家说得好,魏家老爷跟赵家结亲是为了改换门庭,让魏家的后人也能读书识礼,出些个状元榜眼探花;一下娶姐俩,是怕一个到山里孤寂想家,反正在家就是姐俩,嫁过去还是姐俩……

 

赵家人对十几架山场、数百亩水田没有概念,只是知道很偏远,很有钱。哥哥们有些犹豫,嫂子们却迫不及待,说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成冤仇,两个小姑子大的二十五,小的二十三,已经不是一掐出水的嫩豇豆,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成了干菜。

 

赵家的父母都已过世,当家的是二儿子,人称二老爷。赵家大老爷抽大烟,烟瘾极大,一天抽四个泡,没时没晌永远卧在烟榻上。在老乌来提亲的前两天,赵家刚刚将后院的厢房售出,厢房售价两百块大洋。这两百块大洋要为大老爷换取烟土,为二老爷赎回御寒的棉袍,要买过冬的煤炭,要维持赵家上下十几口人的肚子,至于两百块花完以后再如何计较,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后院厢房是赵家姐俩的住房,小姐们的住房已经售出,就是说,两位小姐不嫁也得嫁了,是哥哥们的无能,也是嫂子们的绝情,在这家计艰难的时刻,谁也不愿意养活两个白吃白喝,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小姐。

 

赵家兄弟一咬牙,答应了,说两个妹妹没有任何陪嫁。

 

不是哥哥心狠,是这个家庭根本拿不出。

 

老乌说魏家不在乎陪嫁,在乎人。

 

条件谈妥,魏富堂才出山。魏富堂来到赵家门口,正是深秋时日,秋高气爽,大雁南飞,站在赵家门楼的高台阶上,可以遥遥望到秦岭。秦岭屹立西安正南,苍劲朦胧,混沌如象,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是那座山里的一只老虎,现在山里的老虎来到了关中平原,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生疏的地界,一个充满危机,充满陷阱的地界。在这里,他必须藏头藏尾,收敛爪牙,装成一只喵喵的猫儿,速战速决地将“进士及第”家的姑娘弄进山去,而不出半点疏漏。

 

赵家两个小姐刚从八仙庵听道长讲经回来,道长讲的是“天命隐显,知行合一”。小姐们在门口见到南山来的粗黑的人,见到南飞的雁,想到道长刚刚论及的“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便朝站在门口等待通报的魏富堂微微点了点头,闪进门去了。只是一个侧影,一个点头,便将魏富堂的魂魄勾进了“进士及第”,他头一次领教了大家闺秀的做派,大家闺秀使用的不是语言,也不是眼神,而是,而是……那时候魏富堂还不会使用“魅力”、“气质”这些很文化很时髦的词汇,但是他已经学会并且懂得了欣赏,他自信这趟没有白来,赵家两个小姐,他是绝对地娶定了,这笔买卖没有做亏。

 

四匹高大的骡子拴在赵家门外的拴马桩上,骡子很主人地啃咬门口槐树的树皮,把“进士及第”门口弄得一塌糊涂。随魏老爷来的人一色是精壮汉子,穿戴齐整,极少言语。他们目光闪烁,机警诡秘,不待吩咐,将东西井然有序地往院里搬,不出一点儿声响,搬运完毕悄然退去,不见了踪影。麻利准确的举止,飘忽不定的眼神,明显地带有了军人的素质和狡黠的匪气,却没有被赵家人识破。赵家的两位嫂子站在院里,正细心地将聘礼一一过数,她们的欢愉是发自内心的,五十根金条是从没见过的,百两烟土更是厚礼。至于那些说不清的零碎,价值件件不菲,女婿虽然土,也还本分老实,没有多余话语,只是坐在厅房喝茶。

 

对魏富堂的到来,赵家的招待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怠慢。

 

赵家大老爷躺在烟榻上,没精神跟陕南山里来的土鳖应酬,接待魏富堂的是赵家二老爷。二老爷对这位妹夫没有多少客套,喝过茶就领出去吃饭,也不商量,直接带进了巷子口的回回馆,请魏富堂吃羊肉泡馍。那是魏富堂头一回吃泡馍,泡馍的碗很大很重,像个小盆,汤很烫,泛着一层羊油,撂着两大块红澄澄的肉。一把粉丝,稍许鲜葱香菜。看着有些粗犷有些大大咧咧,不像进士家待客的招待,倒像是赶脚的吃食。魏富堂有些不快,想的是待女婿的头顿饭,在山里该是十六碟二十四碗,何等讲究,似这般呼噜呼噜,喝这稠乎乎的东西,嘴里甚不清爽。赵二老爷见魏富堂吃得勉强,就问妹夫是不是嫌羊肉腥膻,说着将一碟子糖蒜推过来,说就上这个味道就不一样了。魏富堂说羊肉倒不嫌,就是这般将大饼子生掰硬拽的泡汤吃法他还不习惯。但是二老爷告诉他,羊肉泡馍打秦始皇时候就有了,馍即锅盔,是古代军人用头盔做出来的,营帐外面,数人一堆,围着火,守着一大锅羊汤,边吃边唱,何等畅快。羊汤即羊羹也,五味之和,一碗羊羹看似单调,却是上古大礼之必不可少,周代大餐之礼,尚无酒而必有羊羹。《李白传》曰,白召见金銮殿,帝赐食,亲为调羹。说的是皇上李隆基亲手为李白做了顿羊肉泡……赵二老爷的一席话让魏富堂茅塞顿开,不敢小瞧,一碗简单的泡面饼竟有这么多学问在里头,赵家用皇上吃的东西来款待他,足见规格之高,对他之器重。一碗稠乎乎的连汤带水,抵过了青木川饭桌上一道道的鲜鱼腊肉、山菌木耳,有文化和没文化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饭桌上,魏富堂说明天一大早就将两位姑娘接走,赶早不赶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二老爷说赵家的姑娘出阁要有排场,他不能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将两个妹子送出门去。魏富堂点着头说那是当然,这方面他的管家已经做了安排,他们会把面子给赵家做足,不会让两个姑娘委屈。

 

那晚赵家无眠,破天荒地亮着大灯,那些黄的黑的,那些花花绿绿让他们惊异,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幸福憧憬。这些钱够他们花几辈子了,他们到底也想不明白,这个秦岭山里的土豹子妹夫怎么会这么有钱。

 

厢房黑了灯,姐俩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一辆黑色的美国“福特”小轿车停在赵家门口,吹鼓手吹出了“大团圆”,吹出了“百鸟朝凤”,穿礼服戴白手套的乐队吹打起了洋鼓洋号,万字不到头的小鞭噼里啪啦炸响,猩红大毡从院内铺出,直抵汽车门口。响声惊动了巷子里的街坊,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不少,大家对颓败得一塌糊涂的赵家出现的回光返照感到吃惊。让街坊们奇怪的是迎亲的是一色说南方话的壮汉,并无一个女眷。于是,热闹中就充满了生硬和夸张,更何况,热闹的迎亲仪式自始至终没见新郎谋面,只是一个瘦高的管家在张罗,让人不免心生疑团。赵二爷对新姑爷的突然离去也非常不满,认为是大失礼,没有诚意。乌管家说,昨晚魏老爷得到消息,母亲病危,怕是拖不过今日,魏老爷是个极孝的人,将娶亲的事托给他,自己当夜赶回去了,想的是或许能跟老娘见上一面。

 

赵二爷还是不能容忍,坚决不能答应两个妹妹就这样上车。“管家”掏出一块上好田黄,悄悄塞在二爷手里,说事情也是来得急,魏老爷走时留下话,改天带着两位夫人回来,当面向二老爷赔礼道歉。这块石头本是魏老爷昨天要送给二老爷的,忘了,交给他,说二老爷用它能刻个不错的章子。

 

金子有价田黄无价,似这样大块田黄,价值更是无法估算,文人赵二爷深知这块石头的贵重,捏在手心的石头抵得上屋内堆放的全部烟土。二爷再不说什么,“管家”一声令下,迎亲的乐曲吹奏出了“贺新郎”。

 

赵家大奶奶二奶奶穿了鲜亮的衣裳,大蝴蝶一样飞进飞出,仿佛是到了惊蛰的日子,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虫子复苏了。赵家大爷依旧歪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床底下充足的烟土够他受用到死……

 

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姐从院里走出来,身着退色的月白小袄,挎一个小包袱,没着嫁衣,没顶红盖头,淡泊得不像喜日子的主角。小姐们面无表情地上了车,上车时她们没有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二哥和花花绿绿的嫂子,没有看一眼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宅院。倒是二老爷在人后偷偷抹了把眼泪,隔着车窗叫了两声姑娘的小名,让她们好自为之,多多保重。车里没有声响,姑娘们许是没有听见,许是觉得已经没有回应的必要。

 

赵家姑娘的陪嫁新颖昂贵,足以弥补了新郎没有出现的遗憾。来时的四个骡子背上驮满了嫁妆,有手摇的电话,有“百乐”柜式留声机和菲赛尔白色冰箱,最醒目的是八个人才能抬动的一架德国大钢琴,明白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些新潮是新姑爷的出资,赵家两个老姑娘确是嫁得很值。

 

在洋鼓洋号引领下,汽车缓缓地驶出了莲湖巷。嫁妆拴着彩绸,跟在汽车后面,汉子们的步子走得很齐整,精彩无比的迎亲队伍穿过鼓楼绕过钟楼,博得了沿途观众的喝彩。1941年深秋的西安市民真正地观赏到了一辆美国时髦车领头的马帮社火表演,这场表演至今在不少老西安人的记忆中仍旧印象深刻。

 

“福特”汽车开到西边的宝鸡就停下不走了,前面虽然有公路,是为了连接西安与抗战后方重庆而修的简易道路,越酒奠梁,过柴冠岭,道路坑洼颠簸,崎岖难行。娇贵的“福特”不能适应,于是,赵家姑娘弃车换滑竿,机械师将汽车拆成零件,连同那些电话、冰箱,用骡子驮进深山。进山行不远,魏富堂和他的弟兄们提枪列马,已在秦岭梁上等待了。所谓的母亲病危都是谎话,他的母亲在他跟着王三春打家劫舍的时代就已经故去,出其不意地提早抽身,是他常使的手段,多年土匪生涯使他永远感到危机四伏,周围永远暗藏敌人,生命随时处在生与死的关口。西安不是他游刃有余的地盘,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必须在犬们还没有嗅出虎的气味,没有寻觅到虎的踪迹时迅速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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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厚朴梦也何曾到谢桥青木川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