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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七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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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元林说,精装“好猫”,几十块一盒,乡下人只有闻的份儿。青木川农民抽的最好的也不过是“公主”,两块多一盒,“公主”怎能跟“猫”比,要是再往上的就该抽“大中华”跟“中南海”了。“大中华”、“中南海”属于紫禁城级别,是共产主义的供给制,没听说过哪个首长自家掏钱买烟的,就连镇上的干部也不会自己买烟,只有傻×的老百姓才花自个儿的钱买烟。国外的首长要在电视上公布自己的财产,连年终奖金几分几厘也得用字幕打出来告诉老百姓,中国就没这一说,中国都是暗箱操作,偷偷塞个信封,里头一张小纸儿,是支票,或许是一百,或许是一百万……

 

冯明怕魏元林又拧开话匣子神说,就问刘小猪日子过得怎么样。刘小猪擦着眼泪说还行,屋里粮食吃不完,养了两头猪,两头牛,两个儿子。猪是约克夏,老品种,膘厚,好做腊肉;牛是秦川牛,耕地有力气,卖得上好价钱;儿子一个在青海当兵,一个在汉中当工人,都混得不错。

 

冯明说,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刘小猪说,是的,越过越好,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托冯教导您的福,我也是这样想的……

 

魏元林说青木川能像刘小猪这样,将翻身解放牢牢记住的农民已经没有谁了,冯教导一到青木川,小猪就要过来看望,都被张保国那龟儿子给拦住了,张保国那小子不愿意老百姓直接接触首长,怕暴露问题给他们找麻烦。所以,领导要真正深入基层,也要冲破层层阻力。毛老人说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够得到起码的知识。

 

刘小猪立刻接过话头说,冯教导蹲点,雨中送伞;冯教导进山,地覆天翻;冯教导下马,能解疙瘩。

 

冯明想,这个刘小猪说话还是一套一套的,不知套的又是哪处歌谣。

 

刘小猪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以示自己还记得工作队的好处,特别提到了他们家从观音崖的破山洞住进了魏家大宅的明亮瓦房,他的娘还睡进了魏老爷的柏木棺材……那梦境一样的变化是穷人真正翻身的象征,共产党是刘家永远的恩人。这话给儿子们说,儿子们没有体会,因为他们就生在大瓦房里,他们认为刘家住在大瓦房里是天经地义。

 

魏元林说,现在你儿子觉得天经地义了,当初分房子的时候,你老子还死活不要,说魏老爷是好人,怎能白拿人家的……

 

魏元林一说,冯明也想起来了,当初几家安排在魏家大院里的无房户谁也不敢要魏家的瓦房,他们不相信天上掉下的馅饼就砸在自家脑袋上,他们担心赤贫了几辈的穷晦之气担不起这突如其来的大富大贵。

 

当时林岚在旁边说,刘大叔,魏富堂当过民团团总,您说他是好人,他是谁的好人哪?

 

刘小猪的爹说,人家魏老爷命好,宅院占的风水好,该着发,咱们天生就是穷命。房子给了咱们,过不了两年,还得给人原样交回去。

 

有人应和,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魏老爷穿绫罗缎,喝燕窝粥,坐汽车兜风,那是人家有,是人家挣来的。

 

林岚就反复给大家讲地主恶霸剥削穷人的道理,讲魏富堂独霸一方,鱼肉乡里的罪恶。林岚扳着指头一项一项给大家算魏富堂每年盘剥乡亲们的费用,运输费、修路费、枪弹费、民团费、自卫费、治安费、冬防费、联保费、牙祭费。一年征十次田赋,做工不给报酬,佃户欠租加租夺佃。仅高利贷,就让多少人倾家荡产……大家一想,也确实啊,这一算,真是让魏老爷平白的拿了自己不少钱呢!

 

分魏富堂东西之前魏家大院是向民众开放的,随时可以进去参观,参观地主恶霸欺压穷人、剥削穷人过的花天酒地,腐朽糜烂的生活,以鲜明的对比,激发人们同魏富堂斗争到底的决心。青木川不少人是第一次迈进那些院落的深处,以前送柴送米,进后门,范围限于厨房、柴屋,见不到真正的内里。现在好了,可以径直坐到魏老爷嵌螺钿的太师椅上,将一脚泥痛快地往椅子腿上刮,不用担心魏老爷的脸色。屋里那些带花的厚地毯,也可以肆无忌惮地上去打滚,朝上头吐黏痰,不怕魏老爷不高兴。魏老爷在县城龟孙子一样地接受整训。什么是整训啊,就是先整后训,把你的威风整下去,再训斥你,像驯猴子一样,让你叼个黑脸你不能叼个白脸……魏家大院最让穷人们开眼的是大小赵的房间。人虽然不在了,东西还原样留着。铺着绣花桌布的圆桌,玻璃砖的大穿衣镜,描着金漆的大衣柜,红红绿绿的绸子被,厚实柔软的毛毯,一坐就陷进去的沙发,半人高的唱机,从没有使用过的电冰箱……工作队说了,这些东西将来都要一件件分到群众手里,它们本来就来自人民,还要还给人民。

 

广坪反革命暴乱以后,有两家已经搬进去的农户,慌慌忙忙又搬出来了。人们说,魏老爷虽然在接受整训,他的外甥跟“黄鳝尾”还在外头晃悠,备不住也在青木川来次开膛破肚。

 

从魏富堂的家里搜出了枪支,矛盾性质发生了变化,被整训的魏老爷成了阶下囚,关在了死牢之中。冬天,击毙刘芳,逮捕李树敏的消息震动了全县,群众的顾虑打消了,大家开始悄悄算计哪样东西分到手里可以派哪样用场,开始算计要什么,不要什么。刘小猪家最穷,工作组让他父亲先挑房子。刘小猪的父亲说,工作组分给咱房,又不叫咱花钱,挑什么,给什么算什么。

 

就给了三间大瓦房。高台阶,大玻璃窗户,花砖地,前廊后厦……

 

从山洞住进了玻璃窗花砖地,什么叫一步登天的感觉,这就叫一步登天的感觉,这是真正的翻身解放。刘小猪的爹睡不着觉,怕一睡着房就没了,怕政府变卦把房收了。在那一阶段,刘小猪和他爹一样,对政治局势特别关心,他们深切地知道,政治和他们的密不可分,以及他们和政治所要保持的高度一致。那时候刘小猪最盼望的是下雨,下雨的天气他可以不下地,可以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雨水顺着房檐的滴水瓦流成一条线,那是一种太高级的享受,不必担心房顶漏雨,不必担心墙壁倒塌,静听着雨水刷刷刷,那雨跟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有一回冯明到那院里去,正碰上刘小猪在房檐下发呆,叫了几声没听见,刘小猪父亲说,有了房子,这孩子傻了。

 

冯明说,好日子才开头。

 

刘小猪的爹说,甭说孩子,连他自己也常常以为是在梦里,总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那天,刘小猪再一次问冯明,这房是不是永远地属于了他们,这个问题他已经反复问过好几回了。冯明说,连房契都给了你们,当然永远属于你们了,谁跟你们要房,让你们搬出去,那就是反攻倒算,就是反革命,首先从我这儿就不能答应!

 

刘小猪的爹说,有了教导这句话,我放心了。我相信冯教导,相信党,一辈子跟党走。

 

后来刘小猪编了一首歌,在宁羌传唱开来:

 

穷光蛋来泪涟涟,住的房子是山岩。

 

吃饭都是半块碗,筷子用的高粱秆。

 

穷光蛋来有一天,分了房子三大间。

 

吃饭端的红光碗,筷子用的金花杆。

 

分田分房,是刘小猪和他父亲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住在地主的房子里,种着分来的土地,幸福得如在云端。尽管几十年来,他们对那玻璃窗、花砖地做了改造,在窗外接出棚子安置猪牛,将内里砌了炉灶,修了火塘,一改房子往日的排场考究,但房子还是好房子,变得更适合于人类居住了。他的父亲到死都在感念冯明和他的工作组,没有他们,爷俩到死也只好窝在山洞里,刘小猪当然也娶不来青木川最好的媳妇。

 

现在刘小猪跟冯明念叨了半天房子几十年的风雨不摧,安如磐石,念叨了半天共产党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年近古稀的刘小猪说来说去,绕不出他那三间胜利果实,那三间屋,充盈了他整个一生,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魏元林在一边补充说,刘小猪至今对党忠诚不贰,他要求儿子们必须入党,否则不许进家门。巴基斯坦地震,刘小猪第一个站出来捐了十元钱,没谁号召,全是他自愿。虽说镇上没法处理这笔捐款,仍旧退给了他,但是小猪的国际主义精神很可嘉,山区农民的十块钱跟城里大款的十万块钱是一个级别,能做到这一步就很有水平了。国际的事就是党的事,党的事就是人民的事,人民的事就是农民的事,农民的事就是刘小猪的事……

 

冯明总感到刘小猪还有别的话要说,问刘小猪还有什么困难,刘小猪说没什么困难。

 

青女说,有话就直接说,省得老冯走了又后悔,真到省城再去找老冯可不那么容易了。

 

魏元林说,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当年的分田分地分房,那不也是你们老刘家几十辈子才遇上的事,单让你爹撞上了。

 

刘小猪说,要是这样我就说了。

 

冯明让刘小猪尽管说,不要有顾虑。镇上解决不了还有县上,还有地区,实在不行还有省城。

 

刘小猪说,冯教导,我的难处大了……

 

说罢又要哭。魏元林说刘小猪真没出息,连告御状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不趁着机会往外倒,到时镇上干部一出现,立马又傻了眼,说不出话来了。

 

青女说,张保国马上就来,说好了,他跟老冯一块儿去看赵大庆。

 

刘小猪一听有些急,忙不迭地说,冯教导,您得给我做主,这话也只有您去给他们说,他们不能想怎的就怎的。

 

冯明问“他们”是谁,刘小猪说反正是比我有能耐的。

 

魏元林在旁边敲边鼓说,他们这样做是否定土改,否定历史,是全面倒退。

 

冯明问到底为了什么,刘小猪嘴里呜噜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魏元林说,就为了那三间房,人家让他搬出去,他不愿意。

 

冯明说,你要是不愿意,就没有谁能强迫你。

 

刘小猪说,可是人家让月底必须把房腾出来。这房要是我爹拼死拼活盖起来的,我和老婆就躺在屋地上,把刀横在脖项,看谁敢动我们的房一块瓦。问题是我们没花一个钱,白白捡来的,说话就不硬气,人家让搬,我们只有眨巴眼。

 

冯明说,为什么不硬气?这是人民政府分给你们的,属于你们的私有财产,你们硬气得很!共产党跟土豪劣绅斗争了半个世纪,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不再受剥削压迫。

 

刘小猪说,剥削压迫我倒是没受,我是想不明白,共产党给我挣来的房子,怎的又给收回去了。就是朋友相处,谁给谁送了礼还不兴往回要呢,丢不起人是吧!

 

冯明说,谁强迫要你的房,你去向上级反映。

 

刘小猪说,我现在就是上你这儿来反映了,政府把布告贴到魏家大院门口,点着名要房呢。谁不交谁就是“钉子户”,要处理。

 

冯明这才发觉,自己被貌似笨拙,实则狡黠的刘小猪绕了进去。冯明问镇上打算怎么处理。

 

刘小猪说,我要是不搬,他们就上公安,架着胳膊扔出去。

 

冯明说,你也不是东西,怎能让他们“扔出去”?

 

魏元林说,你个猪,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还是我替你说吧。是这么的,镇上要开发旅游资源,魏家大宅算个景点。山西有王家大院、乔家大院,参观的人一汽车一汽车地往那儿拉,火爆得很,一张门票七八十块。咱青木川搁着现成的魏家大院,几处带楼的大房,山清水秀还有大熊猫,不充分利用那是浪费资源,是我们的头脑还没有进入市场经济。为了进入市场经济,就要利用魏家大院为青木川挣钱,要卖票参观。既然是景点了,原来的住户就得搬出去,把原本分到各户的魏家老家具再往回收,照原样摆起来。

 

刘小猪说,现在贫下中农不值钱了,算盘珠子似的,让人拨拉来拨拉去。

 

魏元林说,连工人都不领导一切了,你贫下中农更得靠边站。

 

刘小猪说,解苗子那老婆子怎就不搬,不但不搬听说每月还要加钱,当个神供在里头。

 

魏元林说,解苗子是魏家大院的活文物,是无形文化资产,来旅游的人百分之百是冲着六太太来的,这是魏家大院区别于乔家大院、王家大院的亮点之一。没了解苗子,魏家大院就少了许多神奇……

 

冯明见两个人说得有点儿离谱,便说,国家征用房屋地产是要给补贴的,不会白占你们的。

 

青女在旁边插嘴说,小猪是嫌镇上给的补贴少,吃了亏。

 

刘小猪说,补贴的那点儿钱不够买三片瓦,其余都得我自己往里搭,我哪儿有钱,老了老了,胜利果实没了,贫下中农又得住山洞了。

 

青女说小猪话说得没道理,谁家的房不是自己出钱盖的,住惯了白捡的房子,一让自己掏钱就觉得不正常了。刘小猪说,早知道还让搬出来,当初不如要一间牛棚,那样还踏实。

 

魏元林说,谁让你是青木川最穷的呢。

 

刘小猪说,穷人就该着受人调配?

 

青女说,你怎不提你住进大屋时的光彩,谁看着你不眼红啊。

 

刘小猪说,你现在怎不眼红啦,你几年前就住进了小洋楼,我还在那四面透风的老屋里,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顶棚上跑老鼠,长虫掉在枕头边上。

 

冯明说,时代在进步,人们的生活标准也在变化,记得分房的时候小猪你说过,以你的山洞和瓦屋比,以你和魏富堂比,是天上地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认穷了。我当时批评了你,说你觉悟不高……

 

不等冯明说完,刘小猪噌地站起来,喷着唾沫说,现在是人比人不死,货比货不扔,我就这么穷赖着,看谁能把我怎么样!钉子户就钉子户,我是贫农我怕谁,我谁也不怕,把老子惹急了,放把火烧了它,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烧,谁也管不着。

 

刘小猪摆出了不讲理的架势,伸开大巴掌呼呼地扇着空气。冯明想象得出,这个刘小猪在镇干部跟前是怎样一副模样。

 

魏元林看谈话有点儿僵,将话头一绕说,开发旅游是大形势,谁也拦不住,说放火烧了那是气话,真要把房点着了,没等救火队来,公安局先把你请了去。毕竟那房原本不是你的,你凭什么烧?

 

刘小猪不服地说,我有房契!

 

魏元林说,房契算什么,盖房时你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

 

刘小猪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冯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土改时分到手里的东西,一个“分”字,倒成了把柄,刘小猪最初的隐隐担忧竟然在几十年后渐渐浮现上来。

 

接下来刘小猪的话更让他震惊。刘小猪说真要为了搞开发他也认了,贫下中农总要有贫下中农的觉悟,为集体而牺牲个人是党反复教导的话,这个道理他懂。问题是他交出了房子,他的房子不是用来让游客参观收门票的,而是修缮好了还给魏家的后人,让魏家的人回来居住的,与其这样,当初的土改不是白改了。

 

刘小猪这样一说,大家便都无了话,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谁也拿不准尺寸。冯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问青女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女说,上边准备给魏富堂平反,说他不属于土匪恶霸范畴。

 

冯明说,魏富堂霸占了那么多田地种大烟,活埋红军,杀死贫苦百姓,私藏枪支,准备暴乱,他不是土匪恶霸是什么?铁证如山,这个案他永远翻不了。

 

青女说,不是全面推翻,是部分平反。

 

冯明说,平反就是平反,没有“部分”一说,怎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不能和稀泥。

 

魏元林说,现在说他是开明士绅。

 

冯明说,凭什么算开明士绅?

 

魏元林说,魏老爷修路、修桥、修堰、办学校,资助贫困子弟念书,保护地方百姓不受土匪、国民党滋扰,经过调查,他是功大于过。

 

冯明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难道当初把魏富堂杀错了?

 

刘小猪说,没杀错,绝对的没杀错,魏富堂该杀!

 

冯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坐不下来,心脏突突地跳,面色通红。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完全不像个阅历深厚,做派沉稳的老干部,倒更像当年三营年轻的营教导员。他先是觉得不能容忍,继而觉得不平,不甘,不能接受。现在已经不是历史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去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翻过去的那页被抹得乌七八糟,又被撕掉揉烂,掷于地上。冯明感到他周围刮起了狂飙,那风撕扯着他的衣裳,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振聋发聩的风声让他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看不清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

 

青女示意魏元林们赶紧离开,走到门口的刘小猪被冯明喊住。

 

冯明用三营教导员的口气说,叫张文鹤到我这儿来!

 

刘小猪说张文鹤死了。

 

冯明说,叫他儿子来。还有镇长李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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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连·厚朴青木川梦也何曾到谢桥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