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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川》 作者:叶广芩

第七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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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喊青女的女婿,说解苗子吃撑了,肚子硬得鼓一样,大口地吐,怕是不好。镇上的干部们都到卫生院去了,解苗子病重是青木川一件大事,在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候老太太不能有任何闪失。

 

冯小羽却感到解苗子的病和她送的那些核桃馍有关系。

 

冯小羽与张宾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已经被送到镇卫生院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处是病人的遗留……装点心的匣子扔在地上,果然是空的,连点儿渣子也没剩下。炭火燃尽,水罐冰冷,狗尾草干成了标本,《圣经》孤零零掉在桌底下。解苗子刚刚离开,屋内便没了人的气息,仿佛许久没人居住过的一样。

 

送面的娘儿们正在里屋翻腾,见他们进来,搭讪着说,婆子说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帮着收拾收拾。

 

说着卷了包东西往外退,在门口被张宾喊住,张宾要开包检查。娘儿们极不情愿,吭吭唧唧地磨蹭。张宾说解苗子是国家包了的,解苗子的一切只有政府有权处理,谁动谁犯法,她趁人不在拿东西是偷盗,凭这个把她送派出所,关几个晚上一点儿也不过分。娘儿们拗不过,这才打开烂包袱皮,竟是几双参差不齐的筷子和两个尚算完整的糙碗。张宾说,你这算怎么档子事?

 

娘儿们说,婆子的房子、土地当年都给大伙分了,还在乎几双筷子?

 

张宾说现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代了,私人财产一律受到法律保护。娘儿们说婆子没有后人,她敢保证,那边一咽气,这边立马就会把桌椅板凳抢了,她还是很自觉的,就拿两个碗。张宾说,谁说老太太没有后人,老太太的后人已经跟县上通了电话,不久就回来。

 

冯小羽问张宾,老太太的后人是不是魏金玉?张宾说就是,魏金玉现在是美籍华人,人家想叶落归根呢。

 

张宾指着东边一片房屋说,镇上已经做了安排,将那边院子腾出来,修缮好了还给人家,其余的房院魏金玉出资,作为民国时期建筑群落,搞旅游开发。

 

娘儿们说,你以为老婆子还能再回来吃饭?

 

张宾说,不管怎的,人还没有死!

 

娘儿们说,魏大小姐回来了我得告诉她,我是照顾她娘的第一人,怎么谢我,让她看着办。

 

冯小羽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发黄的夹层内里,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记”两个字。她一把抓过包袱皮,对张宾说,这个东西给我。

 

张宾不解地看着冯小羽和偷碗的娘儿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包袱皮有股浓重的霉味儿,它来源于箱子底,肯定是解苗子不愿触动的库存,当年的程立雪就是带着它和丈夫一起到陕南考察,又带着它来到了青木川。包袱皮上的标志,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过青木川,1945年《华报》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青木川的人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这个名字的只有冯小羽一人,这是因为冯小羽阅读过当年的报纸……可以这么说,程立雪在回龙驿被掳,在进入青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

 

正疑惑间,见佘鸿雁背着手堂而皇之地进了院子,先围着那口井转了两个圈,见张宾和冯小羽都在房门口站着,便说听说他的舅婆病了,他过来看看。

 

张宾说,解苗子啥时候成了你的舅婆,以前从没见你认过这门亲。

 

佘鸿雁说,我那个被毙了的老子管魏富堂叫舅舅,嫡亲的舅舅。你说,解苗子不是我的舅婆是啥子?我娘是被我爹强暴了的,我的出现是我娘旧社会受苦的印证。从立场上说,我和我老子站不到一块儿去;从血缘上说,是怎么也掰扯不开的。解苗子是我嫡亲舅婆是没有一点儿含糊的。

 

张宾说,解苗子是孤寡户,没有亲戚,你现在要是认亲,就把几十年的抚养费掏出来。

 

佘鸿雁说,抚养费已经成了历史的遗留问题,将来自是好说,我们是没出五服的亲戚,我算来算去,出殡时候给老太太摔盆子的还只有我合适。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说摔盆的话,丧气。说人在卫生院,让佘鸿雁到那里去看解苗子。佘鸿雁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单刀直入地说,我是来看看老太太的东西,看老太太的房和这口井……有摔盆的义务就有继承财产的权利。

 

佘鸿雁主人一样进了门,顺手把靠在门后的拐杖抄在手里,又用拐杖点着美人榻和雕花隔扇说,这些都是我舅婆的,我舅婆的也是我的。

 

张宾说,解苗子还没有死,就是死了,她这些东西也一律充公。

 

佘鸿雁说,要充公也得先问问我吧,我是魏家的血亲,在找不出第二个和魏老太太关系更近的亲戚之前,我就是她的唯一继承人。

 

冯小羽觉得佘鸿雁实在是精明,解苗子屋里唯一有点儿价值的也就是这个拐杖和那些雕花木器了。这些雕刻造型,已经绝了后。二十四孝图,现在甭说刻,就是说,又有几个人能说得出来。这些东西在这儿当家伙使用,拿到文物市场就是价格不菲的工艺品,佘鸿雁的眼光独到极了。

 

其实她哪里知道佘鸿雁在解苗子几间屋上动的心思更大,开发旅游,解苗子的老屋无疑会成亮点,那时的收益绝不是一根藤子拐杖能相比的。看得出,佘鸿雁根本不把干事张宾放在眼里。他在解苗子屋里,东瞧瞧,西看看,摸摸这儿,抠抠那儿,仿佛这些东西已经属于了他。

 

张宾说,老佘你挣的钱不少了,谁都知道你是青木川首富,你倒腾那些假文物,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怎的还这么无孔不入?

 

佘鸿雁说,别说什么假文物,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我的“鸿雁青铜工艺厂”马上就要开张了,这可是镇上扶植的企业,比烧砖文明高雅。开张的时候,挂上冯教导员题写的厂名,请县上领导来剪彩,来来往往的游人,噼里啪啦的鞭炮,那是什么阵势!

 

冯小羽有些出乎预料,她不知父亲什么时候答应了给“青铜工艺厂”写厂名。

 

张宾说,这下你的文物造假从地下走到了地上,从沟里搬到了街面,有意思!你那个砖厂恐怕得关,将来游客一来,那边是小桥流水,深宅大院,这边是轰隆轰隆的造砖厂,那绝对是不和谐。

 

佘鸿雁说和谐不和谐全看需要。深宅大院的修缮少不了砖瓦,就近取材,他们离不开砖,到时候砖厂还是香饽饽。张宾让佘鸿雁不要再打解苗子东西的主意,说魏家的后人魏金玉不久就要回青木川,论血缘,魏金玉比他佘鸿雁更近,让佘鸿雁趁早不要做什么继承财产的梦。

 

佘鸿雁说,那就是表姑回来了……

 

冯小羽没有心思听张宾和佘鸿雁的闲扯,她让张宾把许忠德叫到镇长办公室,她要跟老汉进行一次最后的认真谈话。

 

冯小羽知道镇长李天河下乡了,镇长的两间办公室暂时没人,用做谈话地点极为合适。在办公室里等待许忠德的时候,她将柜子上的国旗、党旗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将一切她认为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撤掉,以示谈话的郑重。在这间已经变得十分标准化、简单化的办公室里,她不信这个狡猾的老头还能闪烁其词,还能顾左右而言他。本分山民也罢,少校参谋也罢,在“程记”包袱皮面前,料难镇静如初。她今天就是要从老汉嘴里掏出实话来,将程立雪的幻化,谢静仪的去处彻底弄明白。

 

许忠德很快来了,不是张宾叫来的,是他自己来的,说是要找钟一山,谈论蜀道的事情,他积累了些重要材料,要交给钟一山,搞清傥骆道的历史遗留,也是他在大学时的一个梦。

 

冯小羽说傥骆道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她要跟他说说程立雪的事。说着将老汉让进办公室。老汉一听又是“程立雪”,立刻闭了嘴,脸色也变得很不耐烦,将张宾送过来的一杯滚烫的白开水转移到旁边桌上,不慌不忙,准备沉稳应对了。那双沾满黄泥,在山外已经很难见到的手工布鞋,并没有因为擦得一尘不染的瓷砖地而有丝毫不安,几个黄泥脚印围绕在椅子四周,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毫不遮掩地陈列于屋内。张宾问老汉的树苗栽得怎样,老汉说只要下了雨,百分之九十能活,就怕老天爷老这么艳阳高照地挺着。又说到挖猪苓的事,说到鱼腥草的价钱,说到地膜玉米的缺点,小鸡白痢的治法……

 

冯小羽咳嗽了一声,她知道她要是不咳嗽,张宾会一直跟他聊下去,这小子缺心眼儿。

 

冯小羽拿出解苗子的包袱皮,将有字的一面亮给许忠德,说这是解苗子的东西,上面的“程”是明明白白的“程”,她让许老汉解释解释这个问题。许忠德盯着那个字,张着嘴,脸上泛出一片呆傻,演戏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张宾说青木川从来没有过姓程的,包袱皮上的字大概是偶然。冯小羽让张宾不要随便插嘴,说程立雪、解苗子、谢静仪究竟是几个人,许忠德应该是最清楚的。

 

张宾听冯小羽一下说出三个女人的名字,立刻来了兴趣,把凳子使劲往前拉,要听个明白。许忠德却对张宾说,听听她说的都是啥子哟,跟她说过多少回,我从没见过叫程立雪的人,就是不信,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没有隐瞒。

 

冯小羽说,你怎会没见过程立雪,你清楚极了。谢静仪来到青木川,你已经十四,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是1945年,就是报纸上登载陕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抢掠的年份,那个被掠来的程立雪到了青木川,改名谢静仪或解苗子……

 

许忠德说,都是你想的,我看你每天在桥高头坐着,愁眉苦脸,就是在穿缀这些事情哩,作家的演义,不是这种演法。

 

冯小羽说,这个包袱皮证明,三个人中定有一个是程立雪,程立雪是西语系毕业生,所以你会说Goodnight,所以谢静仪很重视英语教育,所以解苗子手里有英文的《圣经》。

 

许忠德说,你不要以为富堂中学是土豹子中学。富堂中学在那个时候是很正规的中学,不但有外语,还有物理化学,那些试验我们也是一丝不苟地做了不少的,学校的大礼堂里,学生们也上演过文明戏,我还演过《屈原》。

 

张宾补充说,老汉的话没错,现今镇上不少老头老太太还知道(a+b)的平方。

 

冯小羽说,魏富堂是陕南惯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1945年以后,却一改性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跟以前判若两人,这个改变是程立雪也就是谢静仪的感召,她以她本人对世界的理解,利用魏富堂对山外文明的向往,对传统文化的推崇,感化、教育他,自愿地留在了深山……

 

许忠德眨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冯小羽说,青木川的老人都得了健忘症,集体的健忘症,挽救记忆成为了当前的必须,通过这个程姓的包袱皮,您和您的同伴应该想起更多。

 

许忠德说,你是在捕风捉影,是在把假的使劲往真里整,你来我们这儿,是想挖出个电影故事,就把事实往你编的故事里套,其实这些事,你完全可以在你家里编。

 

冯小羽说,在家里我编得出川大学生回乡当“少校参谋主任”这样精彩的内容吗?

 

张宾赶紧说,编不出来,编不出来!

 

冯小羽说,我只问您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们最崇敬的校长谢静仪,到底去了哪里?

 

许忠德说,青木川几届毕业生好几百,甘肃的、四川的、宁羌的,你去问他们!

 

冯小羽说,我不问他们,我就问您。

 

许忠德说,问我,我不知道。

 

张宾说,听你们说话,好像在审问,叮叮当当快打起来了。

 

许忠德说,你放心,打不起来。

 

冯小羽说,许先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有应对经验哪。

 

张宾说,要不怎当得少校参谋主任!

 

有人跑来叫冯小羽,说他父亲跳窗户,崴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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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梦也何曾到谢桥黄连·厚朴青木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