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十一”长假结束，滨江市再遭新闻震撼弹的袭击。中央某新闻单位驻滨江市记者站的记者，在自家媒体上登出长篇调查，以“药厂怪味多年持续扰民，居民代表反映问题遭拘”为题，把北峰制药厂臭味扰民的事捅破了天。

　　一上班，市委办新任主任马玉三通知冷志强到市委开会。冷志强已经看到关于北峰制药厂的报道，估摸刚一上班的紧急会议，肯定与这篇报道有关。冷志强把报纸卷在手上，去市委会议室开会。马玉三笑脸迎在门口，问候冷志强双节快乐。马玉三原任职务是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含在市委办公室内，出任办公室主任属于内调。马玉三兄弟三个，大哥马玉魁，是中纪委的一个副司长，级别不高，但是属于朝里人。所以马玉三不到四十岁，提拔为正局级，人们都说是马玉魁的关系。马玉三的二哥马玉仲，自己开买卖，做房地产。魁是第一，仲是老二，轮到马玉三，老爷子取名懈怠了，直接叫成马玉三。马玉三做办公室主任，让民间组织部又想起冷志强，说冷志强挡了他半年，他挡了冷志强后半生。冷志强的官场生涯不太可能再有大的起色了。不知道两位当事人是否知道这个传言，见面确是客客气气的。

　　冷志强进了会议室，看见市委书记王昶已经在座。宣传部长坐在他旁边，弓着身子跟他解释着什么。冷志强选择个角落，坐在后排。

　　王昶看起来面无表情，内心的情绪却在急剧变化之中。宣传部长说完，王昶突然怒声说：“现在这些记者，都赶上土匪了。节前，我和朱市长特意去拜山神拜土地，我还特别强调，今年比较特殊，不要在这个时候添乱，偏偏就出了乱子。你们宣传部门今后要强化这根神经，把上面媒体的情况掌握清楚。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弄得我们多被动。”宣传部长矮声说：“是我们的失误，我做检讨。”原来，节前市委办让宣传部拿出一份名单，宣传部长陪着王昶和朱建国，把名单上的新闻单位一一拜访了一遍。宣传部偏偏漏掉了登载长篇调查的这家新闻单位。

　　登载长篇调查，与王朱两人是否登门拜访不一定有直接关系，但是问题出来了，大家都往这个方向去想。这个娄子就等于是宣传部捅出来的，所以部长面皮发涩，紧着说检讨。

　　参加会议的人不多，市长朱建国，副市长邵鹏举，环保局长邢原，****办主任冷志强，还有国土资源局、工商局、税务局的一把手。马玉三列席会议，跟着做记录。王昶看看表，让马玉三给朱市长再打个电话。马玉三跑到走廊，正琢磨这个电话该怎么打，电梯门一开，朱市长到了。马玉三迎上去，把朱建国让进会议室。朱建国把公文包撂在桌上，抬眼看见了冷志强，开口说：“老冷，你们那里得掌握动向，方才我的车子进院，又看见有人打小旗了。”

　　会议就一个主题，研究北峰药厂的污染问题。王昶举了举手中的报纸，先开口讲话：“同志们，长假上班第一天，我们就接到一个震撼炸弹，大家都看到了，我就不再细说了。北峰药厂的问题，是城市发展过快带来的问题，也是人们维权意识提高带来的问题。逆向去想一想，也是个好事情。但是问题毕竟是问题，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关于北峰药厂的搬迁问题，我们已经讨论了几次，至今无法下定决心，主要还是经济杠杆在制约。说实话，我们在座的各位，抛开身上的公职来说也是市民，我们也不愿意闻药厂的臭味。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说一说，所谓集思广益嘛。”

　　王昶说完话，侧头看看朱建国。朱建国正在文件上划横线，王昶的发言停了，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时目光与王昶对接。朱建国清了清嗓子，以征询的口气说：“王书记，我看是不是这样，让环保局先介绍一下污染治理情况，然后国土资源、****办这些部门，再说说自己的想法。最后，我们统一一下认识。”

　　邢原见朱市长点到自己，拿出一本材料，准备汇报。王昶招手说：

　　“后面的都到前面来，前面可以坐开嘛。”坐在后排的人相互看看，辟拉扒拉坐到长圆桌跟前。邢原冲着王昶、又冲着朱建国、邵鹏举点点头，开始汇报。

　　“王书记、朱市长，带水分的话我就不说了，直接向领导汇报干的。

　　根据我们环保部门检测，北峰药厂最初选址就存在问题。药厂处于城市上风向，向大气散发的异味主要来自于青霉素车间产生的发酵气味，以及污水处理过程中产生的硫化氢等挥发性气体。”确定北峰药厂的厂址，是上一届班子的决策，所以邢原敢直接批评。王昶插话缓颊说：“最初的选址问题也不在决策者，那时候大家的脑袋里只有经济，没有环保。只要你能来建厂，想要哪里给你哪里，你的经济指标够大，要市府都行，提倡环保是这几年的事情。”王昶说到要市府都行，下面低低地笑了几声。

　　“从生产过程来看，异味来源有三：一是药品生产过程，二是废水处理过程，三是发酵基质干燥过程。生产过程是复杂的化学反应和生物发酵过程，其废气成分数以百计，很多成分至今不明。这两年，在环保部门的监督下，北峰药厂做了一些治理工作，比如在青霉素车间安装碱液回收罐，通过“碱洗法”减轻青霉素气味污染；对污水处理厂蓄水池挥发的气味，实施了封闭吸收处理。根据监测显示，大气中的污染物有所减轻，但是仍然存在，是群众反映的主要问题。”

　　介绍完这些，邢原翻了翻后面的材料，抬头看看王昶和朱建国：

　　“情况基本就是这么个情况，后面是一些具体数据，我就不一一汇报了。现在看来单靠环保部门的努力，指望对污染气体进行环保治理，很难完全消除群众反映的臭味。”

　　王昶和朱建国都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停顿了一下，朱建国抬头说：“冷主任，你说说****方面的情况。”

　　冷志强翻开笔记本，笔记本上没有记载他要说的东西，但还是习惯性地打开，这样显得重视。冷志强冲着书记市长歉意地笑笑：“群众上访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差点堵得各位领导出不了门。群众自发成立了一个‘反臭味要清洁委员会’，已经两次上访堵了市府的大门。经过我们果断的处置与积极的说服，很多群众表示理解政府，给政府一段解决问题的时间。但是这次报道出笼，很可能引发新的上访潮，我们****办班子已经开过碰头会，对此有心理准备。”

　　邵鹏举插话道：“什么‘委员会’，分明是个伪组织。他们也没向组织部申报一下，问问给他们定个什么级别？”邵鹏举的插话让大家哄地笑了，沉闷的空气像打开了窗子，迎来一丝清风。王昶点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大家：“上访是个大问题，这个问题要解决好，我们不能等着群众给政府下最后通牒。”冷志强心里动了一下，面皮上一热，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能说群众“给政府一段解决问题的时间”，要说成群众期待政府解决问题。否则就变成了认可群众对政府的要挟，是自己工作的失误。

　　轮到国土资源局说话，局长一开口就是诉苦。“各位都了解，现在都说国土资源局是大爷，寸土寸金，但是我这个土老板闹地荒，在滨江周边地区，已经找不到可以接纳北峰药厂的地方。好不容易滨溪县的高树学和肖景龙愿意接纳，又和水源地搅和在一起。现在不同以往，新建可能产生污染的企业，必须通过环保部门评估。”他侧头瞅瞅邢原，“我拿出的计划得痛过邢局长的评估，邢局长不点头，我们提出的计划都得流产。”邢原开玩笑：“你得先有胎儿才能流产，你肚子里没货，先别提流产的事，没有一个妇女怕流产不怀孕的。”环保局的意思，北峰药厂的新址还在飘摇中，没有确定。王昶说：“你们国土资源局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事久拖不决。我跟你说，到这个月底一定要拿出三个备选的方案，供常委会选定。”国土资源局王局长是个老资格，这一届混到退休，听着王昶的申斥，嘻着嘴笑，脸都没红一下。官场的事情不好说，申斥不等于关系疏远，客气可能恰恰是生分。会议最后明确了一点，按照现在这种状态，靠企业自身上环保设备解决污染，已经不大可能。王昶总结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马主任，你们办公室定个时间，”王昶食指向下随意划了个圈，“我们几位都在家的时候，到现场体验一下，看看这个污染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毕竟我们这里离厂区还远。”

　　冷志强回到****办，接待室门口聚集着二三十居民，没有列队也没有堵门。拿小旗的是两个孩子，父母在公企单位大门上拔下国庆时插的小旗，让孩子拿着玩耍。没有出现朱建国说的打小旗的上访，让冷志强放下悬着的心。有人认识冷志强，过来问问市府的态度。冷志强据实以告，让大家回去等消息。探消息的人散了，脸上有了喜色，说这回真的有希望了。

　　回到办公室，冷志强打开网站，找到“反臭味要清洁”网页，上面全文转帖了报纸上的长篇调查。下面跟帖的已经达到上千人，有人热烈响应，认为只有记者出面才能有出头之日。也有人抱持悲观态度，认为新闻可以造成轰动，却不能解决问题。只要市政府脑瓜皮够硬，脸皮够厚，挺过这几天就没事了。接着反问：现在政府的干部有几个脑瓜皮不够硬、脸皮不够厚的？张舆情送进一沓网摘，说：“冷主任，最近几天网上不热了。”冷志强抬头看看张舆情：“小子，不热是好事，你可千万别怕失业。”张舆情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腼腆地笑了。退到门口，再点一下头，然后离开冷志强的办公室。

　　接待室这边，段立滨、范川军他们，正跟汪起运起哄。汪起运娶了儿媳妇，上班第一天穿了件新西服。大伙起哄，问是不是儿媳妇给买的。段立滨马上编了一个段子，绘声绘色地开讲：“汪主任上班穿着新西服，门口碰见了冷主任。冷主任问他，‘是不是儿媳妇给买的？’汪主任说‘是’。冷主任又问，‘怎么没把西裤也穿来？’汪主任回答，‘俺儿媳妇说了，只给上身不给下身。’”段立滨的段子非常诙谐，大家听明白里面的戏谑，都笑得前仰后合。冷志强过来看大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碰见大家笑场，笑着问：“看来大家的双节过得挺舒心啊，有什么开心事，中大奖了？”范川军笑着把段子学了一遍，把冷志强也逗笑了。汪起运在旁边点着段立滨：“这小子，这小子这嘴。”

　　汪起运说找冷志强有事。到了冷志强办公室，汪起运扔在桌子上一个红色纸袋，里面是两盒中华烟还有几块高级糖。冷志强把纸口袋撕开，剥了一块糖放进嘴里，说：“老汪有事你说。”汪起运犹豫着说：

　　“冷主任，我听说有一封段儿的举报信？”冷志强看着汪起运，停了嚼糖说：“有，确实有。”“我是这么个想法，干部不能带病工作，何况是刑事案件。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让段立滨暂时停止工作，等有结论再说。”

　　冷志强把糖吐进纸篓里，用茶水漱漱口：“太甜，沾点喜气得了，这个年龄段太容易得糖尿病。前天晚上吃饭，一个桌上有五个糖尿病患者。

　　老汪，我没在办里传达这封信的内容，其实是邵市长的意思。这种事，只要有响动必定满城风雨，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干部，就不能弄出响。

　　我跟你交个实底儿，公安局正在调查呢！”从滨溪县回来，冷志强特意带着段立滨去刑侦支队沟通情况，以来信接待处处长的身份，询问了“吃一盆”几个上访户的问题。“吃一盆”表情木讷，不认识段立滨。

　　又把“四驴子”带来，核实情况。“四驴子”认识段立滨，但是一口一个段处长，显然不是他嘴里的滨子。本来，冷志强想说，公安部门已经排除了段立滨，他忽然动个心眼，没提这个茬。汪起运在滨溪县到底陷多深还不知道，说多了容易打草惊蛇。“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小段儿人不错的，我也是为工作着想，为工作着想。”

　　汪起运起身离开，冷志强坐在办公桌前半晌没动地方。门上的自动锁啪啦一声锁死，冷志强心里开始混沌，混沌中出现任来峰，还有汪起运，还有高树学，可是他看不清他们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