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气哼哼地进了屋，往椅子上一坐，吊着脸子，鼻子抽着冷风。韦周氏一看，来者不善，小声说：“三婶来了？”就抱着女儿坐在一边不动。三婶拉长了声调说：“咋啦——你父母没教育你要尊老爱幼吗？你们家没有家教，也没有家规吗？我这个婆婆打老远地来了，连杯茶也不倒？一碗饭舍不得，难道连一杯茶也舍不得吗？”韦周氏赶忙放下，倒杯茶端来。三婶在几个屋子转了一圈，说：“这屋子太脏了，可惜这么好的屋子里遭贱了。俗话说，好马配好鞍。这么好的房子要有好人来住。你不配住这房子，也不配我侄儿。我那么乖巧的孙女，被你折磨成啥样子？让他们父女俩生活在痛苦中。人们常说，进门看屋子，出门看男人和孩子，就知道他婆姨是啥样的人？看看这脏兮兮的屋子，看看万山沮丧的神情，再看看小春芳蜡黄的脸和皴满口子的双手，就知道你是啥样的人？你来韦家两年多了吧，万山父女俩没穿上你做的一件衣服、一双袜子、一双鞋。你连一碗可口的饭菜都做不好，有啥资格在这个家里兴妖作怪呢？”“我做了，他不穿。”韦周氏小声说。“他为什么不穿？就你做的那抽抽巴巴的衣服，他穿得出吗？你不好好伺候丈夫和孩子，反倒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伺候你。你怀里抱的孩子是肉长的，我们春芳是泥捏的。炕烧着了，你是干啥的？我看挨打的应该是你。你太狠毒了吧？竟然把孩子的头打了个窟窿。你搞清楚了没有？春芳是韦家的小姐，不是你的奴仆。春芳的母亲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你去打听打听，周周围围谁不夸奖。再听听你的名声，连人家一个脚指头都不如。算我们韦家瞎了眼。你要是再不改一改，再敢动春芳一指头，我就让万山休了你，不信就走着瞧！”三婶越说越气，拐杖把地捣得咚咚响。她刚要拿起茶杯喝水。一看茶杯外面的污垢，茶杯内壁一层褐色的茶垢。乓地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说：“你来看看，这茶杯里里外外都是脏的。我活了几十岁，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茶杯，我看了就想呕吐。”她说着把茶泼在地上。韦周氏连忙去洗茶杯，又重倒了一杯端来。三婶用手指指点点地说：“看看这桌子、箱子上灰尘，看看你炕上，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再看看你和孩子身上的脏衣服。就知道你有多懒？怪不得万山不愿回家吃饭、睡觉。对你这个没有家教的人，就是因为没有婆婆指教，没有婆婆管教。我今天就是来指教你的。你给我听好了，‘别耗子扛枪——窝里横。驴儿坐轿子——不识抬举。老鼠爬秤杆——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一个八岁的孩子你不善待？刘德一家人你容不下。刘德给韦家两代人管理生意。帮助万山孤儿寡母度过了多少难关？是万山家里的功臣。万山把他们老两口当亲人一样尊敬，关心，专门给他们盖了房子。他们不是仆人，比你都有资格住在这儿。你别在他们面前摆少奶奶的架子。你要是不怕遭老天爷的报应，就在这个院子里横行吧！我再问你：“为啥不给春芳裹脚呀？”“我给她裹，她怕疼不裹，还大哭大闹，没办法裹。”韦周氏说。“是没办法裹？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给她裹呢？你以为就你有张嘴会说。那八岁的孩子就没长嘴，不会说吗？你去呀，去把春芳准备的裹脚布拿来让我瞧瞧？”韦周氏低着头坐在那儿不动工也不说。三婶又追问：“你去拿呀？拿不出来了吧？不要靠说谎过日子，纸里包不住火的。你赶快准备裹脚步，等春芳的头好了，你就给她裹脚。我过两个月再来，看看你这些坏毛病都改了没有。”三婶今天就是专门来挑刺、找岔子，教训韦周氏的。
三婶来到刘德屋里不大一会儿。韦周氏就在屋里号啕大哭。她边哭边诉说：“妈呀——爹呀——快来看看你们可怜的女儿吧。你女儿整天受气，一个人呆在屋里没有人理，没有人问……”三婶对刘德老两口说：“别理她，今天，让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她就是欠教训，不教训她，她还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呢！”下午，范医生给春芳头上换了药。三婶就把春芳领到自己家。
第二天，韦周氏到姑妈——徐二婶家想诉诉苦。她一进门。徐二婶就讽刺：“哟——嫁过来两年多了，今天怎么才想起来我家呀？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吧？”韦周氏哭着说：“姑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万山打了我一个耳光，还搬出去住。几天了，我都见不着他的人影。昨天，三婆婆来，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把小丫头也领走了。我一个人领着孩子在家，就像坐牢一样。这一年多，万山对我冷冷淡淡的，一进屋就阴沉着脸。我不问，他不说话。他睡在我身边。我要是不主动，他根本不理我。”徐二婶气恼地说：“活该，自作自受。当初，我为你的婚事，
跑断了腿，说破了嘴。人家就怕你过了门，虐待人家的女儿，迟迟不答应这门亲事。就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你说得天花乱坠，天天去软磨硬泡，才促成了你的婚事。人家韦万山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德有德，在这望月桥周围威信高着呢！他对不沾边的外人都那么好，怎能对自己的婆姨不好呢？如果他对你不好，就是你的毛病。你嫁过来，不缺吃、不少穿，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小姑。三间房子挂棒槌——由你甩。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呀！那个小丫头，可是韦万山的命根子。你知道吗？韦万山对前妻有多爱，对那个小丫头就有多爱。你歧视人家的女儿，打骂人家的女儿，就等于折磨韦万山。你竟然还捞起家伙把孩子的头打破，打狗还看主呢？我听到街上的人都在议论。你这个后妈如何如何虐待人家的女儿。我都替你害臊。近年来，韦万山和刘德见了我都把脸子拉得老长，不理我。人家肯定认为我当初都说的是假话。你要是能有我说的一半好，人家也不会这样对待我。韦万山打你一个耳光算什么？你如果遇上一个没文化、粗暴的男人，还不把你打扁了。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当儿媳妇的不但要伺候公婆，还要伺候小叔子、小姑子，稍有做得不好，挨骂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不仅要受公婆的气，还要受小叔子、小姑子的气。可是，你家里就一个汉子，两个孩子，你都不好好照顾。你整天干啥着呢？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给你干这干那。孩子干不好，就打骂。你还有脸来给我说呢？我的毛都被你给臊光了。我看，你就是欠管，欠打呀。我早知道你是个好吃懒作，不知好歹的人，就不管这个闲事。”韦周氏哭泣着说：“姑妈，求求你，去给万山说说，搬回来住。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几间房子害怕。”“你今天有事了，才想起我这个姑妈。我可是没脸再找韦万山啦！现在只有你自己去韦万山认错，赔不是，求得人家的原谅。以后好好对待人家的女儿，好好伺候人家父女俩。不然，小心韦万山休了你。到那时，你哭塌了天也没有用。像韦万山这么好的人品，这么好的家境，你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韦周氏本来想找姑妈诉诉苦，得到同情和安慰，再帮着劝说万山，没想到，又挨了一顿训斥。她回去思前想后：“回娘家？我可不愿再回到那个挨冻、挨饿、睡土炕的娘家……也只有给万山认错，赔不是啦！”
当天晚上，韦周氏抱着女儿来找丈夫。她吞吞吐吐地说：“万山，回去睡吧……这儿冷。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打春芳了。”韦万山在灯下看书，头也没抬，也没吭声。韦周氏站了一会儿，见丈夫不理睬，就抽抽嗒嗒地哭着走了。韦万山听见妻子哭着走了，心乱如麻：“这过得是什么日子？一家人四分五裂。我真窝囊呀！连个家庭都搞不好。遇到问题，一走了之，这也不是个办法。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每天都翻来覆去地想，每天都失眠，只好用看书打发孤独的时光。
过了两天，韦周氏又来到万山的住处，扑通跪在他面前，拉着哭腔咕咕叽叽地说：“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你就看在春霞的份上，原谅……原谅我，回家吧。你不是想要个儿子吗？我又……又有了……”韦万山赶忙把妻子拉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就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你。希望你以后对春芳好一点儿。她母亲在世的时候把她当宝贝。没妈的孩子，本来就可怜。你难道就没有同情心吗？孩子就是在不断犯错误中长大的，懂事的。指教孩子不能用简单粗暴地打骂，要有耐心，更有要暖心。你既然知道错了，以后就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为春芳想想。不要只想着自己，让一个孩子做大人的事，干大人的活，干不好了就打骂。你这样做对孩子的伤害太大了。”韦周氏一边嗯……嗯，一边点头。两口子抱着被子、褥子回去了。刘德老两口看见韦万山回家了，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静了。他们多么希望万山夫妻俩生活得和睦幸福啊！
过了十多天，万山去三婶家接春芳。春芳说啥也不回来。三婶给春芳的爱，温暖了那颗受伤的心灵。又过了几天，三婶把春芳送回来了。春芳穿了一身新衣服，说是三奶奶给做的。以后的一段日子，听不见韦周氏打骂春芳。但是领妹妹、打扫屋子、洗刷锅碗等家务杂活春芳照干，而且还连跑带颠地干。
第二年的初夏，韦周氏身怀六甲。她找了算命先生给算了。说怀的是男孩。韦万山三十出头了，有了两个女儿，就盼着想要个独生子。韦周氏知道丈夫的心思，也盼着生个儿子，好得到丈夫的宠爱。她自认为怀的是男孩，就自己娇气自己，啥家务活都不干，保护好胎儿。这家里煮煮洗洗、打打扫扫的一切杂活都是九岁的春芳干。渐渐的韦周氏又蛮横起来。春芳干的活越多，出的差错越多，挨的骂、挨的打也就越多。不过，韦周氏是小声骂春芳。不拿家伙打了，只是在春芳的屁股上拧呀、掐呀。春芳哭，骂着不让哭。春芳往外跑，拦着不让出门。她恶狠狠地恐吓说：“不许告诉你爹，不许给外人说。如果你要说了，我就割掉你的舌头……”真是俗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了不吃肉。”
因为炉台高，所以春芳总是站在小板凳上做饭、炒菜。有天中午做午饭时，春芳站在小板凳上端起沙锅滗米汤，可能是右手用力大了一点，沙锅向左倾斜，米汤流到了手上。她手一烫，身子一歪，脚下的板凳倒了。人摔倒了，饭锅也扔了。沙锅摔成了两半，米和汤不仅撒了一炉台，还撒到了地上。米粒和糊糊的米汤溅到了春芳的脸上、身上和腿上。春芳连烫带吓，就大声哭喊。韦周氏腆着大肚子过来一看，锅破了，米饭撒得到处都是。她心疼锅，也心疼米，不但不拉躺在地上的春芳，而且艰难地哈着腰去拧、掐春芳的屁股。春芳惊恐地哭喊：“爹呀——爹——救命呀！”其实在粮行的韦万山根本听不见。刘婶听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春芳从地上扶起来一看。春芳的手指、手心、手背和胳膊烫了一串串水泡。春芳伤心地抽噎着连话都说不出来，用手指了指腿子。刘婶看见裤腿上粘满了米粒和一滩滩黏乎乎的米汤。她把春芳拉到自己的屋里，脱掉裤子一看，大腿和小腿，有的地方烫红了一片，有的地方烫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水泡已经破了。春芳的屁股被拧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旧伤是青的，新伤是紫的，刘婶和春芳一起哭。刘德听见哭声，跑来看见了，气得直跺脚。老两口赶忙把春芳领到范医生那儿。范医生给烫伤敷上药膏。摇着头哀叹道：“可怜的孩子，天这么热，烫伤不易好啊！千万不能感染发炎呀！要休息静养。”刘德叔怕万山知道了着急生气，没敢告诉，就让春芳在自家休息。
晚上，万山回来吃晚饭，发现春芳不在，就问妻子。韦周氏支支吾吾地说在刘德家里。万山来到刘德叔屋里。春芳一见爹爹，哇哇地就哭。伤心的眼泪泉涌般的流满脸颊。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今天被烫伤的原委和后妈是怎样拧、掐屁股的事。韦万山看着女儿，看着屁股青紫的女儿，看着痛哭流涕的女儿，心如刀绞。他眼圈红了，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他给女儿一边擦眼泪，一边安慰，直到女儿不哭了。他起身走了，回去就和妻子吵架，吵架也无济于事。他看着快要临产的妻子和两岁的女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好苦闷地坐在桌子旁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
四姑韦燕燕知道了，就把春芳接走了，说她们那儿有个医生看烧伤和烫伤很拿手。到了夏末，韦周氏又生了个女儿叫韦春秀。万山把春芳接了回来，伺候后妈的月子。九岁的春芳，每天起早贪黑煮煮、洗洗、扫扫不说，还要领两岁的妹妹。家里虽然又添了一个女儿，但是没有给这个家里带来一点儿欢乐。愁云笼罩着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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