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得儿夭折

　　中国近千年以来，都是重男轻女，尤其是在旧中国的封建社会，更是如此。人们要儿子顶门立户，要儿子传宗接代，要儿子光宗耀祖，要儿子养老送终。说什么多子多福，女儿是脸朝外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韦万山娶了周二丫。就盼着她能生个儿子。可是，韦周氏连着生了两个女儿。这让韦万山很失望，也很烦恼。特别是韦周氏怀第二胎，算命先生算了是儿子，她几乎天天对万山说这次的是儿子。她每到夜晚，就娇媚地把肚子挺到丈夫面前说：“摸摸儿子吧！你摸了儿子，儿子长得快……”久而久之，万山就认为这回肯定生儿子。因此，也就对她的所作所为迁就了许多。真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生了这个女儿，韦周氏哭了两天。她知道，丈夫盼儿子心切，自己要是生个儿子，一定会讨得丈夫的欢心。一年多来，丈夫对她不冷不热，进了屋不言不语，不是看书，就是抽烟，从没有笑脸。要是能生个儿子，丈夫肯定会对我好。母以子贵！而韦万山想：“母亲就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她把一生的心血倾注在我的身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总算没让她老人家失望，勤奋地经营家业，并有所发展。我盼望着有个儿子能继承家业，顶门立户；盼望着有个儿子给我养老送终。我们韦家不能在我这一代断了香火，祖上留的家业不能在我这一代失传呀！”于是，他们又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下一个一定要生个儿子。他们又给三女儿韦春秀起了个乳名——招弟。

　　人们总是在对未来生活的一种期望，一种向往，一种寄托中努力奋进的。只是不同的人，所期望、所向往的东西不同罢了。人们缺什么，就期望什么。挨饿者，期望吃饱肚子；无地的佃户，期望有属于自己的土地；韦万山夫妻俩期望能生个儿子。

　　一九三三年的中秋，韦周氏果然生了个儿子。喜得贵子，夫妻俩的喜悦之情挂在脸上。尤其是韦万山，冷漠了多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过去，他早出晚归。现在，他一天回家几趟看望儿子，关爱妻子。韦周氏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得到丈夫关爱的幸福，母以子贵的重要。幸福中的韦周氏，也温柔了许多，说话也心平气和，对春芳也有了笑脸。这个家不但风平浪静，而且阳光普照。在春芳的记忆里，第一次看到后妈给自己笑脸。因而，她甘心情愿地精心伺候后妈，精心照看两个妹妹。

　　儿子满月时，韦万山请了亲朋好友来喝喜酒庆贺。场面虽然不大，但是，他高兴的心情却和第一次跟李小玉结婚时一样。他笑逐颜开地迎接每一个来宾。欢笑声、祝贺声，喝酒划拳碰杯声此起彼伏，仿佛汇成欢乐的乐曲响彻在万山宅院的上空。

　　韦周氏自从生了儿子以后，啥家务活都不干，整天只领儿子。夫妻俩把这个儿了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可是，这就苦了春芳。一家六口人的煮煮洗洗、吃吃喝喝、缝缝补补全都落在十一岁的春芳肩上。每天起早贪黑，手脚不停地忙乎着，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给全家人做早饭，吃完早饭，洗了锅碗。她又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接着就给弟弟洗尿布，给后妈和两个妹妹洗衣服，然后做午饭。午饭后，她有点空闲时间，就给弟弟、妹妹缝衣服、做鞋。春芳心灵手巧，鞋样是照着弟弟、妹妹脚的大小剪的，有的做圆口鞋，有的做方口鞋，有的做拉带鞋，还有的在鞋头上绣着各色各样的花。她胆大心细，十一岁就敢于拿上剪刀，照着旧衣服给自己和妹妹裁剪衣裤。她干活手脚麻利，是个急性子，今天能做的事，决不放到明天，两天就能做一双鞋缝一件衣服。她做的针线活比后妈都好。后妈的鞋她给做，衣服也给缝。刘德婶夸赞道：“春芳年纪小小的，就能裁会做，真像她妈呀！”可是，春芳心想：“只要不挨骂、不挨打、不受气，就是干再多的活，再苦、再累也不怕。”春芳的童年和少年，没有玩耍，没有自由，没有欢乐……只有干活。她天天、月月、年年干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她对生活只有一点点期望——不挨骂、不挨打。

　　转眼过了年，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韦万山的儿子五个多月了，已经能认识人了。韦万山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护儿子，一有空就回家抱上儿子玩。一听到儿子的哭声，他就抱上满地转来转去，哄着不让哭。因为他抱得多，所以儿子一见他，就笑着双手扑向他。这儿子越长越像他爹爹，浓眉大眼，全家人都喜欢地不得了。韦万山一见到儿子，笑得脸像一朵盛开的花朵似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春夏之交，韦万山的宝贝儿子病了，高烧不退。范医生看了，说是可能要出麻疹，发烧不怕，只有发烧，才能把麻疹从体内赶出来，就抓了三付冶疹子的中药。过了两天，孩子的耳朵后，脖子出了疹子，但是，高烧还不退，不停地咳嗽，只是哭闹。范医生看了只摇头。韦万山两口子抱上儿子赶忙到宁夏城找最好的医生看。医生开了三付中药和一盒小丸药，说：“孩子肺有病，吃了药，退了烧，三天后再来。”结果三天后，孩子不但没有退烧，脸和头像发面一样，眼看着慢慢肿大，呼吸渐渐微弱，也哭不出声来，药也灌不进去。他们夫妻俩几天几夜都没合眼，眼睛布满了血丝。他们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悲伤而又无助，哀痛的泪水不断地流淌。第四天的黎明，来到这世上仅六个多月的儿子死了。孩子出麻疹，并发了肺炎而夭折了。

　　在解放前的旧中国，儿童的死亡率高。出麻疹是儿童的鬼门关，多少儿童因出麻疹而并发其他病死亡。韦万山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儿子，生怕冻着，生怕饿着，生怕得病。孩子一哭就给吃，捂得严严实实的，半岁多了，连屋外都不敢抱。他们越怕有病，越是三天两头有病，不是感冒咳嗽，就是拉肚子。结果出麻疹这个鬼门关没闯过去。儿子的夭折，又给了韦万山当头一棒，使他又一次悲痛欲绝。两天来，他不吃、不喝、不说话，昼夜不停地抽旱烟。儿子那俊美的脸庞，天真的嬉笑时时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发呆地想：“老天爷呀，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身边的最爱夺走？给了我，又要夺走，就这么折磨我、惩罚我。让我韦万山痛苦地活着。在我本来就受伤的心上又撒了一把盐。为啥这么多不幸的事都要降临到我的头上呢？老天爷呀，你太不平公平了吧！”这次，他真是怨天忧人啦！悲戚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家中沉寂而又悲凉，往日的欢乐和温馨荡然无存。从此，韦万山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寺庙对面，街东边的田兴——田三爷，发现韦万山近来郁闷的样子。他知道韦万山的家事，了解韦万山的心病，想找个机会和韦万山聊一聊，劝解安慰他。一天下午，田三爷请韦万山到街南头的一个饭馆喝两杯。他要了几样小菜，一壶酒说：“我们俩常年累月地为家庭，为生意、为生计操劳、奔波，活得太累了。我还好，有时依靠两个哥，偷偷懒，装装糊涂。可你一个人，家里家外都得你操心。近来，我发现你愁眉不展，似乎有啥难言的心事。今天，我叫你来，我们放松放松，慢慢喝、慢慢聊。你有啥事说出来会好受些，不要憋在心里一个人扛着，有啥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韦万山唉声叹气地：“哎……我的事谁也帮不上忙。俗话‘天阴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呀’！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得而又失的痛苦，你是没经历过呀！你体会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喜欢的人、钟爱的人，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为什么都是女人，差别就那么大呢？尽管我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但是，我想，只要她能给我生个儿子，其他的就凑和着过吧。可儿子死了，我的心情不好，这女人的脾气是越来越大。生了个儿子她有理了，儿子死了好像更有理了。整天啥活都不干，一切家务活都指使春芳干，干不好，不是打，就是骂。我回到家里看到春芳的眼睛红肿。孩子见了我不说话，只是哭，晚上孩子睡了，我进去看看，发现孩子屁股、腿子上都是拧掐的伤痕。我的心都碎了。我这个当爹的，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老哥你说，我是不是无能呀？ 现在这个家，遇上这么个婆姨，过这种日子，我能有好心情吗？还不如前几年， 一个人领着春芳过得平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田三爷劝道：“万山，你是个知书明理的人，应该懂得人生就是一场苦旅，而生命又苦短。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不易，生命也不易，不要对有些事太在乎、太看重。我们男人的心胸如大海，大海是能包容一切的。你不能老是这样苦闷地过日子，这会伤身体的！至于儿子，你们还会再生的。”

　　韦万山坦诚地说：“田哥，你不会笑话我吧？在外面说自己婆姨的不是。你是了解我的。我迁就过她，宽容过她。五年多来，我是大道理也讲，小道理也说，就像土坷垃掰碎打烂地讲。她就是听不进去，满身的坏毛病是一点儿也改不掉。一句话，她的心肠太毒。你也知道，刘德叔在我们家几十年了，虽说不是亲人，但是胜似亲人。老两口住在院子里，她三天两头地找碴子谩骂。我前脚给他们送点东西，她只要看见，后脚就拿走。根本就不顾忌我这个男人的脸面。我家的亲戚、朋友来了，连一碗饭都吃不上。现在也没亲戚上门了，都让她给得罪光了。我是多么希望她能改一改，可是，一年比一年失望。我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她懒洋洋的样子，让我生厌；说的话让我听不进去；做的事让我看不下去…… 和春芳生活在一个没有爱的家里，没有温暖的家里。我能不痛苦吗？现在，她给我生了两个女儿。我拿她有什么办法呢？休了她吧，不能让这两个女儿也没母亲。不休她吧，可我越来越厌恶她，进了屋心就烦。所以，我每天早出晚归，尽管家近在咫尺，如果不是这两个女儿，我真的会休了她。田哥，这些家丑，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我们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这就是我韦万山过的日子。我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呀！”

　　田三爷看到韦万山眼圈红了。停了一会儿说：“万山，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能把心里的难言之苦告诉我。我理解你的苦衷。不过，话是开心的钥匙。因为你前妻太优秀了。你总是把两个女人进行对比。越比越思念前妻，越比越讨厌后妻。人本来就是千差万别的，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人生在不同的环境里，就形成了不同的生活习惯和行为习惯。十年、二十年形成的这种不同行为习惯是不易改变的。只有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得到磨砺，得到了教训，才有可能认识自我，改变自我。她虐待春芳，这点不能迁就，该说的要说，该管的要管，使孩子的身心健康地成长。至于其他的方面，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缘生缘灭，就如草荣草枯，不值得你为此烦恼、伤感。你更没有必要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你之所以这么痛苦，一是你太善良了，二是你太爱前妻，太思念前妻啦！

　　韦万山舒展了眉头说：“田哥，知我者你也。谢谢你的肺腑之言！我这会儿心情畅快多了。人生难得一知己，来，为我们的相识、相知干杯！”

　　田三爷又说：“其实，烦恼之事，哪家没有呢？我大哥、大嫂年近五十，没生一儿半女。他们常常为此烦恼、痛苦。我劝他们说，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我当初，也是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就沉不住气了，也为没儿子着急、烦恼。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大哥、大嫂的感受。后来三女儿夭折了，第四胎总算生了儿子。噢——我儿子还和春芳同岁呢！我那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懂事、聪明、能干。大女儿还帮助我大哥大嫂记账，一同管理家财的收支，惹得我二嫂嫉妒、不高兴。大嫂比较器重我，对我也好，真是长嫂为母呀！我的婆姨也贤惠、善良，对大哥大嫂很尊敬。她与世无争，和大嫂合得来。大哥、大嫂把我的女儿、儿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疼、一样爱。尤其是我那儿子，都让大哥大嫂给宠坏了。家里的饭他不吃，要上钱下馆子。我不给他钱。可大哥大嫂给呀！他每天上学，都要姐姐送去，不送就不去上学。我担心，照这样下去都惯坏了，将来长大了还不知是否有出息，能不能守住家业？”

　　万山说：“将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前面的路是明的，后面的路是黑的。国家太平了，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国家不太平，有时生命也难保，别说家产了。人类的爱体现在家庭上，孩子是在爱的呵护下成长的，但是，太溺爱、娇惯难以成器，尤其是儿子。女儿就像蒲公英，长大就离家飞走了。而儿子成家立业，顶门立户，要有德，有才呀！一个孩子的成长不容易，要成材、成器更不容易。”

　　“贤弟说得对呀！没儿子不行，有了儿子教育不好，更不行。我知道你盼儿子的心切，也理解你的心情。你才三十几岁，下次一定会生个儿子。来，为你明年能生个大胖小子干杯！”田三爷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又说：“万山，你说我们国家能太平吗？听说日本不但侵占了东三省，还调集军队进犯华北。蒋介石的军队不打自退。我看日本人的胃口大着呢！说不定想吃掉我们整个中国。”“哼——想吃掉中国，没那么容易。只不过我们中国带兵的军阀都各自为阵，像一盘散沙，才让小日本大摇大摆地，不费吹灰之力就侵占了东三省。等他们看到了狼进了家门是要吃人的，就会团结起来，消灭豺狼。”韦万山说。“你说，马鸿逵来我们宁夏两年了，年年征兵，年年增加税收。他是为打小日本做准备呢？还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盘呢？小日本不会打到我们宁夏吧？”田三爷困惑地问。

　　韦万山答到：“这都很难说呀！我们只能骑着毛驴看剧本——走着瞧。不过，这马鸿逵来了两年多。我可是没感受到他为老百姓做过啥事。倒是觉得社会有点乱了，要饭的人多了，小偷多了。听说马鸿逵的军队驻扎在哪里，哪里的老百姓就遭殃了。士兵随便抢劫老百姓的东西。小军官勾引、强占良家妇女。你还记得吉鸿昌吗？他来宁夏不到一年，可我们都明显地看到社会秩序稳定，回汉人民团结。他带的军队号称‘铁军’，从不扰民。听说他经常微服外出，体察民情，了解民情，发现问题随时解决。他尽管在宁夏的时间短暂，却给人们留下了好印象。”田三爷叹息到：“是啊！我也有同感。马鸿逵刚来一年，就把石炭井私人的小煤窑都没收了。他抓上壮丁去挖煤。我们不知道。他开采煤矿是为了宁夏人民，还是为他自己。我们家祖宗三代人开采的小煤窑。人家一句话就没收了。民斗不过官呀！”

　　他们俩一边喝一边聊，直到夜幕降临，满天星斗才各自回家。韦万山平时不多喝酒，今天喝了半斤，就像腾云驾雾似的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可田三爷喝了将近一斤，啥事没有。人家不但能喝酒，而且特能侃。所以，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田三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