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多天，汪明道还是听不到韦万山的答复，真有点按捺不住了，他琢磨道：“范医生这老家伙是否尽心去说了，我不能傻等呀！还不如自己直接去表明心意，也能探明韦万山的心思。”于是，当天下午，他就来了，这次他来呆的时间长，说的话也多，他寒暄了几句话，就感慨地自我表白：“时间如流水，人生苦短，一转眼我三十多了，在这军阀混战的乱世之秋，我十八岁就糊里糊涂地参加了马鸿逵的军队，在孙马混战中，我差点送了命。那时，我年轻气盛，打仗勇敢，不怕死，提升了排长，想当连长……为了能出人头地，我上上下下地讨好人，拉好关系，不得不逢场作戏，混了个营长，算是到头了，我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不愿意再看马鸿逵的脸色行事，不愿做他剥削老百姓的工具，不愿伙同他去打共产党八路军，更不愿再为他卖命，他不去包头抵抗日本侵略者，而是把部队都调到黄河东南打内战，我想解甲归田，脱掉军装，或种田、或经商，这是我肺腑之言仅给您一人说说。”韦万山微微一笑说：“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如果让马鸿逵知道了，可是要掉脑袋的。”汪明道说：“因为我敬重您，信任您。我来望月桥几年了，在这儿，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您！”汪明道的这番话，韦万山听了不但心里舒服，而且排除了心中的疑虑，他觉得汪明道说得诚恳，在情在理，他精明能干，无论做啥事，都是一把好手，能招他做女婿，一定会把生意做好做大，她们母女几个也有个依靠，至于汪明道为什么会给自己讲这些话，俩人都心照不宣。
数九寒天，塞外的黄土高原，北风呼呼地刮着，光秃秃的树枝在狂风中暴跳怒吼，一股股冷飕飕的寒风从窗缝、门缝、墙缝使劲地往屋里钻，好像它也在寻找温暖的地方栖息，寒气袭来，韦万山的病情加重，炕烧得很烫，盖了两条被子，可他还冷得浑身发抖，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他大口大口地吐血，婆姨、女儿都吓得直哭，范医生来了一看，他高烧，给他号脉，他抽回了手，喘着气对范医生说：“告诉……告诉汪明道，我同……同意了……”
不一会儿，田三爷、范医生、汪明道都来了，韦万山让二女儿扶他起来，靠着被子坐起来，汪明道亲切地坐在他身旁，韦万山气喘吁吁地说：“明道，你坐在……坐在椅子上吧，我的病……也许……也许会传染呢。”汪明道一边给他捶背，一边说：“不会的，我不怕传染。”韦万山又说：“这两位是我几十年的老邻居，也是我……我最好的朋友。今天，我当着……当着他们的面，答应……答应你，把二女儿春霞许配给你，招你做……做进门女婿。你继承我的家业，就要抚养……抚养照顾她们母女几个。把春霞的母亲养老……养老送终，你能……能做到吗？”汪明道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做到，您放心，我决不辜负您的嘱托。”“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你和范医生商量着，择个吉日先订婚，我把房契、地契都签好字，等你们……你们成亲的那天给你，我多么想亲眼看到……看到你们俩成亲！怕是等不到……等不到那天啦！”韦万山喘着气说。“您好好休养，病会好的，会看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汪明道说。
范医生说：“三分病，七分养，你的心不闲，心太累了。俗话说‘休心养病’。这回你的心事总算了啦，只要你静心休养，病会慢慢好的。”田三爷目光严厉地盯着汪明道说：“汪营长，万山把女儿许给你做小，他担忧的是怕女儿受委屈，他把祖宗传下的家业交给你，把婆姨、女儿托付给你，只要你恪守承诺，使他放心，他的病自然会好的。”汪明道信誓旦旦地说：“我决不会让春霞受半点委屈，她愿意住在这儿或者桥北都行，两头都不愿住，我另外给她盖房子，我一定会把生意管理好，照顾好伯母和两个妹妹，让她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田三爷又说：“以你的精明才干，我相信做到这些易如反掌，不过，就万山现在的家当，她们母女几个一辈子也用不完，只需你操个心，善待她们就足矣！”范医生听田三爷的话中有话，就赶忙打圆场说：“我们都走吧，让万山好好休息，看他都坐不住了，春霞快来扶你爹躺下。”
他们都走后，韦万山欣慰地想：“知我者，田三也，他说出了我想说，而又说不出口的话。”汪明道听了田三爷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不露声色，他迫不及待的第三天就下了丰厚的聘礼。第六天，就办了几桌酒席，和韦春霞订了婚，韦万山的两个堂哥都没来参加订婚酒宴。
一年来，韦万山病病怏怏的，妻子韦周氏总是唠唠叨叨的：“走了一趟黄河滩回来就病了，这病总也治不好，怕是遇上了冤鬼吧。”
她几次提出请神婆来家送送鬼，都被韦万山制止了。于是，她悄悄到神婆家讨了两次‘符’，熬上给丈夫喝了，结果也不管用。这次韦万山的病重了，整天昏昏迷迷的。她自作主张地请神婆来家里，给丈夫送鬼魂，镇妖魔。神婆真卖力气，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半夜，一会儿敲锣打鼓，一会儿烧香烧纸，一会儿连唱带跳，一会儿又绘声绘色地低语：“我是掉进黄河淹死的孤魂野鬼，他在黄河岸边，我的灵魂就附在他的身上跟回来了，求求天神不要赶我走，因为天堂不收我，阴间不留我……”这神婆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呜呜咽咽，忽然，她跳起来大声疾呼：“你这野鬼快快离去，不然，让我捉拿住，将你化成灰烬……这时，神婆一手拿刀，一手拿碗，乒乒乓乓打碎了几个碗，接着，她又端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竹箩，竹箩里盛着五谷杂粮和食盐，她大把大把地抓上满屋子撒，一边撒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人们听不清的胡话，此时的屋里烟熏火燎，乌烟瘴气，反正韦万山昏迷不醒毫无知晓，神婆临走时说要忌三天门，病人不能出门，外面来的人不能进门。”
春芳得知爹爹病重，急急忙忙地赶来，可是，后妈不让她进屋看爹爹，她急得团团转，伤心的泪水如雨下。她一夜几乎都没合眼，第二天，她早早起来，做了爹爹最爱吃的羊肉臊子面端来。可是，后妈还是不让她进屋，春霞接过碗端进屋，春芳在门外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韦万山醒了，春霞给他喂了一筷子犹如发丝似的面条，韦万山眼睛一亮，问：“你姐姐来了，她怎么不进来呢？快叫她进来”。春霞喊了一声姐姐，韦周氏还没来得及阻拦，春芳已经冲进屋里，抓住爹爹的双手泣不成声。
韦万山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好像休息好了，说话也不喘气了，气色也好了，目光也有神了，他让春芳扶他起来靠着被子坐着，吃了一小碗羊肉臊子面。他让春霞把柜子里紫檀木匣子拿来，说：“春霞，我们家的地契、房契都在里面，等你成婚的那天，再交给汪明道，霞儿，为了这个家，为了你母亲和两个妹妹 ，委屈你做了偏房，你不会怨爹爹吧？”春霞哭着摇头说：“爹，不会的，女儿听爹爹的安排。”韦万山咳嗽了几声，喘了喘气又说：“霞儿，这个家全靠你了，以后遇事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任人摆布，这个家你和汪明道一起来管理，照顾好你母亲和两个妹妹。遇到啥难事找你姐姐商量，实在不行，就找你田伯伯商量，总之，你要多长一个心眼。”他又叮嘱春芳，以后多回家看看。两个女儿让他躺下休息，他不躺，指着箱子让女儿把寿衣拿出来，他翻开看了看，就要女儿给他穿，两个女儿哭着不肯。他再三命令，女儿不得不给他里里外外都换上寿衣。他又让春芳给洗了脸，洗了脚，对春芳说：“你到旧皮箱里，把你妈给我做的那双袜子找出来。”春芳问：“哪双袜子？”“就是你妈做的那双绣了花，绣了诗的袜子！”韦万山说，春芳一边哭一边翻找那双袜子。韦万山拿起这双袜子，注视了好一会儿，才让春芳给穿上，这双放了二十多年的袜子，他才第一次穿上，他躺下，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韦周氏看着丈夫穿的那双袜子，心里酸酸的，不禁也流下了眼泪。但是，她马上又高兴地低语：“神婆真灵呀！他今天吃的饭多，说的话也多，看来病有好转。”她为自己做主办的这件事而庆幸。
到了傍晚，韦万山突然咳嗽喘气，大口大口地吐了半脸盆血，他用哀伤的眼睛瞪着家里每一个人，只见他张嘴，但说不出话来，范医生来了，正给他诊脉，他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这个令他忧伤的家，离开了这个沧桑的人世间，但他死不瞑目，是范医生喃喃低语，轻轻地给他合上了双眼，这是一九四五年的寒冬，他享年四十六岁。
没过门的女婿——汪明道披麻戴孝，他全权负责，忙前忙后地操办韦万山的丧事，他请了三班子吹鼓手，十名道士，昼夜不停地轮流吹号、念经。他还请了纸匠粘了金童玉女和各式各样的送葬幡花，把灵堂装扮得既庄严、又堂皇。前来韦万山灵堂烧香、烧纸的人络绎不绝，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贫穷佃户，都要买点香火，带着孩子来到灵堂前上一炷香，烧几张纸，表达对他的敬意和怀念。望月桥周围的邻居和乡亲们，都不请自来，尽管他们朝不保夕，生活拮据，但还是买了香火，凑上一份薄礼，来到灵堂前向他告别，许多人都摇头叹息：“这么好的人，早早离开人世，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呀！”
汪明道办了五十桌酒席，除了亲戚、朋友、邻居外，他手下的官兵也来了二百多人，特别是一些穷士兵，也违心地凑上分子送来，汪明道排排场场地给韦万山念了个大经，把岳父送葬了，亲戚、邻居、乡亲都夸汪明道是个精明、能干、孝顺的好女婿，所收礼金大大地超过了念大经的花销，这些钱，都装进了汪明道的腰包，他真是名利双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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