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周氏气得一夜没睡好，清早，她刚起来，汪明道的传令兵刘洪福来了，他对韦周氏说：“汪营长说了，让你把穿戴，铺盖收拾好，马上搬家。”韦周氏反问：“往哪里搬？”“往库房旁边那间伙房里搬，那屋里有炕和锅台灶，你吃住都方便。”刘洪福说。韦周氏一听，连哭带说：“我不搬，看他汪明道能把我咋样……”两个女儿也号啕大哭，刘洪福走到春秀跟前，温和地小声说：“光哭没有用，家里有事要挺住，快劝劝你妈，该拿的东西快点拿，等会儿晚了，怕是拿不走了。人家有军队，有枪。你们抗不过。”这时，马排长带了一个班的士兵，进屋就抢被子，刘洪福上前拦住说：“你们先到外面等会儿，让她们自己包好，你们再去搬。”营长的传令兵说话，排长，连长都得听，刘洪福把一张单子递给马排长说：“照这单子上写的搬。”
只让她们拿穿穿戴戴、铺铺盖盖，锅碗瓢盆，一张旧桌子，一只皮箱，这只皮箱还是韦周氏扣下春芳陪嫁的箱子，也是家里最小的一只箱子，其余的东西一律不准动。韦周氏看着这间面朝北阴冷的伙房，泪如雨下，她气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她向黄三爷借了一头马驴，骑上到唐徕渠西面找亲家——常信商量此事，其实，主要是找春芳和女婿。
韦周氏骑着毛驴过了唐徕渠，快到女婿家了，遇到了一条小渠沟，毛驴一跳，把韦周氏摔下来，就地动弹不了，这真是祸不单行呀！过了好一会儿，正好有一位拾粪的老爷爷经过，她央求帮忙找女婿，大女婿把她背到家，请医生一看，左小腿骨折，因为她头窝在渠沟里，扭了脖筋，头歪着，嘴朝着左肩，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这可苦了春芳，天天不但给她端吃端喝，还端屎端尿。
过了两天，韦周氏惦记着家中的两个女儿，就让春芳和女婿去看看。春秀十五岁，春玲九岁。这两个小姐从来没做过饭，不会做饭，整天在屋里哭，要不是刘洪福偷偷摸摸地给送几个馒头，姐妹俩早饿昏了，春芳看到两个妹妹，冻得裹着被子坐在炕上，眼睛哭得红肿 ，像两只红桃子，她又到上房一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汪明道已经住在里面，不由气得怒火冲天，她们夫妻俩找汪明道理论。可是，汪明道躲起来不见，她们看到粮行和布店的伙计全换了陌生的面孔，气不打一处来，他们眼睛都气红了，咽不下这口气，就到院子里一人拿了一根大木棍，到街上噼哩啪啦地把粮行和布店的窗户砸了个稀巴烂，他们夫妻俩冲进院子，正要砸汪明道住的上房窗户，被跑来的十几个持枪的士兵团团围住，马排长站出来说：“有啥事好好说吗，我们营长请你们俩口子到寺庙去商量 。”他们两口子正想找汪明道，于是，跟上马排长就走，他们一进屋，还没见着汪明道的影子，就被几个士兵按倒在地，用绳子捆绑，春芳被捆绑上了，可是捆绑常光成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两个用胳膊往后一甩，就把两个士兵甩出了几米。他翻身站起来，又有四个士兵扑上来，他用双手使劲一推，有两个士兵站立不稳，跌倒坐在地上，其余的两个不敢上前，他双目圆睁，紧握的双拳在胸前晃动，嘴里不停地谩骂：“王八蛋，来吧，爹们不怕你……”就在这么僵持了几分钟 ，马排长调集了一排的士兵把常光成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终因寡不敌众，十几个士兵一起扑上来，把他按倒捆绑上和春芳关在寺庙后面的一间黑房子里。这几间低矮的黑房子是前两年盖的，专门关押犯错误和逃跑的士兵。
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的人摇头叹息，有的老街坊流下了同情的眼泪；还有的人窃窃私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不娶人家的女儿，还要霸占人家的财产，这和强盗有啥两样……”汪明道做贼心虚，害怕有人再来闹事，就派了两个班的士兵在粮行、布店大门口和院子里站岗，不过，他想韦万山家里也就大女儿两口子蹦得几下，我把她们两口子关押几天，一来给他俩口子一个下马威，二来杀鸡给猴看，看谁敢再来闹事？
到第二天下午，常信看儿子和媳妇还不回来，一岁多吃奶的孙子饿得哭哭闹闹，他坐不住了，就来望月桥探听情况，他到了妹夫田三爷家，方知儿了和媳妇被关押，田三爷叹了口气道：“我真后悔，那天没阻拦他们，我今天找了几趟姓汪的，都躲着不见我，他中午在万山的家里休息，傍晚才回桥北的公馆，礼物我都买好了，一会儿，咱俩提上到桥北的公馆门口等着，等他回来了，我们就拦在门口，如果人家进了屋，我们再去，那个大门是很难进去的。哎……这个媒幸亏我没管呀！如果是我管的媒，万山泉下会埋怨我的呀！我自己也会埋怨自己。”常信不解地说：“亲家是个明白人，怎么也看走了眼？引狼入室，弄得倾家荡产呀！”田三爷说：“这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伪装得好呀！几年来，我们望月桥街上的人都认为他是好人。万山招女婿的标准高，挑来挑去，认为招汪明道这样有文化、有权、有势的人才能守住他的家业，他对这个人也有疑虑，所以一直犹豫不决，后来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才下了决心。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姓汪的不娶人家的女儿，还抢占人家的家产，竟然把孤儿寡母赶到一间阴冷的伙房里住，这个人真是太狠毒了，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现在，我们街上的人都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春芳两口子砸得好呀！街坊、邻居们都暗自叫好，我的心里也出了一口冤气。可是，我们怎能斗得过拿枪的人呢？倒霉的还是我们自己，他骗婚，夺人家的家产，绑架关押人，我们还要买上礼物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天理何在呀？”“如今是豺狼当道，老百姓没地方伸冤，没地方说理。”常信说。田常氏提醒道：“太阳快落山了，你们俩该走吧。”
他们俩来到汪公馆南墙根的一棵大树下等着。田三爷指着汪公馆说：“你看看，他的公馆这么大，有三十多间房子，东边的还有三十多亩地，士兵和长工给种着，还要抢占别人的房产和土地，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常信气愤地说：“这是大梁不正，二梁歪呀！马鸿逵光在咱们永宁县就有庄园、别墅五座，霸占良田几百亩……”田三爷又担忧地说：“春芳的二妹自从进了这个公馆，再也没和家里人见面，不知怎么样了？她们家里发生的事，她是否知道？前两天，那两个小妹妹来这儿找二姐，大门口站岗的哨兵不让进，待会儿我们进去，留神看能否见到她。”这时，一辆轿子车向这儿驶来，前后左右有十几个警卫跟随着，他们俩赶忙来到公馆的大门口，见汪明道下车了，迎上去问好，汪明道看见他俩，就知道了来意，故意不冷不热地问：“你们有什么事？”田三爷连忙介绍：“这是我的妻哥常信，也是韦万山的亲家。”常信上前一步作揖道：“打扰汪营长了，我那两个孩子年轻不懂事，还请您多多谅解，我代他们向您赔不是了。”有啥事，明天到寺庙的办公室再说吧。汪明道说着就大步进了大门，命令士兵关了门，把他们俩人晾在了大门外，田三爷让门口站岗的士兵把礼物送进去，两个人怏怏不乐地回来。
第一天上午，田三爷和常信来到寺庙门口，要求见汪营长，他们俩等了有一个时辰，腿都站麻了，才让进去，见了汪明道，好话说了一箩筐，汪明道吊脸子才说：“我看在田三爷的面子上，人可以放，但是，田三爷要给我写字据，担保他们不再来捣乱、闹事。”田三爷连连点头表示：“我担保，我担保，马上让他们回家，决不再来闹事。”春芳俩口子一出寺庙的大门，站立不稳，差点儿摔倒，原来他们俩口子关在黑屋子里，两天多都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春芳见了公爹，泪如雨下，田三爷又到万山家的门口，给站岗的好说歹说，才让进去把春芳的两个妹妹领出来。
当日下午，常信一行五人离开田三爷家，刚走到大新渠拝，后边一个士兵一边跑一边喊春秀。他们还以为汪明道又派士兵来抓人，就加快了脚步，春秀说：“不是的，那是传令兵刘洪福，这几天，多亏他给我们送馍馍，不然，我和春玲就饿死了。”刘洪福追上来，对常信父子和春芳说：“大伯、大哥、大姐，请你们相信我说的话，我今年十八岁，给汪明道当传令兵两年多了，看清了他假仁假义、两面三刀的嘴脸，我准备有机会逃走，不伺侯他了。我家在中宁石空。我们哥仨都被抓来当兵，家里只有爹妈和两个妹妹 。我……我喜欢春秀，请你们回去商量，能把春秀许配给我吗？不敢保证让她不受苦，但是，我保证让她不受气，大伯，我知道春秀一时半会回不来，您告诉我，您家在哪里？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去您家找春秀。”常信听他说得诚恳，就告诉：“过了唐徕渠，向西走五六里路，常家寨子，我叫常信。”春芳三天没给儿子吃奶了，乳房又胀又疼，想起了儿子，就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
万山粮行和布店仍挂的是原来的牌子，仍在开张营业，但是，原来的伙计都辞退了，它现在属于汪明道，韦万山的宅院土地都成了汪明道的，他们夫妻俩的卧室成了汪明道的卧室，汪明道找了一个厨师在这儿，专门给他做午饭，他中午在这儿吃饭休息，他就是想在望月街上有一块既能居住，又能做生意的地盘，他现在得到了，用偷天换日的伎俩，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韦万山三代人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据为己有。
人们都说金色的童年，童年的时光最美好，无忧无虑的童年是快乐的幸福的，对童年都有美好的回忆，而韦春芳的童年没有母爱，没有温暖，没有欢乐，也就没有幸福。她一想起童年就泪流满面，一提起童年就憎恶继母，一说起童年就自叹命苦。她的童年是苦难的，童年给她留下唯一美好的回忆，就是爹爹一年四季背着她从家到望月桥，又从望月桥到家，就是爹爹领着她在那条往返的小路上，玩溪水、采野花、捉晴蜓；就是爹爹经常给她买自己喜欢吃的瓜瓜糖和糖葫芦。当她有困难的时候，想到的是爹爹；她悲伤哭喊的时候，叫的第一声也总是爹爹。妈妈这个词从她嘴里很少喊出来。即使喊出来，也很勉强，也很生硬，也很苦涩。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常常想：“等我长了，永远不认这个后妈，永远都不和这个后妈打交道。”所以，她出嫁后很少住娘家，想爹爹的时候，上午来了看看，下午就匆匆走了。因为她不愿意看后妈那阴沉沉的脸色。
大概是老天爷捉弄人吧，也可能是报应，自从韦万山去世后，家里的大事小事，后妈韦周氏都找春芳，她腿子摔断，脖子跌歪，住在春芳家一个冬天，春芳不计前嫌 ，给她端吃、端喝、端屎、端屎，不但伺侯她，还要照顾两个妹妹 。就因为她们母女仨的到来，人家那妯娌仨都躲着不做饭，一个冬天的一日三餐都是春芳做，她躺在炕上，看到春芳每天起早贪黑地给全家近二十口人挑水、做饭；看到春芳越来越瘦，看到春芳为照顾她们母女仨人，还要受妯娌的气，她才认识到过去虐待春芳的错误，才感到对春芳的愧疚。快过年了，婆婆公公给春芳买了一身衣裤的布料，春芳把花布给两个妹妹每人做了一件棉袄罩衣，把青贡呢的黑布给她做了一条棉裤，说她的腿子受了伤，要穿暖和，不能着凉，而春芳自己却把旧衣服拆洗了，补了补，又缝了穿上，她看着春芳穿着补丁的衣裤过年，感动得流着眼泪，拉着春芳的手说：“看看你这双粗糙的手，过去在我们家皴满了口子，今天，在婆家还是皴满了口子。春芳，过去都是我做得不对，伤害了你，让你受了许多委屈，我对不住你，等我好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补偿你。这个冬天，要不是你的精心照顾，我也许都不在人世了。”春芳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你好好养伤吧。只是这个家里人口多，日子不宽裕，让你吃不好。”“快别说了，能有饭吃就不错了。这几个月辛苦你了，看你两个妹妹，啥活都不会干，还要你照顾。”韦周氏歉意地说。
大年初三的夜晚，汪明道的传令兵刘洪福来到常信家，他拜见了常信老俩口之后，就来到了春芳的屋里，一进屋，他就跪在韦周氏的面前，自我介绍后，就请求把春秀许配给他，一开始，韦周氏说啥也不同意，她一来觉得女儿还小，二来害怕再上当受骗。
刘洪福细高个儿，圆圆的脸庞，一双有神的眼睛，显得刚毅而严肃，眉宇间透着睿智，说话如流水，他信誓旦旦地说：“汪明道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穷奢极欲地掠夺民财，我不愿给他卖命了，我想带春秀到兰州找事做，伯母，您放心，我保证不让春秀受苦，一定保护好她。我和春秀都有文化，到哪里都好找事做。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韦周氏让春芳把她公爹叫来商量 ，常信又仔细地打量了眼前的这个传令兵，问：“你是个当兵的，把春秀带到哪里过日子呢？
刘洪福又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常信听了说：“看这小伙子挺机灵，有胆识、有远见，给与不给，主意还要你们自己拿，不过，要看春秀本人的意愿。春秀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要是乐意，你们就成全了这对青年人吧！”春芳问妹妹愿不愿意？春秀点了点头，韦周氏一看女儿愿意，也就没话可说了，刘洪福高兴地掏出了几块银元给韦周氏，说让她好好养病，他让春芳给找了一身农民的衣服换上，说马上要带上春秀连夜走，天亮前要离开永宁县，不然天亮了，汪明道发现了，会派人寻找，如果被抓回来，就完蛋了。
韦周氏看着女儿马上要离开自己，又想起了春霞，她哭着问刘洪福：“春霞在那儿怎么样了？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怎么几个月了，她也不来看看我？”刘洪福不敢说实话，就撒谎说：“汪明儒人很老实，对二姐也好。您就不必挂念了。”因为刘洪福是传令兵，专门骑着一匹好马，今夜，他就骑着这匹马来的，春芳看家里也没啥吃的，就给妹妹装了一些炒面，包了两件旧衣服让带上。要走了，春秀拉着母亲和大姐的手哭着说：“大姐，妈妈和小妹就靠你照顾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刘洪福接着说：“不管再遇到啥难事，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自己，过两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常大哥，给你添麻烦了。”春芳俩口子把他们送到大门外，春芳又把两块银元塞给刘洪福说：“穷家富路，带上路上用吧。”他们看着两个人骑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其实，刘洪福根本没有去兰州，他们骑着马一直向东南走，穿过了冰冻的黄河，避开了马鸿逵军队的驻扎地，直奔陕北延安，去参加八路军，延安是刘洪福早就向往的地方，所以，他平时就留心打探去延安的路线，了解马鸿逵军队的布防，作好了去延安的准备。
自从韦万山有病了，汪明道经常去探望韦万山，每次去都带着传令兵刘洪福，汪明道进了屋，刘洪福就呆在院子里，有时，他看见春秀和春玲踢毽子，就和她们一起踢；有时，他看见春秀和妹妹坐在屋檐下读书、背诗，就和她们一起比赛背诗，看谁背得好，背得多，有时，他看见春秀的鼻涕出来了，就吸着鼻子假装擦鼻涕，春秀羞得连忙低头擦自己的鼻涕。渐渐地，他喜欢上春秀了，喜欢春秀的聪明，喜欢春秀的文静……在他的眼里，春秀是个最美丽的姑娘，而春秀只觉得这个传令兵爱和自己说话，见了自己总爱笑，尤其是爹爹去世以后，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个传令兵总是关心自己，帮助自己，这关心，这帮助是雪中送炭，温暖了少女的心，春秀也就自然喜欢这个传令兵，只要这个传令兵一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好像什么困难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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