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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的驼哥》 作者:曾纪鑫

第17章

  灵棚搭起来了,遗像供起来了,香烛烧起来了,有人摆弄着师傅为自己早就准备好了的棺材,有人在为师傅的身体进行着最后一次揩洗,有人在为师傅收拾整理生前遗物……大家默契地配合着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着的一份工作,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翠花嚎啕大哭一个多小时后不知是哭累了,还是经不住村里妇女们的劝说,反正是突然打住不哭了。她的哭声一止,人就立时清醒,开始吩咐着操持父亲的后事。

  翠花走进闺房,从床头柜里摸索着掏出一迭十元、五元面值的钱钞交给我说:“这是爹的全部积蓄,留我结婚用的。可我不能用他这钱,我要全部花在他的葬礼上,他穷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我要热热闹闹地送他上山。”

  咱们村的人死了全都埋在山上,送上山,就是抬着棺材埋葬的意思,说得雅一点,就叫葬礼吧。望着手上的一沓厚厚钱钞,我理解翠花的孝心,可是……要是这些钱全都花了,她日后嫁人没有嫁妆可怎么办呀?然而,这样的话我又说不出口。咳,这事儿可真叫我左右为难啊,如果劝翠花把钱留着,那就亏待了师傅,对不起师傅;如果对得起师傅,却又苦了翠花,难为了生者。

  怎么办?正在我犹豫不决左右为难时,翠花又开口说话了,她说哥你还愣着干嘛,有了钱,事情还不会办吗?她过去都叫我治国哥,师傅一死,治国两字都去了,亲热得让我鼻子发酸心潮激荡热血澎湃,不由得当即表态,好吧,把这些钱全都花光吧!你日后的嫁妆,就由我来承包!

  这些年来,我攒的钱不多,也不算少了,办一份像样的嫁妆应该说是不成问题的了。为翠花办了嫁妆,我呢?我自己该咋办呢?我可没想那么多,当时想到的只是尸骨未寒的师傅与失去依靠的师妹熊翠花。

  师妹信任我将钱全部交我手上,我可不能乱花师傅留下的几个血汗钱呀,每花一笔,我都清楚地记在账上。钱是怎么用的,我对翠花得有个交待,也要对得起师傅的在天之灵啊。

  就着这笔钱,我请人采买肉鱼蔬菜,将丧宴办得相当丰盛令人赞叹;我订购最好的香烛纸钱为师傅焚烧,放的鞭炮也是“万字头”的,一炸就是好一阵,那一个个又圆又长、又粗又大的“冲天炮”炸起来震得山摇地颤,一片片纸屑如雪花般在半空中散落开来四处飞舞;我派人请来一群道士为师傅作法跳魂,让他平平安安地走过“奈何桥”,进入鬼门关;我还派人从邻省湖南请来远近闻名的说书匠高大侠敲着山盘鼓说古道今,晚上为师傅守灵……

  总之一句话,我将师傅的后事安排得十分隆重,村里人都说没想到熊待诏还带了这么一个有孝心的徒弟娃,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值得呵;又说驼哥这人真聪明,没想到他还能吆五喝六,有几分组织能力呢,嘿,要不是又矮又驼呀,差不多都可以当一个蛮有魄力的领导了。

  而我心里想着的只有师傅,师傅的死,师傅的灵魂,师傅的葬礼等等一系列有关师傅的重大事情。我这辈子,经历过两个亲人的死去,一个是亲哥李老大,一个是师傅熊待诏,熊待诏虽然不是我的血亲,却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人。

  如果说哥哥李老大带给我的是人生的惨痛与悲哀,那么师傅的死带给我却是人生的思索与慨叹。

  师傅死去的当夜,我盘坐在装着他尸身的棺材旁边,望着屋内袅袅的烟雾,黯淡跳跃的灯火以及来来往往的幢幢人影,一时间不知置身何处。天堂,地狱,还是无处不在,或是空空无有的另一个虚幻世界?分不清,道不明,飘飘忽忽,恍兮惚兮,不知所以。

  为了陪伴师傅,请来的说书先生高大侠敲着山盘鼓儿,在他的灵堂讲说了整整一夜。而说书先生的故事总是那么精彩动人,一个接一个,似乎永远没有完结似的,可以像磁铁一样吸附无数听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以这样一种别致的方式,吸引村里的乡亲们心甘情愿地共同为死者守灵。

  高大侠站在灵堂中间,面前立一个竹架子,架子上斜放一只蒙着羊皮的暗红色小鼓。他手握两根细长的鼓槌,一会儿将鼓边敲得清脆叮叮,一会儿将鼓皮敲得激越咚咚,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高大侠时而咚咚,时而叮叮,玩魔术似地将两根鼓槌舞得令人眼花缭乱。他又敲又说,并伴以丰富的面部表情及躯体语言,咳,真可谓有声有色,有咸有淡,有滋有味,令人拍案叫绝,难怪乡亲们在操办各种大事时,宁可挑选高大侠的说书,也不愿去包一场电影、演一台皮影戏或选择别的凑兴项目了。

  高大侠最拿手的是《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等侠义类的说书,正是这些令人神魂颠倒的侠义说书,为他带来了非凡的声誉,因此也博得了一个高大侠的艺名。但在师傅的灵堂前,乡亲们点的却不是他最拿手的侠义说书,因为他们听过多次,想换换味口,来点新的本目。我与翠花妹合计了,决定将师傅在家停放两夜,几个说书迷凑在一起叽哩咕噜地一阵商议,就点了《薛仁贵征西》与《十二寡妇征西》这两部说书,每夜一本。

  在引入说书正文之前,高大侠免不了来上一段开场白,拿师傅及师傅之死唱上一番。他唱师傅的为人与功德,当然尽拣好的说;然后谈上一番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大道理,奉劝世人洞穿世事及时行乐,“今天有酒呀今天醉--”高大侠拿腔捏调地长声哼道,“莫使呀--(那个)酒杯空对月呢--”这样地唱过,最后便说人死如灯灭,奉劝孝子贤孙们不要格外悲伤,要以一颗平常心对待人生的一切,包括生老病死。

  在他的这番说词中,一句“人死如灯灭”的话既如五雷轰顶,又如醍醐灌顶,一瞬间,我似乎窥破了人世间的所有真理。是的,一阵风吹来,或是燃油烧尽,灯就熄了。生命是亮光,死亡就是黑暗,灯一熄,生命就没有了,一切归于沉寂,什么轮回、再生全没有了,那些地狱呀、天堂呀,还有什么神仙呀、鬼怪呀、妖精呀不过是人们想象出来的虚幻之物而已。

  我抚摸着漆得油光闪亮的棺材,在心中对师傅说道,师傅,你的灯灭了,火没有了,光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用担心不用管了,这才是真正的空寂与永恒呀!

  一个人痴痴呆呆地想了一阵子,突然听得鼓声大作,叮叮咚咚地响个不休。鼓声打断了我的思考,不由得回到眼前的灵堂,只见高大侠扭动身子,夸张地做出一些恨不得将鼓皮打碎的动作,如雨点般擂了差不多两三分钟,这才亮开嗓门,进入了说书的正文,开讲第一本《薛仁贵征西》。

  我以前也听过一些说书先生的说书,高大侠的似乎也听过一回的,但那时还小,夹在拥挤的人群中泥鳅般地钻来钻去,只是凑凑热闹,根本听不进去都说了些什么。人家大笑,我也跟着高兴;人家或叹息或愤怒,我也像模像样地模仿一番。严格地说,今晚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听说书,没想到一听就听进去了,听入迷了。

  我的周围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慕名赶来听书的。他们自然也被吸引住了,灵堂仿佛变成了一座茶馆。其实,我与翠花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半夜时分了,除小孩妇女散去外,十分之七的人还是那样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瞌睡,遇上这样的场合,就更是老当益壮,充当主角了。

  一直到天色大亮,高大侠才将一本《薛仁贵征西》讲完,而人们也一直坚持着听出一个结局听完后才摇晃着疲乏的身子离去。师傅的孤魂有这么多的人陪着,且忠心耿耿,一陪就是一整夜,令我感到万分欣慰。同时,我也觉得度过了一个难忘而有意义的夜晚,灵也守了,书也听了,一举两得,善哉善哉。

  没想到高大侠的说书还真的吸引了我,一夜没睡,第二天又是一天的奔波与劳累,刚近黄昏,我就盼着天快点黑尽了。黑尽了干什么?为师傅守灵听书,听第二本《十二寡妇征西》。

  第二天晚上的人更多,不少人早早地就从自家搬了个椅子占地盘,看来好些人跟我一样也入了迷。所不同的是,他们昨晚听了一夜,大多在白天饱饱地睡了一觉,显得精气十足。而我呢,脑袋像有千斤重,而双腿却像两根鹅毛在空中飘荡在水面浮动,上下眼皮呢,总想着要在一起接吻呢,要不是我看守严格,它们可能早就合在一起相拥而眠了。

  尽管如此,第二夜我又听得如痴如醉,只要一进入高大侠的故事与氛围,瞌睡、疲倦什么的,全都跑到爪哇岛上去了。

  而村里的其他乡亲比我还要投入,当高大侠于天色大亮之际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他那生动的说书表演时,乡亲们还站在原地,舍不得马上离去。关于穆桂英等十二名寡妇的故事在师傅的灵堂上是告一个段落结束了,可不少乡亲还想继续欣赏高大侠的表演,一个老头子竟询问大侠下次在何处开讲。

  高大侠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奉告的手势。是啊,他怎能知道某个地方将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人家来请他呢?看来听过书的人们恨不得周围天天死人才好,也不知这老头子想过自己的命运没有,要是死神光顾到他的头上,下次很快就轮到高大侠上他的灵堂来说书,听书的机会来了,他自然也不用赶路了,可他的灯却灭了,那该怎样办才好呢?

  唉,不说这些搅不清汤的事情了,还是讲我师傅最后的安息吧。

  师傅的葬礼搞得非常隆重,在咱们李家坪村,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个古今结合、中西结合的典型范例。既有道士画符跳神、艺人说书等传统仪式,也搞了一个追悼会这样的新生事物;抬送师傅的棺材上山时,在我的主张与坚持下,请了两套鼓吹班子,一是传统的锣鼓、铜钹、琐唢等响器班子,一是西洋的洋鼓洋号乐队。右为大为尊,所以让响器班子走在右边,洋鼓洋号队跟在左边,表示我们以中国为主,西洋为辅,非常尊重古老的民族传统。

  响器班子敲打的是咚咚呛、呛呛起,极有节奏,憾人心魄,吹奏出来的是“工尺上”之类的曲子,明快亮丽;而西洋铜管乐队吹奏的则是低徊婉转的哀乐,弥漫在空中,无边无际,慢慢地、顽强地渗入每个送葬人的心灵,使人产生一种深沉的悲哀、愁绪与怀念。响器与洋乐一左一右,此起彼伏,让人耳界与眼界同时大开。

  送葬的队伍蜿蜒着往山上伸展,“万字头”鞭炮不停地噼啪作响,焚烧纸钱的灰烬在空中翻转飘舞,盛着师傅尸身的棺材被“八大金刚”抬送到早已挖好的墓穴旁边。

  禄米撒进穴中,身穿黑袍的道士舞动经幡,跳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舞蹈为师傅招魂。

  他们咿咿呀呀地唱道:“熊待诏你魂在何方?魂兮归来--东方不可安身,那里有专门吃人的妖精;南方不可去兮,蝮蛇遍布达千里;西边危害则更大,到处都有埋人的风沙;北方不是停留地,大雪飘飘冰山堆积;千万不能跑天上,那里有守门的虎豹狼;阴曹地府更是不能下,鬼怪张开大口吃人真如麻;熊待诏呀你归来,魂兮归来返故居些--”

  道士们一边唱着哪儿都不去要师傅回来的歌儿,而“八大金刚”却早已将装有师傅的棺材下到墓穴,开始往上掀土了。

  突然,熊翠花扑到她父亲的棺材上,哭喊着不让人们下葬。于是,铲土的动作慢了,“八大金刚”尽量躲避着她的身子,从不同的角度准确无误地将一锹锹黄土扔在师傅的棺材上。当然,她并不真要“八大金刚”不葬,而是向人们做做样子,表现出痛入骨髓的悲哀。

  按说我也应该像翠花那样跳下土坑扑在师傅的棺材上的,可是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本来就是游戏般做着玩的,却要我一洒真诚悲痛的泪水,两相矛盾,弄得我跳下也不是,不跳也不是,优柔寡断到了极点。低着个脑袋犹豫来犹豫去,等我再一望呀,师傅的棺材已被黄土掩埋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想往下跳做样子也不行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就这样于不知不觉间化解了。

  师傅的尸体被棺材遮掩了,棺材又被黄土所掩埋。

  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只有一堆新鲜而高大的黄土堆兀然耸立,可一切又似乎全都存在于世:师傅的肉身下葬不见了,但仍留在一层层覆盖着的墓穴之中;魂魄已在两天前离开了他的身体,却在道士们艰苦卓绝的召唤与努力下回来了,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回到了他曾经生活过的这块土地,哪儿也没有去,只是我们的肉眼无法窥见而已。

  于是,我将师傅的灵魂想象成了空气--那弥漫在故乡的无所不在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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