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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的驼哥》 作者:曾纪鑫

第16章

  那个小我整整十岁的师妹熊翠花,如今已出落成一个丰满而动人的大姑娘了。当时,她还只有四岁,一个小不点似的小女孩呢。我刚学艺当徒弟那阵,差不多都成了一个男保姆,我可没少照顾过熊翠花,给她盛饭、洗衣、洗澡甚至端屎端尿,抱她到处玩耍,她有时还骑在我的脖颈上,调皮地拍着我的脑袋,拿我当一头水牛,嘴里“起”、“起”地赶个不停。因此,她跟我热乎得不行,差不多都把我当她亲哥了,而我呢,也差不多把她看成我的亲妹了,时不时还逗她一下,开两句玩笑。我每次去看师傅,她都热情地招待我,并准备几个好菜,留我在那儿吃饭,陪师傅喝两杯。

  我的酒量跟我的个子一样,一直没有多大长进,喝个一二两,脸巴红得就像猴子屁股了。师傅酒量大,特能喝,他不能抽烟,也不打牌游乐,没有别的爱好,就只喜欢喝上两杯。但他不敢多喝,担心喝多了引起咳嗽。我跟师傅喝酒达成了一种默契,他不劝我,我不劝他,他是尽意,我是尽量,咱们彼此彼此。

  我跟父母分家后师傅也去看过我一次的,他在正屋站了一会,发现只有一张旧方桌,两个破凳子,一张摇摇晃晃的单人床;又到我的偏房看了一下,看到的是一个土砖砌就的小灶,灶前垒一个放柴火的“渣窝”,灶后放一口水缸。师傅看了一遭,然后就说:“太简陋了,跟狗窝差不多。”我不服气地回道:“狗窝哪能跟我这比,您瞧,大门边不是有个狗窝吗?给黄丽丽住的,那才是真正的狗窝呢!”师傅笑了笑,就说一些简单的家庭用具该添置的你还是要添置的,若是没钱,我跟你想办法。我连连说有钱有钱,主要是我这人不讲究,觉得越随意越好。再一个呢,想把钱攒着,娶媳妇时花,那可是个无底洞呢,有多少都花得完,只要有愿意跟着我的好姑娘,我可不能委屈人家呢。

  又谈讲了一会,师傅就走了,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有什么事情,就搭个信让别人说我一声,或者干脆让他女儿熊翠花来传话。

  这天晚上,都十点钟的光景了,我脱了衣服正想上床睡觉,突然听得有人将我的大门拍得山响,不住地叫驼哥驼待诏驼师傅。

  我问,这么晚了,是谁呀?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呀,把我的大门都快拍破了。那人说,我是你师傅熊待诏的邻居张二狗,张二狗你还记不记得?我说张二狗我怎么不记得呢,你们不是兄弟六人么,从大狗一直排到六狗,你排行老二,所以就叫二狗,要不是后来时兴计划生育盯得紧刹住车,你妈恐怕还有七狗八狗九狗冒出来呢。张二狗听我这么一说不高兴了,他用手拍门变成了用脚踢门,说你这个驼子快点闭上你的臭嘴,你师傅都快断气了还什么七狗八狗的跟我瞎胡侃,你再瞎胡侃小心老子把你的背捶直。快开门,跟我一起走,你师傅说了,他没有儿子,就你这个徒弟娃,要你赶紧跑过去跟他送终!

  原来是师傅不行了,我的心一紧,赶紧提上裤子,将脱掉的衣服重新一一套在身上。一边胡乱地套着,一边打开大门将张二狗迎进屋内,客客气气搬张凳子让他坐。他说还坐么子,快点走,要是去晚了你就见不着活着的熊待诏了。我说师傅病得蛮厉害?他说不厉害我又没吃多,又没发疯,怎么会这么晚了跑来叫你呢?

  我一听,才知师傅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慌忙火急地就往村子东头跑。

  张二狗在后面喊声驼哥,说你家的大门都还没关呢。我说不用关,屋里屁都没有一个,小偷瞎了眼也不会跑到我家来。见我急蹦急地跑着呢,已经长得格外壮实的母狗黄丽丽凑热闹似地跟在我身边一同往前跑,我嚷道,丽丽,回去照看屋,跟老子跑么子?黄狗闻言,马上怏怏地掉头就走。

  张二狗赶上来,跟我开玩笑说,你不是说不怕小偷的么,怎么要黄狗回去照屋呀?我说你这都不懂啊,咱们人的事,要狗跟来凑什么热闹啊?张二狗一听,不由得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从村西到村东,三华里的路程,硬是跑步赶到的,一口气都没有歇。张二狗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个劲地嚷道,驼哥你真行,平时看不出来呢,你还有这么一股子韧劲,他娘的,老子一个打得死老虎的正常人都跑不过你,这回算是真的服了你。

  跑到师傅家里,虽是初冬天气,我的内衣已全身湿透,顾不上揩擦,就赶紧扑到师傅床边。床前点一盏煤油灯,煤油灯芯捻得大大的,灯罩擦得透明透明。灯光照亮了床铺及床上的师傅,更照亮了坐在床边以泪洗脸的熊翠花。

  师傅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大嘴张着呼呼直喘粗气,比拉风箱更厉害,就像寒冬深夜横扫天空的强劲冷风,一阵一阵的,歇下时大地寂静无声,吹动时刮得房屋、树木、电线呜呜呜响个不休,恨不得把大地的一切全都卷走似的。

  “师傅,师傅,你怎么啦师傅?”我凑近他连声大叫。

  叫了好一阵,脸色死灰的师傅才轻轻地回应了一声,呼呼的喘气声也随之小了起来。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长气,回头望一眼守候在他身边的师妹熊翠花,问道:“翠花,师傅他……他……”

  “他在等你呢……”

  “怎不早点告诉我?”

  翠花抹了一把眼泪说:“爹都重病卧床半个月了,我早就想去告诉你,可爹不同意,说不到最后的关键时刻,就不惊动你了。”

  “咳,师傅呀师傅,”我攥紧拳头,恨不得一下打在床沿,“怎么不把他往医院送啊?”

  “看过医生,拍了片子,两叶肺全都烂坏了,医生对我说,爹都晚期了,有好吃的让他多吃一点,敬敬孝心吧,这是医生对我说的原话呢。”

  我担心师傅听见,做了一个手势,让她声音小一点。翠花说师傅心里全明白,喘息声一停,便念叨说恐怕就这两天的事了,原打算明天晚些时候去叫你的,没想到刚才一口气回不过来差点去了,这才主动让我去请隔壁的张二狗喊你来跟他送终。

  这时,师傅的喘息声渐渐小了,死灰的脸上回复了一点血色,眼睛也慢悠悠地睁开了。我伏在床边,大气也不敢出地望着师傅,心里不住地祈祷着他快一点清醒过来。

  师傅偏偏脑袋,伸出瘦骨如柴的胳膊与布满蚯蚓般青筋的右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抓得紧紧地,生怕我立时跑开似的。

  “徒弟……儿……儿,真的是……是你吗?”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终于明白了,师傅担心自己置身幻觉之中,他使劲抓着的不仅仅是我的手腕,还有人间、生命与真实。

  “是我呀师傅,我是李治国,驼哥,驼子,是你的徒弟儿,你这辈子唯一带出来的徒弟儿呀!”我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嚷叫。

  “好,是你就好……好啊……徒弟……儿呀,老子差点……见……见阎王……见不到你……你啦,你来了就好,老子……老子……有话跟你……交……交待呀……”

  “你说,师傅你尽管说,有什么事交待我办的,徒弟儿就是……”我一边说,一边斟酌着使用顶尖级的词语,慷慨激昂地向师傅表态,“我就是赴汤蹈火、倾家荡产,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

  师傅盯着我眼睛紧紧地望了一会,缓过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那断续的声音也变得流畅多了:“徒弟儿,我就要……走了,俺不怕死,是人都要死,谁也逃不过这一关口的,只是……只是放心不下你翠花妹。过去,她是你师妹,我走了,她一个姑娘家……我放心不下呀……”

  我听着,不由得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熊翠花,然后紧张地等待着师傅的下文,是的,非常非常地紧张,往下他会说些什么呢?该不会……咳,看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说句内心话,我跟师妹,实在是太纯洁太纯洁了,我在心头想过别的女人,想过好多好多个,我想象着跟她们在一起如何如何,可师妹熊翠花,半点都没想过,我敢赌咒,如果我说假话了就不是人!可是,师傅会说些什么话来呢?他该不会……该不会把她托付给我吧?要是那样,可怎么办呀?我执行也不是,不执行也不是!唉,驼哥呀驼呀,你说不想歪心事,这样推测不就是在打师妹的主意,想她的歪心事吗?不会的,师傅就是再怎样的不放心,也不会像刘备对诸葛亮那样托孤的,是我想歪了,该死,该死,应该掌嘴,真的该掌嘴!要不是师傅、师妹都在身旁,我就会真的伸出右手,在自己的脸上来个左右开弓的。

  “徒弟儿呀,”师傅终于往下说了,谜底就要揭开了,我感到既紧张又轻松,“往后去,你就把翠花当成你的干妹……不,应该是亲……亲妹妹一样看待……好不好?不,不仅仅是亲妹妹,你是他的兄长,常言道得好,长兄如……如父,我不……不在了,你就是她父亲般的兄长,她的事就是你的事,你要照看好……好她,一直到她嫁人为止……我死了,她就没有亲人了,往后你就是……是她的亲人,她出嫁了,回娘家的话就去你那儿,你就是她……她娘家的亲人呵……”

  我听着,更为刚才一闪而过的歪心羞愧万分,也为师傅对我的这般信赖深深地感动了,我双手紧紧地抓住师傅青筋突暴的右手,肯定地说道:“师傅,你放心吧,我一定要照看好翠花妹,哪怕就是去要饭,我也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我说着,不仅肩头有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与责任,同时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与自豪。

  “徒弟儿……有你……你这句话,我……也就走得放心了……”师傅说着,攥着我的右手顿时松开,变得疲软无力,他是在拼尽全身力气向我托付后事啊!

  这时,师傅呼吸平稳地躺着,脸上露出婴儿般的安详与恬静,于是,我回头对翠花说道:“翠花妹,这些天你辛苦了,去躺一躺吧,有我照看着呢。”

  翠花摇摇头道:“我不累,也睡不着,我人都麻木了,没知觉了,不晓得吃喝,也没有瞌睡了。”

  我说:“你不能这样呢,刚才师傅说的你都听见了,我要好好地照看你,你得听我的话才是呀。啊?翠花妹,你就去躺一下吧!瞧,你爹都入睡了,这下子肯定没得事了。”

  “你不晓得俺爹的病,”翠花毫无表情地说道,“说来就来了,你莫看这时候平平静静的,眨眼间就会呼呼呼地喘起来呢。爹明白,我心里也明白,就这两天的事了,要是正睡着呢,俺爹突然就去了,那我就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不对劲,我就马上去叫她,绝对不会让她误事的,可她坚决地摇摇头,硬是坐在床边不肯动窝。翠花的脾气可真犟,钢强得跟男孩差不多,我小时候照顾她时领教过,十多年后我又一次深刻体会,唉,原来人的性格脾气真是生就了的东西,一辈子很难改变呢。所谓江山难改,本性难移,我以前只听人家这么议论这么谈说,通过熊翠花,我算是深有感触了。

  师傅是在黎明时分断的气。这是一个光明与黑暗进行殊死搏斗的转折交替时刻,师傅在这搏斗的拉锯战中败下阵来,没能见到光明,就沉入了漫漫无尽的长夜。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一手抓着我,一手攥着翠花,那比拉风箱更为厉害的冬夜长风般的怒号呼啸着,席卷着,师傅一口痰回不过来,就这样被自个喘息的风声席卷而去……

  弓弦嘣地一声骤然断裂,果断而决绝,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师傅挣扎着的生命嘎然而止,整个世界似乎也随着他的逝去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四周静得一片空白,听不到一丝音响,我仿佛置身在一片什么也没有的虚无世界,全身不由得毛骨悚然。想抓住点什么,一使劲,却是师傅那体温渐退但仍紧紧握着的枯手。尽管是一只死人的枯手,但我终于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实在。与此同时,我什么也没响地抓紧了坐在一旁的翠花左手。三个人,六只手,活人与死人,长辈与晚生,男人与女人,就那么在师傅的床头纠结着握在了一起,形成一种从未有过的奇观。

  这时,一声公鸡的啼鸣从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世界开始慢慢复活了。“喔喔喔--”师傅家笼里的公鸡也应和着奋力拍扇翅膀,唤来了乳白色的新生黎明。

  随着公鸡的长啼报晓,跟我一样一直呆愣着的师妹翠花突然尖着嗓子大声哭了起来。

  凄厉的哭声撕破了黎明的最后沉寂,整个山村似乎全被惊醒了,乡亲们从这拖长的凄惨哭声已然知道熊待诏终于留在了昨晚的黑夜,村里少了一条生命,多了一个游荡的幽灵,还将多出一座高高的坟茔。于是,他们全都起床了,前来师傅家吊唁。

  翠花只是一个劲地哭,她一时间怎么也不能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挣脱而出,于是,我便以半个主人的身份接待这些前来吊唁的人们。这些人大多是师傅的主顾,有少人刚刚来到人世,就是师傅剃的胎头,脸上全都流露着毫不掩饰的真诚哀痛。

  不须吩咐,乡亲们开始主动地帮着做这做那,为师傅的葬礼,为一个人的远去默默地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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