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穷困的生活磨炼了农人的意志，增添了农人的期盼。王家洼如同任何一个大山深处的村庄，贫穷和寂寞伴随着每一个人，伴随着每一个家庭。人们虽然曾经奋斗过，却没有改变穷困的命运，没有改变困苦的生活。王大平企图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由于封闭的环境和薄弱的基础没有能够实现，不得不回到祖辈的生活轨道，在贫瘠的土地里继续人生。艰难的生活伴随着他，期望改变命运的冲动激励着他，使他在自己的生活天地里不得不作出新的尝试，不得不图谋新的改变。他用最大的智慧、最大的能力奋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庭的命运，改变同伴的命运。他的行为影响了家庭，影响了朋友，也影响了整个村庄。

　　王大平从同伴满怀期望的行动中看到了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从同伴不遗余力的支持中感受到了肩上担子的重量。他把全部心思、精力、智慧和力量用到寻求生活出路上，发挥最大的能力，利用能够想到的关系，尽力为开办苗圃忙活着。他寻求王家洼头面人物的支持，寻求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帮助，说服父母拿出家里值钱和不值钱的物品感谢帮助和支持他的朋友，引导同伴齐心协力争取既定的目标。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王家洼被人们遗忘的地方有了苗圃，有了通畅的道路，有了灌溉的水渠。他为自己的成就而高兴，为同伴的信任而自豪，为亲人的支持而感激。

　　天还没有亮，王大平和王多多拉着架子车从巷道里走出来，走向通往刘家河的乡村公路，走向给予他们帮助和希望的刘家河林场。太阳从身后升起，照耀着满怀希望的农人，照耀着苏醒的大地，照耀着贫瘠却充满希望的山川，照耀着含苞待放的花蕾，照耀着悄悄从土地里探出头颅的小草。远处的山梁上有了朦胧的绿色，枝头挂满了迎春的花蕾，土地里有了忙碌的人们。

　　王大平边走边看着天空的太阳，看着枝头的花蕾，心中生出无限感慨。“这边的气温好像比我们那里高？桃花、杏花都开了，我们那里咋一点动静也没有。”王大平看了看王多多。王多多拉着架子车，边走边欣赏路边的景色。“这里的地势比我们那里低，天热的早，节气也早。”王多多看了看道路两边的树木，不经意地问：“你原来没有注意到？”“哪里有心思注意这些，都忙着念书赶路_r。书没有念多少，却把欣赏美景的时间耽误了。”王大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话不能这么说。你书念的好着哩。只是我们这里条件太差，把你给耽误了。你要是生在大地方，肯定能考上大学，肯定会有大出息。”王多多看了看王大平，“我们这里的小学、初中不咋样，既没有好环境，也没有好老师，生生地把娃娃耽误了。”

　　王多多的话让王大平吃了一惊。平时老实巴交、被人看不起的兄长竟然对上学读书有一番道理。他没有考上大学不就是吃了基础不好的亏吗？如果小学、初中能在好一点的学校里读书，能打下好基础，考上大学估计也不会是太难的事情啊。这个想法向谁去说？谁懂得其中的道理？谁能解决这些问题？小学没有老师，初中没有经费，老师忙着养家糊口，哪里有精力顾及孩子们的学习啊。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王大平忍不住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看咱们村子里那个小学。多少年了，仍然是一个老师。老师要种承包地，要养活老婆孩子，能把心思放在教书上才怪哩。”王多多看了看王大平，不由自已地笑了笑，“我这是胡说哩。你不要当回事。”“你的看法对着哩。”王大乎笑着说，“你没有说错。这几天学校就放假了。老师在种自己的承包地哩。”“学校刚刚收了假，又放假。过些日子，麦子黄了，学校还要放假，学生还得回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把学生教好？学生念书就像种庄稼一样，过了节气就来不及了。娃娃年龄一天天大了，事情也就多了，只好不再念书。”王多多受到王大平鼓励，“过去你书念得好，给咱们村子带了个好头。好几家人舍不得让娃娃劳动，把娃娃放到学校里念书。你一回来，有的人觉得没有了希望，还有人干脆又把娃娃从学校里叫回来了。”“谁这么做？这可不是好事情啊。”王大平没有想到他在村子里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好几家哩。”王多多换了一下肩膀上拉车的绳子，“你书念的那么好，最后都回来了。他们念书不如你，不回来等啥哩？”

　　“小学和初中的教育会慢慢好起来，不能把娃娃叫回来。会耽误娃娃一生啊。现在家里的农活又不太多，让娃娃回来能做啥呀？还不是白耽误。”王大平说。“别人不像你这样算账。他们算的是经济账。你想，一个上小学的娃娃一学期下来，除过吃穿，光学费和书本费差不多就要七八十块钱，一年下来就要花费一百五六。一百斤麦子也就卖个六十多块钱，一个孩子一年还不花费二三百斤麦子？咱们这里的土地你知道，平川里的土地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最多收拾四五百斤麦子，山上的土地也就一两百斤。除过种子、化肥、牲口钱，剩下的就没有多少了。你算一算，一个学生的花费是多少？”王多多看着王大平，“就咱们村子里的情况，一个人山地和川地加在一起最多就三四亩。供养一个学生是不小的开支呀。”“这个账我以前还真没有算过。”王大平吃了一惊。怪不得父亲不愿意再供他上学，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希望他回来帮助家里耕种土地。光学费一项开支就是很大的负担啊。父亲和母亲这几年真不容易啊。“账不敢算啊。我原来还想供我们家老四上学，结果上了不到两年，就只好让他回来了。供不起啊。”王多多说。

　　“村子里上学的孩子现在有多少，你知道吧？”王大平问。“也就十来个吧。大部分都回来了。”王多多说，“不瞒你说，我很注意娃娃念书的事情，希望娃娃们能多念些书。念过书和没有念过书不一样。”“有啥不一样？”王大平问。“不一样的地方多了。念过书的人见识广，懂得的道理多，眼光也远，说话、做事都比没有念过书的人强。比如你和胜春两个，不对比看不出来，一对比就很明显。你能把要做的事情都想好，也能一板一眼地去做，在外面也有人敬重，有人帮助。胜春就不一样。他尽管也很聪明，很能干，说话做事就不如你有条理，也没有与外人打交道的手段。如果他能像你一样念几年书，肯定比现在强得多。”王多多向王大平袒露心迹。“胜春很能干。”王大平真心诚意地说。“胜春是很能干，却没有办法跟你比。让他做一些具体事情，他能做的很好，甚至很周到。让他做一些复杂的事情就有缺陷。他没有做大事情的心计。”王多多看了看王大平，“你就不一样。你能把该想的事情都想到，把需要安排的事情安排好，把所有人的作用都发挥出来，把所有关系利用起来。这恐怕就是你念书的缘故吧。”“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咱们一起做的事情都是你和胜春帮着整弄的，我一个人啥也做不了。”王大平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太阳升到中天，空气中飘着燥热。

　　“我说的这些话，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是大家的看法，也是胜春的看法。胜春早给我说过你的长处。他也正是看到了你的长处，才把办苗圃的事情告诉你，让你带着我们大家来做。”王多多看了看王大平，“你干脆坐到车子上去，我拉着你走。”“我跟你走在一起好说话。”王大平推辞说。“你坐到车子上，咱们一样可以说话。我要是累了，你就换我。”王多多说，“我们两个轮换着歇息一会，都不会太劳累。”“你先坐到车子上去吧，我拉你。”王大平要接架子车。“你先坐上去吧。等一会你换我。”王多多把架子车停在路边，等待王大平坐上去以后，继续拉着架子车朝前走。“坐在车子上不好意思。”王大平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有啥不好意思？以后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多。”王多多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愿意拉着你，你就安心地坐着吧。其他人恐怕还没有这个机会。”

　　王大平看着王多多的脊背，突然有些辛酸。兄长们器重他，看重他，让他激动、感动、兴奋、辛酸，甚至有些悲哀。他能给兄长能带来什么？

　　“你只要能把大家的事情办好，我愿意给你当车夫，拉着你到处跑生意，赚大钱。”王多多拉着架子车欢快地行走着。太阳照着他的头颅，照着他黑实的脊背，照着破烂的衣服。人世间的苦难和贫瘠在太阳下散发着，人世间的快乐和幸福在太阳下散发着，人世间的希望和梦想也在太阳下散发着，分不清楚将来是成功后的喜悦，还是失败后的痛苦；是奋斗中的幸福，还是付出中的艰辛。生活压弯了年轻农人的腰，压弯了年轻农人的脊背，也激发了年轻农人的梦想，激发了年轻农人的信心。

　　“我恐怕没有那么大福气。”王大平说。“你有能耐就会有福气。弟兄们都看着你哩。你要给弟兄们争气才行哩。”王多多说。

　　王大平看不见王多多的脸，看不见王多多说话的样子，却从王多多说话的语气里感觉到了殷殷的希望，感觉到了殷殷的期待。他默默地企求上苍的眷顾和垂青，期望美梦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