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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鸡》 作者:阎连科

第4章 斗鸡四

  知道了方老板的秘密,就会有上好的对策,可惜姥爷手里没有可做赌注的财物,倾家压上,桌椅板凳也不留,方老板也不会出来对阵。且我姥爷又舍不得轻易把手里的秘密卖出去。谁有了这秘密,谁就有了胜方老板的机会。能胜方老板一次,就能发飞天横财。

  斗鸡是长远之计,姥爷对付方老板的计谋,是训一只极有耐力的鸡。这只鸡腿功、口功都可以差些,但定要能耐得争斗。方老板的鸡是必输第一局,待这只耐鸡胜了一局,二局、三局就变攻为守,只虚斗,不实啄,把后两局时间消磨掉,这样胜一平二,总局为胜,就可赢得方老板。

  我姥爷有了这般计谋,就着手训练鸡子。到来年开春,他去西罩派的鸡把式家又讨来一只小鸡苗,精心喂养些凉开水浸过的芝麻,小米拌鸡蛋、粮食、青菜;再大些,天天到包公湖边捉虫子。一个多月他就开始让小鸡运动;两个来月,鸡便长到了二斤。喂得精到,加上鸡入“拔节期”,骨骼猛长,他又喂了不少硬料和钙质饲料,如土元、蝉等。这样过了八个半月,毛羽都已齐全,也赶上了十月初一的“头窜”——雏鸡头斗和十一月初一的第二次试斗。一切都还正常,接下去是撵、、跳、盘、抄、蹲、拉、推的八训。在这八训中,姥爷偏训撵、、跳、多训少斗,别的鸡子撵一个时辰,他偏撵上一个半,别的鸡子撵完过,都让鸡回罩歇息,他偏再训些鸡的跳瓢什么的。到下年正月初二,姥爷把斗鸡抱到东京北郊的斗鸡坑,连找三个敌手斗了九局,虽败多胜少,但鸡的耐力果然了得。九局完了,它还依然气力十足,或躲或击,仍很有力度。

  万事皆备,单欠东风了。

  财物不是玩儿的,没有就是没有。这样拖一年,又一年,终于到了一个新朝代。清王朝像破旧瓦屋一样,说倒就倒,说塌就塌。一天,姥爷在湖边鸡,忽然一个鸡把式过来和他并上肩。

  “知道吧,清朝倒了。”

  姥爷一怔。

  “清朝是谁?”

  “皇帝溥仪呀。”

  “他呀……碍我屁事儿。”

  “还听说孙中山当了大总统。”

  这下姥爷站住了。

  “孙中山又不会替我压个赌注的,你给我说这干啥哩?”

  那把式奇怪地瞟我姥爷一眼,就去了。其时,在东京四处都传说皇帝逃走了,孙中山是何等的开明,个头虽小,却读了很多书,连洋书洋字都能读能写。这些话,整个东京城都已传遍,可惟我姥爷不知道。他有他的心事想。耐力鸡他已喂训了两茬三只,几年过去了,却硬是没有赌注下。闲斗是每月都有,可不和方老板赌斗一次,他总觉心里搁着一块病。

  这是民国元年末,天冷了,娘还没有给他添置一件新棉袄,一早出去撵鸡时,总冻得嘴脸乌青。

  “娘,该给我做袄了。”

  一日的午时,日光很温暖,娘缩在门口的阳光里。姥爷斗鸡回来,不耐烦地站在她的面前说。

  这个时候,老姥姥看去是真的老了,满脸皱纹,头发几乎全白,身子瘦得如一条劈开的干柴。她望着儿子,想到已经二十有余的姥爷没有成家时,心里一阵苦颤。

  “清本……你不能天天斗鸡,该做点正经九头鸟的事情了……”

  姥爷把鸡赶进罩里。

  “有啥做?”

  “东京的人,大小都会做点生意。”

  姥爷笑了。

  “一天也挣不了几个制钱。”

  “大的不会,小的不做……你娘总不能侍候你一辈子。”

  姥爷收住笑,站着不动。

  “午饭烧好了吧?”

  “没……”

  “咋哩?”

  “上次欠粮庄的面钱还没还……”

  “你做成的娃儿衣裳咋不拿去卖?”

  凝视着姥爷,老姥姥默了好一会儿。

  “清本……娘枉养了你这个儿,守熬十年,你没替你娘想过一点儿事,没替娘干过一下活……”

  老姥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姥爷万没料到,他有些生气了,盯着老姥姥。

  “不就是说你孩娃不孝吗?过几天我把‘达宏绸行’给你赢回来!”

  “赢?”老姥姥呆一下,突然上去哭求道:“清本,娘求求你……你斗鸡千万别赌斗呀,你爹已经输了绸行,你要再输了咱家这座院子,那你娘就别活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别想成家了……”

  一句哀愁的苦话,使姥爷恍然大悟。正值他几年苦思,找不到赌注可压时,娘的话反倒给他提了个醒神。若不是娘抱着腿哭,他准会拍下脑门子:啊呀,怎么会想不起这宅院!不消说,这个时候,姥爷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和其它聪明人一样,只是心里暗喜,脸上是依然孝儿相貌。

  “娘呀,你看你……快起来,我怎样也不会赌斗啊。”

  事情是就这样敷衍过去了,然姥爷他为有了赌注激动得几番彻夜难眠,私下对鸡子又加紧了调训喂养。到了正月初二,各罩派斗鸡都引鸡到北郊比斗,姥爷抱鸡去了,等方老板的三鸡九斗,全部获胜时,姥爷站到了方老板面前。

  “下月初二我想和你斗一场。”

  方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姥爷,淡笑一下。

  “闲斗?”

  “压注。”

  这下,老板认真了。

  “哪罩的?”

  “西罩派。咋的,方老板不认识我?我爹把绸行都输给了你。”

  怔一下,老板翻一下上眼皮,仔仔细细地盯着我姥爷。他知道姥爷和他斗是有缘由的,从内心说,他不想再为上辈的事情和下辈也瓜葛在一块儿,于是,静想一会儿。

  “想起来了,你叫倪清本,是各罩派中最年轻的斗家,不知你想压多大的注?”

  “我压宅院,你压我家绸行的三间房子!”

  方老板心里颤动一下。已经十年没人同他这样疯赌了,这使他为之一振。但想到那三间房子,地处东京黄金宝地时,又有点舍不得,为赢那三间房,他费了多少心思,专门训了半年的鸡子。

  “清本,斗鸡本是取乐的,你何苦这样发疯。再说……你又不比你爹,一家之主,万千事情都做得主的。真想斗,可压个小注玩玩。”

  老板的话意,姥爷是完全明白的。

  “我家你去过,”姥爷说,“房子不比马道街的差,虽不是生意门面房,可有一个大院子,光地皮也抵住了那三间房了……要是方老板信不过我,”姥爷从长袍怀兜中取出折叠好的纸,在手里拍一下,“这是地契文书,咱眼下就可找个中人交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退的地步。且正月初二,东京斗鸡家几乎都云集北郊,这事不仅是私家纠葛,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罩派向另一个罩派的寻斗,不出迎当然不成。何况,在南派心目中,由于方老板勤斗勤胜,又财源旺盛,实际上已是南派斗鸡的主持人了。而姥爷这里,在西派心中,虽是无名卒辈,但十年来,西派鸡很少胜过南派。再输一局,并不给西派增加多少灰色,若侥幸胜了,那就大增光彩。所以,到了此时,两派鸡客已对阵起来,谁也无法回避。

  当下,双方进行了“搬眼”:各把自己斗鸡抱出,相互看了体重、高低、大小、年龄,上下都相差无几,于是定下二月初二在斗鸡坑开斗。

  一个月的光阴,说过就过。二月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的人,比往年都多。因为以往疯斗的压注大小,都在暗处,除了斗鸡主双方,只有中人知道。而这次是亮明赌注,当场兑现,自然是斗鸡各派一大盛事,不能不去。此前,双方行家都在训鸡中出谋划策,给斗主计划了很长时间,因为真正到了这天,除了鸡坑主持人有权发言以外,斗场上谁也不能多言。

  我姥爷是坐人力车来的,和我老姥爷那次去边村斗鸡一样。

  到北郊斗鸡坑时,太阳已升了杆高,光线温柔明亮,空气极为清新,这天气最适合斗鸡。东京斗鸡界说是“好鸡天”。到斗鸡坑时,有人说“清本来了”,众人忙给姥爷让开一条路,姥爷也就英雄一般进去了。

  所谓斗鸡坑,其实是一片广场,只不过场子低于四周。高处围满了观望闲人,还有一些卖小吃小玩的小客商,景况俨然一个庙会。在斗鸡坑中间,站着主持斗鸡的“鸡头家”,约有六十来岁,短发短衣。在斗鸡坑斗鸡,他有很高权力,不仅要为斗鸡双方拉号配对,介绍说合,还要负责斗后赌账的讨要偿还,职微责大。更重要的,鸡头家是胜负输赢的裁决人,因此,斗家对他都十分尊敬。姥爷一入斗鸡坑,就首先朝他鞠了深躬。

  方老板自然有大斗家的风度,姥爷等了很久,他才坐一辆豪华的快骡马车,入了斗鸡坑。

  方老板和鸡头家打了招呼,让鸡头家把姥爷叫去,双方叫明赌注,写下字据。等都作好准备,鸡头家把围上来观望者朝后赶了赶,用棍子在坑场中划了界线,令闲人不得入界。界内是一块圆形土地,平整干净,坚松适当,大圈中有一直径三尺的小圆。鸡头家走回来站在最中,唤了一声“预备——”姥爷就入场把鸡放在了圈界以东,用手扶着;方老板把鸡放在圈界以西,一样地用手扶着。斗鸡坑里十分肃静,人们都悄没声息地盯着鸡头家。这样过有片刻,鸡头家退出圈子,扬手落话:“放鸡!”

  双方松手退后三尺有余。

  鸡斗开始了。

  鸡头家燃了一支细香,香上每隔一寸画一记线,分出三寸,每寸记时为一局。他把香插在正前方六尺处,转身站在鸡边。

  姥爷的鸡子七斤有余,骨骼很大。毛色依旧不纯,红中杂白,是只花鸡,两岁,看去并不十分显眼。而方老板的鸡就不同,青色毛羽,底为白绒,背上闪着绿亮,尾是白沙尾,东京典型的“乌云盖雪”鸡。且头小耳环微,面皮紧薄,脑门宽厚,眼窝深大,冠小正直,五官十分谐调。嘴是黄色,像金铸似的,在日光里灼灼发光。东京斗鸡,各罩派对眼也十分讲究。鸡眼一般分白黄红三种。白为上品。而方老板的乌云盖雪,鸡眼不仅是白,其中还有青亮,眶大珠小,目光锐利有神。鸡腿是“大腿弯”,极有弹跳力。这样的鸡子,在东京鸡界,百里挑一,几年难遇一个。它从老板手里一出,就聪明地扎了后蹲守势,稳稳站着,不退不攻。乌云盖雪每次下场初局都是如此。

  我姥爷的鸡,貌无惊人之处,离开手后,虽攻势站定,然却一动不动,并不真的攻取。这花鸡虎视眈眈,双目暴突,就那么站了很久,似攻非攻,非攻似攻。这是一种招式,听我姥爷说,叫“空攻”,是在鸡斗时,连续不断地等鸡进攻了,忙收回,让它呆站,等它又进攻了,再收回,再让它呆站,每斗必此,持续不断,鸡就学得聪明,不“空攻”一阵,不会真的下口。东京斗鸡,第一局多是“勇阵”,从来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对峙不斗。各罩派的鸡把式对乌云盖雪的“守攻”都清楚,但没见过花鸡的“空攻”,以为是被乌云盖雪的镇定吓住了,不敢上前,于是,都为姥爷担着一份心思,毕竟压注是一所宅院呀。时间久了,连方老板也有些泄气。他本来对姥爷的鸡貌都不看进眼去,一见花鸡只摆出一个架势,不敢上前,心想,看来今儿要三斗三胜了。

  香在一点一点地烧着,一缕青烟,离开香火,艰难地升到尺高时,变得金黄,一丝一丝化在明亮的日光里。

  鸡头家有点耐不住,朝姥爷身边靠了靠。

  “清本,咋回事?”

  姥爷不吭,一脸平静。

  他又看了看方老板。

  方老板浅浅一笑。

  就这个时候,第一段香快烧尽了,我姥爷轻推了一下鸡屁股,花鸡如得了号令,突然跳起,来了个“高头大咬”,腿重嘴狠。乌云盖雪等它进攻久了,许是有了麻痹,花鸡真的攻了,它竟不及躲闪,被花鸡正准咬着冠子,一下就鲜血直流,恰又流进眼窝,糊了左眼。花鸡乘势高空一跳,从乌云盖雪身上翻过,下落时,来了个“海下腿”,把乌云盖雪摔在地上,风急火快在鸡头、鸡脸上又猛啄了几口。方老板一看这阵势,生怕伤了乌云盖雪的锐气,灭了后勇,误了下两局,慌忙上前一步,把乌云盖雪抱了过来,并向鸡头家伸出了一根食指,示意认输。

  第一局,方老板认输。但一局的寸香还未燃尽,他借这个机会,用蘸水毛巾擦了鸡冠鸡眼,又在水里涮了毛巾,冷敷了乌云盖雪的前胸、翅下气眼和后档各处,最后口含清水喷入鸡口。

  姥爷没有这样繁琐,他只捏了捏鸡腿各处,让鸡腿上的筋肉松活松活。

  细香烧到了第二寸。

  鸡头家唤:“拢鸡——”

  双方又把鸡抱进了圈子,各占一端。

  “放鸡——”

  又开斗了。

  这一局极精彩,完全不同第一局。乌云盖雪一出场,似乎被上局激怒,不飞就跳,嘴勤腿快,招式也变化多端。路数有扛脯拉尾、下刷头、四平头,插花头和跑调等;招数有掐冠门腿、海下腿、脑后腿、斜腿、干脚腿、接腿。观望的行家,一向没有在一个鸡身上见过这么齐全的路招。一般说来,一只鸡都有自己的几路几招,不可能啥儿都会。然乌云盖雪多招多路,让东京鸡客着实开眼。观望的人,一个一个伸长脖子,明睁双目,生怕少瞧了一个招式。连方老板都为自己的鸡惊讶了。有的招式,他并没有教过,完全是急中所出。可惜斗鸡坑有一严规:为了免生纠纷,无论哪方鸡打得如何精彩绝伦,观者皆不准拍手叫好。不然,坑沿的人此时会为方老板和他的乌云盖雪吼得山呼海啸。这样一个招式又一个招式,一道路数又一道路数,正在高潮之处,鸡头家却跳进斗圈,把双方鸡分开,朝方老板轻笑一下。

  “香烧到了方老板——平局。”

  方老板呆一下,脸上有了白。他看看细香,不仅烧到了记线,还略微过了一点儿。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花鸡在这一盘中除了“里外磨”的路数,别的什么路数也没有。它以一应百,你千变万化,它却始终如一,只转动身子,或退或进,无论乌云盖雪如何攻击,它都用脖子迎上去。乌云盖雪啄到了脖子上的鸡毛,它就用头在乌云盖雪的脖上一扭,使乌云盖雪不能用嘴再咬,这样搅着脖子在圈中左转右转,结果也只被啄掉几根鸡毛。

  从局势看,花鸡显然被动。然而它却没有自动退出斗鸡圈,且乌云盖雪也确真没有将花鸡斗败——无可奈何,平局。

  形势很明白,结局最好是方老板赢了第三局,总的斗个平场,赌注各归各有。

  然而第三局仍然是平。局中乌云盖雪斗得更加快捷嘴狠,可花鸡依旧不变里外磨的路。直到香将尽时,花鸡都未还攻一下。鸡头家是偏了方老板的,香烧到记线处,他本想唤“三局——平!”可方老板一脸死相,像得了危病,他终于没有唤,直到西罩派的一个把式上来说:“头家,香过线半寸了,”他才上前将斗鸡分开,却不说谁胜谁负。

  三局结束了。

  东、西、南、北各派的头面人物,都围近了斗鸡图。乌云盖雪气昂昂地站在圈中;花鸡的头微微低着,站着圈边。它从头到脖子,没有一根鸡毛,全被咬掉了,露出红血血的一个小锤头,似乎极其疲惫。但它到底没有倒下过,没有退出斗圈。

  鸡头家没法说花鸡败了第三局,他望着一直呆坐不动的方老板。

  方老板当然不会丢了男人的脸面。他上前从中人手里要过首饰店的房子契约,亲手递给我姥爷。

  “清本,我想输个明白,你这花鸡是不是不会别的招数?”

  把房子契约捏在手里,姥爷放心了。

  “我这鸡除了高头大咬和里外磨,别的什么也不会……不瞒你方老板,它是赢在爬爪上。”

  抱起花鸡,方老板仔细掰着鸡爪鸡腿看了又看,发现花鸡是“明腿”,皮包骨头,没有一丝腿肉。腿间距离宽,爪片大,爪趾又干又细又长,趾间大角空心,这是有名的“十字大爬爪”。

  方老板明白了,自己是输在第一局的“守攻”。如果乌云盖雪习惯一局起攻,即使耐力抵不过花鸡的十字大爬爪,至少也会打个平场。

  “三天内我搬完首饰店,”放下鸡子,方老板说,“明年二月初二,我训下鸡子,咱在这儿接着斗。”

  话毕,抱起乌云盖雪,方老板顶着明净的日光,去叫快骡马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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