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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鸡》 作者:阎连科

第7章 斗鸡七

  人世沧桑,变故颇多。民国五年袁世凯下台,赢得了一片国骂。接下,袁四少爷在东京斗鸡界,也没了往日威风,不久他就离开了东京。请的鸡把式们,也都各自寻了新的营生。在我姥爷这边,离开袁四少爷,并无实质损失。有了“达宏杂货行”,财源如一股泉水,汩汩地终日不断,只要不求皇宫日子,在东京吃喝是用不着多愁多思。经营杂行的又是自家亲舅,不消担心会被坑蒙拐骗。因而,姥爷只有每日斗鸡,不斗鸡则无事可做。虽说袁四少爷走了,人们对他也减去一些尊敬,但我姥爷似乎并不在意。方老板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在斗鸡界与他抗衡。且我姥爷喂养斗鸡,十分钻研,有很深的道行。他养的西派斗鸡,个个耐得死拼,就是眼被啄瞎,也不退出斗场。斗鸡人的威望,靠别的,更靠能养出好的斗鸡来。所以,姥爷尽管不是斗鸡泰斗,但斗史极长,依然还在鸡界享有盛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吃饭、玩斗;玩斗,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岁月打发得堪称流畅。不能不说,姥爷是过日子的好手,他的生活里,很少发生磕磕绊绊的灾难事情,就是民国十九年,冯玉祥大将军力反蒋介石,发生了中原大战,陇海线、津浦线、京汉线,都是生死地界,尤其主战场陇海线上的民权县离东京很近,把个东京城吓得日日发抖时,姥爷也没有为此多操一份心思。那时候,东京人对民权之战的关心,远比袁世凯下台要忧虑得多。时时有很多伤员,缺胳膊断腿,不知从哪运来,血还在一滴一滴洒落,把个东京女人唬得天天都有人半死过去。

  驯鸡时,有人议论。

  “见了吧,火车又拉了一车彩号,血把铁道上的石渣都给染红了。”

  “听说冯玉祥亲自到前线指挥,张治中的师全都没了。死个人和玩儿似的。”

  “这些人真是,”姥爷说,“有吃有喝有玩的,多自在的日子……偏爱打闲仗。”

  就在这一天,姥爷在几个斗鸡朋友那儿闲聊到天黑,家去时,忽然从街边槐树的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老哥,求你借个宿吧。”

  姥爷盯着那人。

  “东京多得是旅店。”

  “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家里有老母,有妻小。”

  明白了,这是个打仗的人。那时候,有很多兵,一离开队伍,就千方百计往家走。蒋介石的部下,冯玉祥的部下都是如此。对这种人,姥爷难说自己有什么感情,他觉得犯不上和这些操枪弄炮之人有瓜葛,就乜斜了那人一眼,快步进了自家宅院,把门掩了。

  回到屋里,姥爷点灯往鸡罩送水,回来时,却见那人站在院当央。

  “我只求住一夜,明天一早家里就有人在城南门接我。”

  姥爷掏出一元银币,掷到那人怀里。

  “外边去吧,我家一向不留兵宿。”

  “我是冯玉祥的部下,不比别的队伍,上司知道我逃了……要命的。”

  “你这不是牵连了安分人家嘛。”

  那人犹豫了,似乎想走,转过身时,看见斗鸡围罩,说:“大哥爱斗鸡?……我爷也喜爱,在世时,每年正月、二月都要进东京比斗的。”

  瞟一眼那人,姥爷和蔼了。

  “你家……哪里的?”

  “朱仙镇。”

  “不远。”

  “我伤了腿……”

  “你爷哪个罩派?”

  “他喂的是西派鸡。”

  “啊呀!你看……我是东京西派的倪清本。你看看……说透了,都是同罩,你快屋里请。”

  十二分的热情。姥爷知道那兵曾是同罩后辈,不由分说,扶进屋里,让媳妇打了荷包蛋,说了歉话,亲自搭了床铺。情况完全翻了两样。那一夜,姥爷和那逃兵谈到深夜,都是东京的斗鸡话题,没说半句中原大战的谁长谁短。来天一早,姥爷给那人弄了吃的,又亲自送到大南门,看着他家人用车将他拉走。

  斗鸡的人就这样,见了鸡客,如兄弟一般,别人别事,则显得冷淡异常令人难以理解。也许斗鸡本身,就是一个冷暖世界,完完整整。世界以外的人是人非,在鸡界都显多余。

  那兵祖辈斗鸡,自己也有余爱,姥爷和他有了这一夜同罩交往,也是姥爷的命运安排。后来的日子,那人给了姥爷很大救援。当然,这是后话了,要说就得飞过很多岁月,跳到民国三十四年以后。

  民国三十四年前,东京起起伏伏,沉沉落落,经过了不少大事,都是历史不能忘记的。民国二十七年,蒋介石掘开黄河花园口,洪水从东京一漫而过,房倒人亡,其惨难书;民国三十一年,中州大灾,千年不遇,饿死、冻死达三百万之众。那时,东京以东以北,已被日本军队占领,西南数十县,大部是山区薄地,物产不丰,加之春季无雨,乡间麦收只一成二成,人心惶惶,已有不可终日之势,寄望于秋,谁知夏天又是大旱,滴雨未下。且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复又为害,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秋粮几乎无收。这两大天灾,至使东京物价暴涨,粮食奇缺。“达宏杂货行”本来经营乡村物产,这一来,断了货源,几乎倒闭。好在掌柜身体尚好,亲自到外州奔走收购,加之行里还有陈年存货,才算勉强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门经营。可事情不仅如此。周围一百余县已沦陷大半,被全面封锁,国民政府不仅无力救灾,还要向当地灾民征收四百万石军粮。在东京城则征收各种新创造的税款:烟酒税、直接税、所得税、印花税、盐税……连东京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卖肉妓女亦不例外,何况老字号的行、店、庄。当然,应该说东京在那个岁月,灾难不比其它有的地方大,如南京、北京。否则,东京的斗鸡为何能年年有斗?姥爷又为何能够继续他的斗鸡事业?

  他靠了命好,更靠了支撑“达宏杂行”的舅舅。

  回头说民国三十四年,春夏之交时节,日本国的军队大举向河南、湖北边境进犯,豫西、南也同时遭了日本军的践踏,老河口、浙川、南阳等地先后被占,中州半部,均已陷落。局势异常紧张,东京的日子提心吊胆,居民们把光景打发得凄凄惶惶。城里百姓大多靠小本生意过活,因为战事,乡下人日日进城少了,物资交流濒于停滞,民国政府税收不断提高,各区警察署的人又不乏恶徒,夜闯民宅的事不断发生。随之,斗鸡也落于低潮。

  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东京老人、孩娃、一般都要出城采药——多是采些艾枝。传说端午节所采草药,灵验有效,能治百病。因之,家家都将艾枝插于门楣。年幼小女,亦多将艾梢嫩枝,插入发辫,说如此可以避免瘟疫,还说“闺女媳妇不戴艾,死了变成丑老太。”这天的早饭,按例要喝雄黄酒,还要把酒涂于耳孔鼻孔,以避五毒;另将五彩丝线缠做缝制的三角、心形、瓜形等香囊布袋及胖香娃娃挂胸系腰,以避蝎螫蛇咬。饭时,要食用江米红枣粽子、炸麻叶、糖糕油香等,凡此节中的种种烦杂琐事,都由老婆、少妇承办,丈夫多为闲手,所以,这天各派斗鸡,都要到斗鸡坑一比雌雄。不消说,姥爷吃过早饭,喝过雄黄酒,坐上车子就去了北郊。

  斗鸡坑那里十分清净,没有一人。坑里长满了杂草,青的黄的,紫的绿的,各色野花,争艳夺目。周围的几棵大树,也似乎高大许多,叶子极为茂盛。有只灰狗,在坑里跑来跑去,对着城里的方向,偶而狂吠几声。姥爷站在斗鸡坑边,心里异常苍凉。新年时,这里还那样热闹,上百个斗鸡家云集坑里,从上午斗到黄昏。半年不到,这坑里竟变得如此荒芜。鸡头家连坑里斗场的野草也不锄一下。姥爷放下紫色秃尾斗鸡,鸡子昂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莫名地“咕”了一声,低头在草地找着虫子。怎么会这样呢?姥爷打量着周围,除了看见通往城里的街上,有几个来往行人,其余什么也没有。

  走了吧。姥爷想,可还是没有走。鸡子在往日的斗圈里啄着草籽、虫儿,姥爷在坑边来回走动,很像是专程到这儿放鸡的。到半晌时分,姥爷站到坑头时,忽然看见坑那头站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青色斗鸡,心里一喜,走去一看,那人竟是方老板家的公子方明。

  “啊呀……是你呀!”

  方明把鸡放下来,样子很尴尬。

  “真是你……我看着不像。”

  “你、不是不斗吗?”

  “钱庄关门了,交不起税……你家呢?”

  “有我舅在,没问过……咋回事?今儿这儿一个也没来。”

  “包府坑、相国寺、龙亭,我都去了,那里也没人……见了你家里的,她说你到这里了。”

  “鸡头家也不在……”

  “鸡头家死了。前几天听东派人说,他去徐州贩盐,撞见了日本人,捅了他七刺刀……”

  “……”

  “知道吧,南派也不剩几只鸡子了,都说没心思喂,人嘴还顾不上……”

  姥爷看了一下远处。他的鸡子隐没在草地里,只看到一个鸡头在草尖上一点一点。过一会儿,收回目光,他无头绪地骂了句。

  “操他八辈祖宗……”

  方老板的公子,似乎心里也十分惘然。

  “玩不玩?”

  “来了,玩玩吧……”

  两个人开始找到斗鸡坑里往日的斗鸡圈,动手拔着里边的野草。太阳升上来,在稍偏正顶的上空照着。地上的草长的虚,一拔就掉,不一会儿,那个旧有的斗圈就给拔光了,黄沙土的泥腥味直扑鼻子,格外清新。他们开始站起来,把松散的沙土踩平踏实,对着脸,起落着脚步。

  “听说信阳那里,有个村庄,老少几百口人,全被日本军给杀了。”方明说。

  姥爷站住了脚。

  “不会吧?”

  “真的……山东那里,姑娘媳妇一出门脸上就得抹锅灰,要不就被日本人给拉走了。还听说日本人一弄完女人,就用刺刀扎女人的那地方。”

  呆着,姥爷一动不动。鸡斗场被他俩踩得光亮平整。两只鸡子跑到远处觅食了。有一只蟋蟀跳到斗场上,伸开翅膀“咯咯咯”叫了几声,忽然就又有一只蟋蟀从草丛跳进圈来,一样地叫了几声,两只蟋蟀便毫无缘由地瞪起来。还未厮咬,姥爷用脚尖把它们踢开,然后抬头望望天。太阳比先前高了些,小了些,亮了些。光线也开始有些刺眼。

  姥爷说:“该吃午饭了吧?”

  方公子抬起头。

  “差不多了。”

  “还玩?”姥爷问。

  “算了吧。”公子说。

  “那就算了。”

  最后这样说了句,姥爷看一眼方公子,方公子看了一眼姥爷,就一道走出那斗鸡圈,去寻找鸡子了,并着肩,谁也没再说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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