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斗鸡》在线阅读 > 正文 第8章 斗鸡八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斗鸡》 作者:阎连科

第8章 斗鸡八

  到夏季,东京形势严峻,日本军西进速度很快,城里的商家纷纷关门歇业。多数公立、私立中学,也都迁出京城,将学校设在较远县境。有的师生,逃往陕西,到西安去了。居民们则是为了残破家业,心想横竖都是一个艰难日子,苦挨苦熬。各罩鸡派,也有人逃到乡下避难。喂鸡本来是闲日子的乐事,日子里没了闲心,斗鸡还有什么意义?姥爷则不同,不喂鸡他活着干什么?可惜这个年月,到包公湖鸡都很难碰到一个同行,有时反倒会碰上扛枪的青年军、国民军的兵。他们把枪横在肩上,见了别人尚可,见了斗鸡的,便怒目视之,像说:什么时候了,还斗鸡!因此,姥爷索性也不外出,赶鸡时,有时在院里,有时起早床,就在门口胡同。这时期,老姥姥已子孙满堂,二男三女,虽有吃有穿,媳妇又孝,端吃端喝,可毕竟老了,七十多岁,对兵乱感到格外心慌。

  几天前,马道街的店铺,连连遭劫,都是光天白日拿货不付钱。于是,为了安全,“达宏杂店”也关了门。老姥姥的弟弟要回乡下躲躲,劝姐也回娘家静静心。老姥姥想,趁还能走动,最后到那个偏远老家看一眼也好,就同弟弟离开东京,租了一辆毛驴车,回乡下老家了。

  姥爷把老姥姥和舅送到城外大路上,还给母亲买了很多乡下没有的东西,如洋糖、洋火、洋糕点,嘱托母亲早日回来,让舅回来时带点乡下的地瓜吃。

  东京有句俗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话就在姥爷家里应验了。在老姥姥走后第三天,天气不好,从早上阴到午,似乎要下雨,终又不肯下,满天乌云,满城水气,街里的空气又湿又粘。姥爷喂罢了鸡,给鸡了腿,忙到半午晌时,正想搬竹床到院里树下歇歇精神,忽然有个爱看斗鸡的小伙从门外闯进来。

  “清本叔——不好了!”

  姥爷怀疑着。

  “啥事?”

  “不好了,你快出去看吧!”

  “日本军打进东京我也不去看……”

  “不是……是达宏杂店的掌柜和奶奶……”

  这下把姥爷惊了。

  “出、啥事啦?!”

  “去吧叔……都到门口啦!”

  这是几十年来,我姥爷不曾有过的紧张。他招呼一声媳妇,就跟着那小伙大步出了院子。果真的,就是拉着母亲走的那辆毛驴车,又把母亲给拉回来了。车停在门口,毛驴打着喷嚏,车把式在一边吸着旱烟,舅在拉扯着车上的被子,和围上来的胡同里的邻居们正从车上朝下抬着啥儿。这时候,谁说了啥话,舅就拨开人群,满脸灰白地站到人群外。

  “清本……你娘遭灾了!”

  姥爷一下子被吓住,竟突然呆在人群外,木木地盯着车上的被子不动。他看见被子鼓鼓的,被头上露出一撮银白枯干的头发,心立马抽起来。

  “别呆着,”舅说,“先把你娘抬下来,让车子先走,人家把式也记着自己家。”

  就和想的一样,姥爷掀开车上的被子,看见母亲那张脸,干瘦到纯是皮和骨头,黄得如烧纸一样;眼窝陷下去,看不清眼是闭上了,还是睁着的。她穿的衣服,被驴车颠得扭来扭去,脖子下塌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

  娘死了……

  人之生死就这么简单。三天前,娘还活脱脱的,说着娘家里的一些旧事;走了三天,再回来就算永别东京了。舅和姥爷叙说他姐的死时,说得非常淡然,非常轻飘。说他们离开东京,沿着铁路朝东走,快到家时,途经桃花镇,碰上军队往火车站运粮食,先要把镇上的粮食装上汽车。这其间有段距离,是当兵的用肩扛。等他们走近了,当兵的就要用他们的毛驴车。过来一个日本兵,在车前叽哩咕啦说了一阵,谁也不懂,都吓得脸白,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日本兵急了,上前揪住老姥姥胸口的衣服,把老姥姥提起来,放在地上,将车赶走了,这下他们明白是要用驴车的,心都稳了。可转身一看,老姥姥已经躺在地上断了气。

  她是被吓死的。

  虽说日本兵提着她往地上放得并不重,可她活了七十多岁,是第一次听了听不懂的话,第一次见了外国的人,她就这么活生生的被日本兵给吓死了。

  “娘的……”姥爷说,“用车也不能揪住胸口啊!”

  舅舅道:“日本人嘛……你还没见过日本军队做的惨事哩,乡下比城里灾还重。”

  “操他祖宗!”

  埋了母亲,姥爷多日都没了轻松兴致。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么大的事,确又这么简单。死了,那些军队的人且连问也不问一声,就当没有那回事……人命呀!是别的?连斗鸡有病死了,他们还都认真埋葬,把鸡头、鸡爪取下,送给罩派主持看看,证明是真的死了,不是把鸡送给了外罩,何况是人……这事叫姥爷惊讶,叫姥爷生恨。

  如何能不恨呢,母亲死了,在倪家如同塌了天。兵慌马乱,生意不好做,一开店门就惹事生非。且姐姐过了世,当舅的到底对外甥是另一个态度。

  “我该走了,在这也不敢开店门……清本,你也半身入土的年龄,不能老系着斗鸡,到了独掌门户的时候。”

  搁下几句话,舅舅真的走了。这样一来,一个家庭的担子,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姥爷的肩上。这叫他如何能够担当得起?光景逼着,不担也得担。其实,姥爷所能做的,就是夜里睡在店里,守守半空的一间仓库,真让他开门作卖,实是一件难事,何况东京又不断下雨,乡下人压根儿不太进城,城里人又不太出门,加之还有政府的税。然而日子是坐吃山空,粮完了,舅留的钱也日日少去。想到未来的艰难时,姥爷打开了仓库门,看看存货到底能把岁月维持到什么时候。谁知门一开,一股霉潮气味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这才发现,所谓仓库存货,竟全是腐烂的小麦。一包一包,整整堆到梁顶,面积占去半间房子。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几个月前,舅对他说,要勤看仓库,白天把风窗关死,晚上半夜时打开,有机会就卖,没机会别动。他一直以为,仓库里存的是木耳、核桃、干菜,没想到竟是粮食!姥爷用手摸了一下麻袋,麻丝像干草样立马断开一个口,粘在一块的粮食团儿,长出了半指长的白毛。挨着地的一层麻袋,小麦全都生出了芽子,嫩黄的芽,在麻袋外密密盖了一层……姥爷感到真正遇上了疑难。小麦是不能吃了,卖也卖不出去,这是母亲和舅留给他的活命保障,倒弄得扔也不敢扔,让政府知道自己囤积粮食还得要命!

  有几日,姥爷连斗鸡也喂得潦草起来,愁得日夜都不能睡觉。然事情到了最后,得了个圆满结尾。有一天,姥爷去买小米喂鸡,到鼓楼广场,见鼓楼正面,贴了很大一张红纸,上书八个大字:请求义捐,支援前线。红纸下,有个青年,剃了个三七分发头,在大声喊话,说日本军就要完了,前线开始了大反攻,望各界人士、商贾,为救国救亡,慷慨解囊,力扶前线将士。那个喊话的青年身下,站了一大片人,姥爷注意瞧一眼,发现大都是马道街大小商户,老板、经理、掌柜、跑腿的小二,几乎都在那里。这时候,“义捐”两个字,在姥爷心里滚球般动了一阵,最后,他下了个决心,匆匆低头离开了鼓楼。

  那日,姥爷发现东京热闹处,哪里都有“义捐救国,支援前线”的标语,标语旁都有喊话的青年。也许事该如此,让姥爷有一伟大作为的。本来,离开鼓楼,从马道街穿过时,他已不想义捐之事,可到大相国寺门口时,偏碰到一个熟人。

  “清本,清本兄!”

  在相国寺义捐场中,有人叫着挤出来。

  姥爷回头打量着。

  “我呀,不认识啦……郑联同,十多年前受伤在你家住过一夜……”

  就是这样,邂逅了。离别十多年的时间,人群如麻的东京城,能叫两个有一夜之交的人,相碰到一块儿,可真叫我姥爷感到是命运所使。一夜之交的乡下人,已非往日所比。他显然干了大事业。那一天的东京义捐活动,就是由他发起组织的。说为了还愿,他非请姥爷吃一顿饭,叙叙十余年的别事。于是,两个人进了馆子,要了两碗烩面。

  他们从午饭前,谈到午饭后。话题从斗鸡开始,又到斗鸡结束。

  最后,姥爷毅然到郑先生那里,在“义捐注册”上签了字。

  十余石小麦,颗粒不留,全都支援了前线。

  “就是粮食不好……”姥爷歉意地拉着郑先生的手。

  “前线的人,连鞋底都吃了!”郑先生说。

  去达宏杂店拉麦那天,政府在门口挂了彩绸,敲了锣鼓,把整个东京城都惊动得天翻地覆。

  我姥爷好光彩,直到几十年后,他将近百岁,对此事还记忆犹新,谈起来仍满面红光,洋洋得意。

  这对姥爷是大事,对东京也是大事,对国家又何尝不是大事。此后,姥爷成了商界义捐援前的典型,被前线打仗的人称道,被东京市民称道,被鸡界朋友称道,很在东京城里沸沸扬扬了一段日子,直到解放以后,东京上下,很多人都还记得姥爷的这一事迹。

  可这等慷慨作为,悖逆了商人本性。你慷慨了,受了政府的褒奖,不是从另一个方面,揭示着别的商贾不大方、不爱国、不支援前线吗?不是逼着众商户都要大解腰囊吗?

  一日,方老板家公子方明见了我姥爷。

  “倪先生,听说你生意做大了,捐了十石小麦,身上没打个寒颤?”

  姥爷当然知道其中话意。

  “为了国事,你也可以捐点嘛。”

  方公子淡然一笑。

  “我方明只管经商,名利是身外之物。”

  姥爷冷眼一望方先生。

  “我倪清本斗了大半生鸡,除了鸡子以外,其余的东西,也是身外之物,概不放在眼里。”

  方先生想了想。

  “这么说来,我要请倪先生压下‘达宏杂店’和我斗一场,倪先生也会应下的?”

  姥爷一怔。

  “我说过了,除了鸡,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方先生正经了。

  “好!有言在先,政局稳了,我方明和倪先生疯斗一场。”

  姥爷很有气度地一笑。

  “方先生回去把鸡子喂好些。”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阎连科作品集
受活生死晶黄最后一名女知青夏日落发现小说丁庄梦斗鸡为人民服务耙耧天歌年月日黄金洞阎连科短篇小说集日光流年潘金莲逃离西门镇坚硬如水情感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