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斗鸡》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3章 斗鸡十二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斗鸡》 作者:阎连科

第13章 斗鸡十二

  姥爷万也没能料到,东京斗鸡竟从此绝了。

  然事情远远没完。革命还在继续。

  各学校、工厂、街道又掀起了一个批斗热潮。在东京,该砸的砸了,该烧的烧了,该杀的杀了。开展批斗是革命的深化——由物转而到人。工厂不消讲,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校有走白专道路的教师,斗争对象比比皆是。问题出在街道。姥爷家住在清水巷。清水巷从清初开始有人居住,先前多是穷苦人家。姥爷家的生活,在清水巷已属佼佼。解放后,姥爷尚划为城市贫民,别的老住户,可想成份都是上好。到了这时,困难就来了,硬是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批斗对象。没有地主,没有富农,没有右派,也没有教师什么的知识分子,更没有反革命。一方面这儿是东京著名的“红色街”,另一方面,“红色街”就更要积极批斗。如何办?居委会的老人们,研究了一整天,把各家的户口档案翻来翻去,觉得斗谁都不合适。

  一天,居委会主任到我姥爷家,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和姥爷聊了一会儿天,从清末说到孙大总统、袁世凯、民国、冯玉祥大战中原、日本军在豫东、四八年东京解放……最后,居委会主任说:“倪大哥,你是清水巷里的元老,你说谁历史上有点问题?我思量……大革命,这么重要的事,不开个把批斗会,上边万一查下来……不好吧?”

  姥爷也跟着认真想了想,说:“斗谁呢?真是……去年那个右派要住到清水巷倒好了……”

  “谁能想到哩……”主任一脸遗憾。他看着我姥爷,递给姥爷一根“公字”香烟。姥爷摆摆手。他又把姥爷的茶水杯子沏满,自己也喝了两口,然后,不慌不忙地把目光移到院里,道:“我问了别的居委会,他们也真会起哄,那边在广场把斗鸡杀了,这边开批斗会就找到了鸡把式……”

  姥爷猛睁了一下眼,笑笑。

  “我知道你主任是想到了我。”

  “清本哥,你想到了哪儿。”

  “各罩派的把式们都给我通过风,像我,斗了六十多年的鸡,还能跑掉……再说,我和袁四少爷有瓜葛,得极早和大家讲清楚……就斗吧,不让居委会做难。”

  “这……清本哥真是经了几个朝代的人,开明!”

  “你说个时间吧。”

  “明天上午?”

  “行的。”

  “没有外人,都是街道离退休的。我给你备了桌子、椅子、水,你坐着讲。我站在门口,你听到咳了,就站起来立到大家面前,头……也低一点。”

  “别交待,我都知道。”

  来天,姥爷去了,也没给儿女们讲,就自己晃着身子,摇到了居委会。居委会在巷子口,有两间空房子,那里已经坐满了人,全是老汉、婆娘、媳妇。居委会通知的是一家来个闲人,开个短会。居委会有几张凳子,离家近的,又顺带几张。人们男一方、女一方地占了一间房。老汉们在相互品尝着各人带的烟卷、烟丝、烟叶,婆娘们在叨叨着家务、媳妇、孙子孙女的长短。各人都有事做,都有话讲。到我姥爷入屋,立时站起几个老汉给他让座。

  “不喂鸡了?”

  “改邪归正啦。”

  “唉……东京眼下变得邪乎。”

  这时候,居委会主任站到了人前,摆摆手,拿着红宝书读了几段,就说:“今个儿,咱清水巷子居委会开个批斗会。斗谁呢?谁也不斗。请清本大哥说说他这辈子斗鸡的事……清本哥,你上来讲吧。”

  姥爷上去了,站在大伙面前。

  “你坐那儿。”主任说。

  “赶惯了鸡,腿硬。”姥爷道。

  老人们这会儿,都十分怀疑。烟按熄了,话头断了,看看居委会主任,又看看我姥爷。

  “今天批斗我,”姥爷说,“我认罪。我是咱们东京斗鸡喂得最多、斗得最多的人。斗鸡这东西,不好!都是闲徒之事,人忙不为此。远的不说,袁世凯的四公子大家都知道,斗鸡走狗、提笼架鸟,沾花惹草,还养了几个鸡把式……对了,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不老实从严。这儿,借机会我给大伙坦白坦白:我倪老汉,当年不是袁四少爷的鸡把式。那时候,我只想保住马道街三间金屋,刚巧,袁四少爷的柳把式听说我把方老板斗败了,就要引我和袁四少爷见见面。去了,袁四少爷偏到黄河边出游啦,就在柳把式那吃了饭,斗了鸡,回来拿了柳把式的茶叶筒,给各罩派的主持说是袁世凯的茶叶筒和御茶……交待清楚,大家就都明白,我倪清本其实不是鸡界人物。方老板二次找我斗鸡时,我说我是袁四少爷的把式,鸡是袁四少爷的鸡……这都是假话。我怕我斗不过方老板,再把三间金屋赔进去。我们家吃的就是那三间屋……不过,我到底把那三间房子输给方家了……由此,大家看出来,我倪清本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为人也不老实。我对不起东京鸡界朋友,对不起咱居委会的大家,我给咱清水巷子丢了脸……”

  这检查自然不算彻底,也谈不上老实,但却很有作用。姥爷曾经是袁四少爷的把式,这在东京尽人皆知。批斗热潮中,很多学校、团体、战斗组织想到他是理所当然。可姥爷把这个问题主动检查了,各个想批斗的团体就要客气一些。

  有个“万里红”革命组织,几次找过我姥爷。

  “倪清本,质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当过袁四的鸡把式?”

  “是、是……那都是假的,怪我做人不实诚……我都在居委会的群众大会上检查了”。

  “明天上午,勒令你再到我们‘万里红’大会上检查一遍!”

  “你们批斗我,我一定会受到很大教育……可是,居委会说明天上午让我再检查一次,已经通知过革命群众了。”

  这个时候,居委会的主任准会突然在革命青年面前出现。

  “是的是的,都通知过人民群众了。你们‘万里红’是东京最彻底的革命派,有那么多的批斗对象,就把倪清本留给我们批斗吧……”

  “那,后天把倪清本交给我们。”

  “后天……我们居委会想每天都斗他。政府机关有那么多坏人,地主啊,右派啊,随便抓一个,也比他有批斗头……我们居委会可找不到批斗对象呀,你们‘万里红’不关心、支持我们,我们靠谁呢……”

  如此这番,革命青年就走了。

  居委会主任是区委的退休干部,小时也斗鸡,姥爷还送过他鸡苗。和姥爷这般默契配合,都是事先的商议。不过,居委会的形式也要走,尤其和战斗队说过的批斗日期,那天必须通知各户闲人,来参加会议。久而久之,总是那么个位置,那么几个人、那么一个批斗对象、那么一套检讨俗话,人也就烦了。除了居委会给大家发糖证、火柴证、肉证和布票什么的,就都不来了,或说孙子有病得告个假,或说人老了腰疼,坐不住……批斗会也有其名,无其实。作为姥爷,是每天都到居委会,和会里的几个干部,神吹些民国和清末的别人不知的旧事。有人来了,说是姥爷正汇报思想。

  这样,一日一日过去,革命又进一步深化,批斗退为次要,派仗进入主潮。天天有人议论,说哪派和哪派又开打了,死了多少多少人,哪派又抬着死尸游行示威……不消说,这阵势比中原大战、日本军进入豫东,河南大部沦陷还叫东京不安。那时候的危急毕竟不在东京城,而这阵,在东京人人身边。

  批斗会不再开了。

  这突然就叫姥爷空虚起来,日子还没有被人斗着充实。鸡不敢斗了,自己又不被人斗。街上也不能随便走动,每每饭毕,媳妇们、儿孙们都拿着毛线或宝书上自己的单位和学校,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时候,姥爷只有搬一把罗圈椅子,坐在往日喂鸡的那片空地,晒着暖儿,心里怅怅的。他面对着日光,把老眼微微地闭着,偶尔从眼缝瞅着斗鸡围罩。罩子已经霉烂,鸡窝的角砖也已塌了。那儿很久没人去过,竟生出几丛杂草。草干了,一把一把伏在地上,显得十分的荒冷。有一只癞蛤蟆,从鸡窝里爬出来,卧到草丛里,和姥爷一样,面向正东,把鼓暴的眼睛懒洋洋闭合着,样子很为闲散。姥爷看着那东西,心里有点恶心,但还在一下一下查着蛤蟆背上的癞疙瘩豆。他从一数到四十一。觉得不对;再查,又数到五十七,觉得还不对。他想查第三遍,可蛤蟆一跳,扑到了葫芦瓢里。那葫芦瓢很大,是姥爷这一生喂鸡用的第九个瓢。在这个瓢里,他喂养了三茬斗鸡。每只鸡子,只要看到他在那瓢里拌食,就会从罩里出来,绕瓢进行一阵“瓢训”,然后,快速地在瓢里起落点头,啄食谷物。坚硬的红嘴、青嘴,磕碰瓢底,有节奏地发出“咣咣咣”的声响。这动静其实很单调,但对姥爷来说,则是美妙音乐。可惜,他已经很久听不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苦味和悲哀从姥爷心头油然而生,浸漫了全身。往日喂鸡,瓢要定期清洗,用过了放在干燥阴凉的窗台上,是那样的讲究卫生。眼下,癞蛤蟆卧在鸡瓢里,那蛤蟆的疙瘩里有毒液,可姥爷没动。他懒得动。姥姥是几年前去世的。那时候姥爷每日斗鸡,不感到生活少些什么。可如今,姥姥的影子时时在日光里幻化出来,在他面前挪动着小脚。不让斗鸡,有老伴也可闲话闲话,可是,斗鸡和老伴,两样都没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孤独。这一刻,姥爷忽然感到自己老了。已经七十九岁,过些日子,就是八十整了。他望望升高的太阳,还有鸡瓢中卧的蛤蟆,把眼睛又闭上了。

  姥爷模模糊糊睡着了。

  这就是姥爷的生活,天天如此,直到下年春节,我娘从乡下回来看他。

  春节是东京的盛日,姑娘都要回娘家探望父母。解放前以至北宋远时,东京官府林立,宦商云集,春节异常隆重。大宋前后,朝廷还要举行春节大朝会,百官毕集,大食、高丽、交州、三佛齐、大辽等国的使臣执礼入贺。官吏假休七日。士庶着新洁衣帽,互相拜年,不能亲临,还要签名于纸以贺。节日这天,吃素饼、面茧,尝五辛盘,饮屠苏酒。而元旦、寒食、冬至三大节日,东京还准许百姓以押赌形式做买卖三日,凡衣服、器物、头面首饰及珠宝古玩甚至名妓歌女,都可压赌做卖。那时的马道街、宋门外、梁门、封丘门外,皆搭棚结彩,歌叫赌压。斗鸡可以在那里公开赌斗。以至到民国时期,东京还有此种遗俗,从腊月二十三始过新年,到正月十五方才结束。就是到了共和国成立二十年前,东京的春节也依然随俗而过: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冬寒;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宰只鸭;二十九,灌瓶酒;年三十,包扁食。初一绝早,各家竞先鸣鞭燃炮,吃新春饺子,赏压岁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依然非常热闹。可大革命后的一年,这种遗俗就没了。初一只放一天假,其余时间都用来抓革命,促生产。东京城以至乡郊,全是这个规定。

  初一那天,姥爷到街上走走,看了革命青年的一段新戏《捉特务》,就回到了家里,再没有出门。

  “这也叫过年?”姥爷说。

  “以后不兴过年啦”。妗子接道。

  好凄凉!姥爷坐进他的罗圈椅里,又一天没动一下。

  初二,我娘回的东京。那年我家过年,没吃上一顿饺子,娘跑遍全村,借了九个鸡蛋,用手巾兜着回了东京城。一进院里,看到姥爷孤零零地端坐在院里太阳地,就站在门口,怔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叫了一声,“爹……”

  姥爷似乎很小心地扭过脖子,瞅了一会女儿,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你……回来啦?”

  “哎……”娘这么一声,泪就流下来。

  “站着干啥……回来还不进屋里。”

  娘擦了泪,进屋把那九个鸡蛋放下,搬个小凳出来,坐在姥爷的面前。

  “我只三年没回……你就、老成这样?”

  瞅着女儿头上花白的头发,姥爷木然地动动身子。“八十多了……”

  “家里人,都不在?”

  “参加万人大会啦。”

  父女平淡地谈了几句,彼此也不再说啥,各自要说的似乎一下就说尽了。一切问候都在默默地对望中表白了。

  过了半晌,娘叹了一口气。

  “鸡,不喂了?”

  姥爷凄然地在嘴角挂上一点儿笑。

  “不喂了……东京没一人喂了。”

  又默了一会儿,娘把凳子朝姥爷面前挪了挪。

  “我想接你到乡下住些日子。”

  “不去了。”过一会儿,姥爷说:“去了,怕就回不了东京啦……”

  “乡下静……不太乱。”

  “哪也不去了。”

  “你不能再坐着、等老……动动、身体好些。”

  “我知道,老了。没有几天啦……都不用为我操心。爹斗了一辈子鸡,没吃过一点儿苦,比你们过得好……老了,就老了吧……”

  姥爷说这般话语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淡得如一碗清水那样。娘望着姥爷,她体会到了老人心中苦闷寂寞,忍不住低下头,哭起来。

  第二天,娘要走了。姥爷坐在屋门口,想说啥,没有说出来,只盯着娘的脸。娘在姥爷面前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到桌上解开那没动过的一兜鸡蛋,一个一个拾出来,小心地放在桌上。

  “爹,我没有侍候过你一天……不去乡下,就算了。东京总还有细粮……”

  盯着桌上那九个鸡蛋,姥爷细细打量一会儿。

  “乡下,叫养鸡?”

  “不叫。都偷着……”

  “你喂了?”

  “没。是借的鸡蛋,没几个……”

  “你把那几个大的拿来。”

  娘回过身,在那九个鸡蛋中捡出四个稍大一点儿的,给父亲递过去。

  接过那几个鸡蛋,姥爷一手捏了两个,在手里翻看了半天。

  “可真大……”

  “是斗鸡产的。”

  姥爷捏着鸡蛋不动了,把目光凝死在那四只鸡蛋上。那四只鸡蛋,除了略微比笨鸡的蛋大些外,似乎蛋皮也厚些;上边的小毛孔,也比别的鸡蛋稀。皮呈黄红色,在日光里闪着光亮。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会儿,姥爷抬起了头,显出十二分的惊疑。连拿鸡蛋的手都跟着哆嗦着。

  “村里、有人喂斗鸡?”

  娘从姥爷脸上,转瞬间看到了一层红光。立刻,娘的心里就有了寒意。她看着父亲。过了一会儿,尽量和缓地说:“鸡蛋是孩他大叔家里的。他大叔两年前来东京,有人把两只斗鸡白送了他,不多生蛋……上个月,都被大队下药毒死了……”

  姥爷的手不抖了,鸡蛋上沾满了他手上的汗。“两只都是,母鸡?”

  “有一只公的。”

  没有说话。姥爷站起来,很有力地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桌上,回到自己的屋里,收拾了一包衣服,拿出来递给我娘。说:“拿上,我到乡下住些日子去。”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阎连科作品集
生死晶黄发现小说为人民服务年月日日光流年潘金莲逃离西门镇夏日落耙耧天歌情感狱黄金洞丁庄梦斗鸡受活最后一名女知青阎连科短篇小说集坚硬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