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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鸡》 作者:阎连科

第16章 斗鸡十四(2)

  可仅仅一个礼拜,情况急转直下。姥爷不知如何沟通了东京鸡界的东、西、南、北四大罩派,几天时间,一百只小鸡全被抓走了,价格是每只五元。

  没有一个购者嫌鸡价高昂。

  这是信息。

  姥爷在家里只此一举,就巩固了他的无比地位。岁月到了这样年头,人们对钱已经顶礼膜拜。看到养斗鸡是东京得天独厚的生意时,大妗、二妗们,争先恐后地孝敬老人,同时鼓动丈夫,趁日子还早,再孵一茬。于是纷纷上自由市场购了孵蛋母鸡和斗鸡鸡蛋,在姥爷指点下,不出一月,又孵了九窝,二百四十只,又都卖了出去。就这么简单,并不费多少事情,千把块钱就到了手里,表侄儿的婚事问题,如此得到缓解。

  生意是能做不能丢的东西。赚了钱,还想赚;还想赚,就还要做。有了这年的举动,后来就不断有人上门来购买斗鸡。区分类型,大都是有钱闲人,四十岁以上居多。到了下半年,竟还有人从郑州、洛阳专程到东京购买斗鸡。这时候,大家恍然大悟:经了十年动乱,共和国的各个省市,斗鸡都已杀绝,惟东京还有种源。悟到了这一点,姥爷和舅们更壮了胆子,到下年天气将暖时,全都请了长假,留职停薪,在家孵抱斗鸡苗。一茬一茬,居然全都出手。还有人五元一只从姥爷手中买去,运到郑州、洛阳、周口、安阳、商邱八元一只卖出。其中有了差价,就有了斗鸡贩子,就有人和姥爷订下了长期购鸡合同……

  第三年,大表哥、二表哥干脆也提前退休,和舅们一道,做起了孵抱斗鸡专业户。东京没有场地,表哥们就住在乡下我家,定期用卧车把姥爷接去点拨,孵出一窝,批发一窝。后来物价上涨,斗鸡苗的批发价也从五元涨到六元、六元五角……和东京一样,全国各大城市,斗鸡的并不因价贵就不斗鸡。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姥爷的斗鸡已经远销山东、陕西、河北、安徽、内蒙、湖北、贵州等地。而鸡贩子们无论真假,在街上卖的都要唤:“斗鸡啊——真正的东京鸡!”

  “卖斗鸡喽——东京倪家斗鸡——”

  姥爷是真正的老了。老得脸上出了很多金雀斑,不坐在轮椅上,就无法到处走动。可是除了每天侍养鸡苗外,斗鸡也还养着。说养着,只是舅们替他喂养调训,他在一边静静看着,偶而指出舅们哪里做得不够准确。

  耳闻目染,舅们对斗鸡门道已十分在行。连四五十岁的表哥们,也个个酷爱。年轻的表侄儿们,毕竟属门里出身,说起斗鸡,长篇大论,有板有眼。

  这年的腊月初七,是我姥爷的百岁生日。

  人活百岁,自古以来,东京少有。为了给姥爷隆重举行百岁大庆,舅和大表哥们认真坐下研究了一宿,决定在东京大酒楼大摆酒筵,并拟列了数百人的邀请名单。末了给姥爷过目名单时,不想姥爷久坐不语,盯着舅和表哥们,一脸都是对子孙的不满,使舅和表哥们惶惶很久,不知所措。

  倒是我一个表嫂聪慧,站在一边想了想,上前拉着姥爷的手:“爷,哪儿不周你就讲,花个七八千块钱不算啥,只要你高兴。”

  “是孝子你们就替我通知东京各个把式,到我生日那天早八时,都到北郊斗鸡坑里见。”姥爷从舅和表哥们身上收回目光,这样冷冷说了一句,就转身怏怏、颤颤地走了。

  原来,姥爷是想组织一场大鸡斗。

  不消说,他一生斗鸡,百岁大庆,当然不能不斗。

  时间紧迫,过了大年初一,舅、表哥们就开始张罗:通知各个把式,到北郊察看场地,最后用出租小车把姥爷拉到斗鸡坑,让姥爷亲自规划斗圈;继而又去东京大酒楼联系酒筵,请人书写请柬,直忙到初六晚上。

  当夜,姥爷好不兴奋,一宿没有合眼,来日又一早起床,把自家的七只上好斗鸡亲手调理一番,到七时许,让舅和表哥们,各人抱了一只,坐着租来的日本丰田面包,率儿儿孙孙们去了北郊斗鸡坑。

  东京建设,北近黄河,多为沙地;西南土质较好,高楼渐次向着西南扩展。所以斗鸡坑至今还依然如故地铺展在北郊。姥爷一家到斗鸡坑时,还不到八点,不想东京鸡界人众,都已早早到了。这日天也凑趣,太阳仿佛是化开的一团金水,地上十分温暖清新,流动着新年刚过的清闲余气。

  这时的姥爷,远非昔日所比。他走下车时,并没立马起步,而是在车前稍稍一顿,举目遥看了一下斗鸡坑,就像主持人讲话前先看一眼会场的千万人头一样。

  斗坑的阵势,是按“圈套圈”、“圈连圈”“圈夹圈”、“圈系圈”、“圈裹圈”的“五圈阵法”规划而成。第一层为二四圈,有八个斗场、二八一十六只斗鸡;第二层为四四圈,有十六个斗场,四八三十二只斗鸡;第三层为三八圈,有二十四个斗场,四十八只斗鸡;第四层为四八圈,有三十二个斗场,六十四只斗鸡;第五层为五八圈,有四十个斗场,八十只斗鸡。这样的五圈阵法,共容纳了一百二十个斗场,二百四十只斗鸡。姥爷身居中央,坐一张新时兴的皮垫镀光转椅。且椅子是放在垫高的台子上。他手抓椅扶、背靠椅背,在椅子上旋了一圈,又旋了一圈。他感到自己在椅上坐着,如同站在山顶一般,所有斗家站在斗鸡坑中,显得又矮又小。那一百二十个斗场,是用白灰画出的一百二十个小圈。一百二十个小圈,在初升的日光中,像一百二十个金边光环,闪着耀眼的光泽。姥爷一坐上中心转椅,那二百四十个东京把式,抱着二百四十只斗鸡,就都各就各位,按着自选和分配的对家进入了一百二十个斗场。其时候,东京鸡界,经过数年调教繁衍,东西南北四大罩派,都已基本恢复;各罩派的最初鸡种,都源于我姥爷手中。然几年时间已过,各有各的喂法,各有各的训法,各有各的战法。风格都有继承和发展,细分起来,差异比早先更为明显。起初加入今天的大战,都是想为姥爷以斗祝寿。可当真入了斗圈时,就完全换了心境。那种给姥爷寿辰添兴的心情完全荡然无存。谁不想让自己的斗鸡取胜?哪一罩不想让自己的罩派居东京鸡界之首?到了这一时刻,一百二十对斗鸡,二百四十个斗家,一进入五圈阵法的迷乱斗图中,就都屏心静气,目视对方,其场面辉煌而奇静。太阳向正天移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人们等着姥爷的每一个号令,就像等着一声判决一样,显得紧张而焦躁,个个脸上的皱纹都绷得紧而又紧。

  姥爷没有立即喝令,而是在椅子上又缓缓转了一圈,扫瞄了一下斗场。最后面向正东,对着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吸气中间,他听见自己转动椅子的声音隆隆作响,如同五月的雷声。直到这隆隆的声音最后消失,姥爷才把他吸进的空气慢慢地、一丝一丝地吐了出来。

  “预备——”

  姥爷唤令了,声音很轻,仿佛双唇碰出了两个字。然大斗场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听到了这二字令语。二百四十个斗家都把斗鸡放在了斗圈线上,左手扶着鸡腰,右手在鸡头上轻轻抚摸。

  “燃香——”

  一百二十个临时招来的斗圈帮手,走进各自的斗圈,点烧了一百二十炷细香。划火柴的声音,就如大树在巨风中猛然折断一样,惊心动魄。

  “放鸡——”

  二百四十个斗家同时松手,后退三尺,蹲下静观。一百二十个帮手,这时成了一百二十个鸡头家。他们站在白线以内,弓膝弯腰,注视着圈内斗况。

  有史以来,东京最隆重、最辉煌的斗鸡在我姥爷生日这天的九时十分开始了。

  所有闲散看客,不再遵循往日只在坑边观阵的规矩,而是闯入五层阵法之内,随意走动,他们就像梭子一般,在看不懂的阵图中穿来穿去,站在圈圈之间,层层之中,个个目瞪口呆。

  我姥爷依然居于中央,转椅观阵。他从人缝之中,看到了以青为主的东罩鸡、以红为主的南罩鸡、以紫为主的西罩鸡、以皂为主的北罩鸡。各罩之间,色泽不同,战法各异。除了旧有的高头大咬、扛脯拉尾、下刷头、四平头、插花头、跑调、里外磨的路数和掐冠门腿、海下腿、脑后腿、斜腿、干脚腿、接腿的招式外,各罩派都又有了新的路数和招式。如东罩派的蹬山跳脚、海底勾腿、伸头射箭、入壳猛击、侧身闪翅……西罩派的弯月勾咬、躲击退步、回二击一、退三进四、太阳闪光……南罩派的后攻先守、腋下进取、统圈啄眼、单跳双落、飞翅击尾……北罩派的退避三舍、末进后击、卧地翻身、勾头回咬、守山相对……姥爷在椅子上都看得非常清楚。他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看清了所有这些招式,都有漏洞和破绽,都不如他养的“紫红皂”那招“左闪右击、闪翅啄眼”显得完善和准确。

  至此姥爷心里的隐秘之处,升起一团毛茸茸的温暖。他把眼睛闭了起来。

  过来一个把式,是当年斗鸡坑的鸡头家的大儿子,他伏在我姥爷的耳朵上,轻轻地说:“香都已烧到界线,只有三十七对斗鸡分出胜负。”

  姥爷没有睁眼,点了一下头。

  鸡斗仍在继续。

  当姥爷睁开眼时,一百二十炷细香都已燃了一半。斗鸡坑的五层阵法,被淹在缭缭缠绕的青烟之中。那一百二十个闪着光泽的斗圈就像沉入水底的一百二十个白铜环儿,有些晃来晃去。这时,太阳已经升入正空远处,不断有新年过后孩娃们燃放的余兴未尽的鞭炮声。姥爷的目光所及之处,遍地是烟、是鸡、是人。烟为他而升,鸡为他而啄,人为他而斗。姥爷吸着烟的香味,他感到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轻快。一百二十对斗鸡,听他说声“放鸡——”东京最隆重的斗鸡大幕就算拉开了;听他说声“一局——”二百四十个把式就争先上前,收住自家斗鸡;再听他说声“放鸡——”第二局就开斗了。他感到他是一个月亮,那一百二十个斗圈是一百二十颗星星;他是一尊天神,那二百四十个把式、一百二十个鸡头人,数百名看客都是跪在他面前的凡人,他是一位鸡仙……整整一百年来,姥爷没有感到太阳像今天这般温暖过,鸡斗没有像今天这般激烈过,鸡界没在像今天这般热闹过,鸡阵没有像今天这般宏伟过,心境没有像今天这般畅快过,时间也没有像今天这般流失得迅疾过……

  大舅第二次走过来,低声轻说:“十一点了,十二点大酒楼要准时开筵。”

  姥爷没有接话。

  过了一阵,二舅过来说:“三局都已斗完,眼下都在散斗。”

  姥爷依然没有结束斗场的意思。

  又过一阵,大表哥过来说:“四个罩派,新招式共添了三十八种。”

  姥爷依然不语,眼睛微微闭着,如没听见一般。

  大舅有些急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开筵。”

  姥爷依旧不说话,不睁眼。

  斗场仍在相斗。斗胜的,在给鸡子补食;斗败的,在用热水给鸡擦头。胜负未分的,继续在拼杀。

  到了最后,二表舅从人群中挤过来。

  “爷,你的七只斗鸡斗了二十局,胜了二十一局,有一局对家认输。东、南、北三罩没有鸡子再敢和这七只鸡子相斗。”

  姥爷终于睁开了眼,摆了一下手,示意可以离开斗场了。舅们慌忙去通知五层阵图的各色人员,到大酒楼入筵;表哥们忙不迭儿扶起姥爷,朝小车走去。

  姥爷一起身,人们都慌忙收起鸡子,闪开一条道路。

  走到第四层斗圈时,姥爷站住不走了。那里有个斗场上没有鸡爪的脚痕,斗圈线还完整无损。就是说,今儿只有一百一十九对斗鸡在这五层阵法中,少了一对斗鸡。

  “方家的红光没去请?”姥爷问。

  “请了”。大舅说,“红光抱着鸡子到这儿看了看,不知为啥,又抱着鸡子回去了。”

  姥爷的脸上立马没了刚才的光色。

  …………

  酒筵是午后开席的。舅和表哥们用五千四百块钱包了东京大酒楼的三层餐厅,摆了一百三十桌酒筵,遍请了五层阵法上的所有参加者,加上姥爷家五代血缘及亲朋好友一百余人,把个东京大酒楼塞得极为严实,无插脚之地。

  姥爷被大表哥们用轮椅推到酒楼大厅正中,每一位入席人员,都要到姥爷面前深鞠一躬,这是筵前礼。入席的上千人员,排成一列纵队,挨个恭恭敬敬走到姥爷面前三尺远处,弯腰行礼,说一句祝寿吉话。这上千人中,有的是姥爷的养鸡弟子,还须跪下磕头,或连行三礼。因此,这一仪式从午时开始,到天色临黑还未结束。姥爷昨夜因激动未眠,今儿上午又指挥五层阵法,着实是累了身子,到下午三时许,他就慢慢闭上眼睛,舒适地睡着了。

  人们还在行礼。

  二舅问:“叫醒不叫?”

  大舅说:“让他睡吧。”

  二舅说:“那就别行礼了。”

  大舅说,“那哪行,仪式还要有。”

  于是,东京鸡界的内外人等,依旧行礼。

  大酒楼四面是窗,又有暖气,大厅里极其暖和。太阳从大玻璃窗中透进来,落在姥爷那红亮的脸上和银白的胡子上,把姥爷照得菩萨般神圣。因为说“长命百岁”已经没有意义,姥爷的耳边滑过去的就都是“敬祝倪老万寿无疆”、“永远健康”那样一些早年的圣话。开始,姥爷还能模糊地听见几句,最后就什么声音也没了——梦里,他离开了东京大酒楼,和方家的第四代人方红光一人抱着一只斗鸡到北郊斗鸡坑押注赌斗去了。他押上的是清水巷子的宅院和那个孵鸡场,方红光押的是马道街的“达宏土杂店”三间金屋……那是什么样的一场斗鸡啊!姥爷经历了从清末开始的上百年中无数次的斗鸡拼杀,却没有经过这样的斗鸡:姥爷的鸡站在斗鸡圈里,方家把斗鸡往里一放,不到一个回合,就败退圈外。第二局时,姥爷的青鸡一昂头,方家的鸡连连撤步。第三局,那败鸡干脆吓得不敢往圈里站,一看到姥爷的鸡子便浑身发抖……这原由何在呢?仅仅是姥爷邀约方家第四代去斗鸡时,顺手在鸡罩旁丢了几粒药水泡过的高粱米……

  于是,“达宏”的三间金屋又回到了倪家手里。

  方家第四代传人痴呆如傻。

  姥爷笑了笑:该轮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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