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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鸡》 作者:阎连科

第15章 斗鸡十四(1)

  以后的岁月,在国家一方,是轰轰烈烈到了让人一惊又一惊的田地;在姥爷一方,也可说是不断地“又一村”。

  开始,在一个仲春里,舅舅和妗们开车来接姥爷,把汽车停在村头,大家直奔荒草地。姥爷把手放在额门上,打量了一遭所有的人,慢慢把手放下来。

  “都来了?”姥爷说。

  “接你回东京的。”妗子接道。

  这时候的姥爷,已经完全成了乡下老人,身上没有多少东京市民的味儿。裤是乡下人穿的黑裤子,布衫是娘用手缝的粗洋布白衫,扣子是布绳疙瘩扣。他没有戴帽子,银白的头发上,有青草小叶。胡子呢,长到齐胸,如马克思的一般。听说接他回东京,他很冷漠地坐到一张椅子上,看着树林子。到了这一年,桐树林真的成了林子,每棵都水桶一样粗,又高又直,树冠如伞样张在空中。桐花已经下落,地上到处是粉红色的喇叭似的花。野地里,很少有绝然无风的时候。在不大不小的风中,干了的桐铃铛,发出哗哗哗的脆响。这样的地方,不要说东京压根没有,就是四乡僻野也并不多见。仿佛是因为有了姥爷和鸡,才有了这树林;也仿佛是因为有了这片林子,才有姥爷和鸡。姥爷和自然融合到了一块儿,已无法分割。

  “你们,来看看我就行了。”

  舅说:“这又不是你的家。”

  “这好”,姥爷说,“东京哪能比这好?多僻静……一点儿乱子也没有。”

  “东京也没乱子呀,形势都改革啦。”

  姥爷瞄一眼舅舅。

  “谁管他改啥儿革?”

  “不管……不管你还斗你的鸡嘛!”

  “和谁斗?谁养斗鸡啦?”

  再也没话可说。

  斗鸡在东京已经绝了十余年。

  终于,姥爷还是没有回去。舅舅们只好又开着租来的卧车怏怏地回了东京。可是时过不久,东京就来了几位老人,竟都是鸡界朋友,有六十多岁的东罩派李、赵二把式,西罩派的孙庆老把式,还有往年斗鸡不懂行的年轻人,如今都个个老态龙钟。十多年过去,以为都见不到了,可都还活着,实在是一大幸事。午时,姥爷出了三十块钱,让我娘备了一桌酒菜。几个白须老翁,边喝边聊,谈的都是鸡界旧事,无非是说这个把式死得冤枉,那个把式病得可怜。说到东京没有斗鸡了,个个都唉声叹气,痛心疾首。姥爷问政府还让不让斗鸡时,鸡把式们说,政府忙得不可开交,哪能顾上这个事,连年轻人在大街上公开打麻将政府都不问。

  姥爷终于意识到,世道真的又变了。

  鸡界老友走时,姥爷二话没说,每人送了一只成年斗鸡,而且都是很有斗力的,到家便可开斗。接了鸡,西派把式就笑了。

  “大家就是想要只鸡,才赶了一百多里路来看你老的。”

  临分手,把式们问姥爷什么时候回东京,姥爷说把这茬鸡喂大回。

  可是,乡里的形势并不等姥爷。稳了几年,先是政府号召农户们养鸡喂鸭,接下去,竟把土地分了,还和三十年前一样儿,各种各的地。不等姥爷灵醒过来,队长郑重其事地通知他,说树林也分给了各家各户,木已成材,人们或急等伐树盖房,或做生意没本,指望卖树赚钱。

  姥爷问队长日子如何,还需不需要接济时,队长说他贩了一批黄牛,从豫西山区买回来,卖给各户人家,一头牛挣二百多,一下就捞了三千多块,姥爷以为他是玩笑,谁知队长说的全是实话。

  往后,没几日,林子的树真的伐光了。咔嚓嚓的声音,日夜不停地响,仅半月光景,偌大一片桐树林,就变成了光秃秃的野荒地。

  就是这么的快。

  娘把姥爷接回家里住了几日,尽管侍候得十分周到,然而没有那片林地,没有那天然鸡场,姥爷如何能安逸起来?

  终于,在一天上午,父亲把姥爷和斗鸡及喂鸡的家什,一同装进便车运回了东京。

  东京,几乎让姥爷认不出来。清水巷子里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全已作古。当年的居委会主任也已死了五年。曾经给了他很多人生便利的市委干部郑先生,“文革”时被活活打断双腿,最后爬着到护城河边,跳水自杀了。此时的东京,对姥爷说来,仿佛已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每日很少出门。已经九十多岁,万事都很难如意。

  在乡下时,四面荒野,斗鸡想赶就赶,场地极好;不想赶了,放出来让其自由活动。鸡子想吃吊在树上的虫子,半飞半跳;有时要追蝴蝶蛾子,不得不跑,撵、赶的鸡训,也就省免。到了东京,赶鸡、撵鸡、鸡,都必须人随其后,姥爷不得不有一番劳累。好在姥爷身体尚结实,补养也足,每月还能按时和鸡界把式们斗上一轮。

  各派把式,把姥爷的鸡子抱走之后,严格按本罩本派的方式训养,鸡的秉性已经改变,路数、招数,各不相同,斗起来,格外引人入胜。这要比姥爷自养自斗有趣得多。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姥爷就异常兴奋,年轻许多,九十多竟如六十、七十一般,往往使围观者惊叹不已,常闹得很多人不看斗鸡,而把姥爷围起来问长问短。

  从各个角度讲来,姥爷都是东京的稀有人物。

  舅舅们并不曾想姥爷还能有什么业绩,认为他能日复一日地添寿已经不错。然而姥爷在晚年的壮举,异常的出人意料。

  有天,姥爷闷在家里,心烦意乱,就慢悠悠出了清水巷子。这是秋末季节,东京的槐树都已落叶,地上一片凌乱的枯黄颜色。寺后街两旁的国营店铺前摆了正开的菊花,红的、黄的、白的,把街道点缀得几分雅丽。养菊是东京近年新兴的。旧时,东京也养,决然没有这么普遍。正值花会时期,街面上行人如梭,川流不息。姥爷已经几十年没有挤入这种人流了。街上的门面房子,有的还是旧造,只是油漆落了,有的有改,但还都是仿宋建筑。这使姥爷感到:其实东京还是东京。他到马道街口,站在一个台阶上,朝鼓楼广场打量了一阵。那年,他就是站在这里观看革命青年杀鸡的,血流成河,把东京鸡界吓抖了,没被捉的鸡,斗家们回去不是自己给宰了,就是乘夜扔在东京郊外。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姥爷有些暗喜,四只鸡蛋,竟把斗鸡保留于世了,多少年过去,东京爱斗鸡者依然斗鸡。清风吹拂的早晨,包公湖,铁塔下,龙亭公园,依然有人在跑步赶鸡。原来世事就是这样。姥爷想,该存于世的,无论如何不会绝断。仅仅是四只鸡蛋,一片荒林,就又振兴了东京鸡界……

  离开鼓搂广场,太阳已经近了头顶,光线很强,但不热。姥爷开始朝马道街南走。一切似乎如故,过了十余年,老字店铺都还在,只是牌匾新换了,字漆光艳了。经营针头线脑的“百全铺”还在那里;“赵麻子剪刀”老店也在;专门经营服装的老号“义丰厚”的黑牌金字照样高悬。其它如“老宝泰”、“金德”、“广林”、“东京大礼楼”……也都挤在马道街两旁。街道还是那样的窄,房屋还是那样的矮,客人还是那样的多。没变多少。过了十几年,马道街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儿。轮回!姥爷想,这是一个轮回!

  到马道街正中的时候,姥爷站住了。

  他对面出现了三间老屋,瓦片已破碎大半,但门面整修一新,墙壁上涂了天蓝染料。门口上方,挂了个五尺长的金匾,上书五个大字:“达宏土杂店。”店里有三个姑娘在卖货,个个衣着入时,人样儿上佳。

  姥爷站在对面看了很久。

  卖冰棒的一个老汉告诉他,说这“达宏土杂店”解放前曾在倪、方两家作为赌注来来去去,一会儿归了你,一会儿归了他;解放那年倪家输给方家了,方家成了资本家,房子被政府收走了;可前几年,政策规定,给资本家归还财产,房子又还给了方家;如今方家的方红光是店里的经理,雇了三个待业女青年,专门经营农村土产,生意在马道街独一无二,十分红火;听说方经理这几年发了,早就是东京的富翁,单有年春节打麻将,一个晚上输了一万二千块,人家问他如何,他笑笑:胜败乃兵家常事……

  姥爷只听那老汉讲,始终不接腔。

  午饭时,姥爷回到了清水巷子,没吃饭就睡了。舅们听说姥爷独自上街走动,少不了一顿责怪。他们以为姥爷食水不进是累了,并不在意。然以此界,日后姥爷竟不断有病,不是头痛,就是发烧,身体立马垮了下来,还说眼有些花,总看不清颜色。耳朵呢,也似乎聋了些许,大家跟他说话,他时常不理不接。

  药是不断地服,但都无济于事。

  医生说人老了,就是这样,东京七十几岁有好身体的也没几个,何况他九十有余。

  鸡也不怎么训了,撵、赶、,他都不能胜任。一冬斗了一次,还输得很是狼狈。只是每日喂着,让鸡能活算了。

  到了过年时,姥爷身体又好了一些,会起床自己走动,但必须有根拐杖扶着。初一那天,倪家五代同堂,二十多口人,站了三行,向姥爷三鞠躬,拜年问安。过后,姥爷就自己拄着拐杖,在清水巷子口上站了半晌。

  过了初五,姥爷不知从哪听说,东京城东的边村庙会恢复了,便把我二舅叫去问:

  “初七你上班吧?”

  “上。”

  “初八呢?”

  “也上。有事?”

  “我想去边村赶庙会。”

  “那么远……去啥!”

  妗子是聪明人,把二舅叫到一边:“去就去吧,请一天假,花几个钱,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他这几天身体好,说不了是回光返照……”

  初八那天,二舅用二十块钱租了辆卧车,把姥爷送到了边村庙会。一切情况,都还和八十多年前姥爷同老姥爷一道去边村时大致相同。从东京通往边村的曹门、宋门两条大道上,汽车、自行车和步行的人,分三路向前,接连不断。赶庙会的老少男女,三五成群,都还穿着新年衣服,浓浓的兴致,楚楚的衣冠。我姥爷和二舅租的小卧车,夹在其中,快不得,也慢不得,迎着日光,徐徐地走。天碧净碧净,日光如金粉般涂在大地上。护城大堤下的小麦,被大雪润了一冬,这会儿透着湖水一样的绿色。堤上的杨树,已经生出了豆似的红苞,不几日就要满天飘絮了。空气格外清新,抬眼能望五里、八里、十几里。起五更从朱仙镇、陈留、中牟、杞县、兰考、民权、通许、尉氏以及黄河北岸的封丘和长恒等界地过来赶庙会的乡下人,大都肩挑手提,急急匆匆在田野小路上拧成一条黑线,朝着边村延伸。

  到边村头上,车子已经不能走动,二舅和司机约好来接的时间,让车走了。穿过村子,到村北的一片阔地里,那里已经人声鼎沸。当年的大杨树,依然活在那儿。树身已空出两个黑洞,烂朽的树渣裸在外边。大树下,依然有很多的男女神徒,黑鸦鸦跪了一片,几个跳大神的婆娘边唱边舞,求医信神的人,将一把一把的香烧得青烟升腾,老杨树又被活埋在浓烟里。大树东南方向,依然是商贾用地,依然经营换了式样的鞋帽杂什及布匹百货,干鲜果品,猪马牛羊,乡土特产,新旧家具等;再远,是卖茶的,卖热汽水的,卖饭的,卖下酒菜和烧酒的,卖烟糖小点的,间或还有几个卖老鼠药的,卖唱的,卖艺的和相面算卦的。七七八八,货摊接连,拥挤不堪;人山人海,一望无际。支起来的白棚子,高高低低悬着各色招牌,“贺记小吃”、“兰州拉面”等等,字样规范正宗,大都透着王羲之的风骨。大杨树西面,那一片广场,搭起了“品”形高台,三台大戏在擂鼓对唱。一台唱的是《桑园会》、一台唱的是《骂庞涓》、一台唱的是《青铜山》。看戏的人大多站着,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在大杨树的正北面,依然是专设的斗鸡场地。观众围成圈子,三层里,三层外,水泄不通。人圈下,很大一池坑地,内里整得十分平坦,有两对鸡子正在斗着。鸡主们都戴有手表,但仍在地上烧了一炷细香用以计时,每烧一寸为一局,一炷三寸为一场……

  一切都和久远的过去差不多。

  不消说,姥爷是要看斗鸡的。那些斗家都是退休的老工人和离休的职员干部,都是东京闲人。若追根溯源,这些斗鸡全出自姥爷之手。姥爷到那里后,鸡把式们全都站起来,或拉着姥爷的手,或扶着他的胳膊,说些请安的礼貌话。此时,二舅也跟着得了不少光彩。

  看完斗鸡,二舅挽着姥爷:“今儿看得可好?”

  姥爷默了一阵,长叹一声道:“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斗过啦!”

  二舅说:“你老了嘛。”

  姥爷不再说啥,一脸老人无法挽留岁月的悲苦和遗憾。然过了很久,姥爷却又冷丁儿硬硬地说:“我一定要再好好斗一场!”

  …………

  边村庙会以后,姥爷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几乎扔下拐棍,也能到处走动。这时,他逢人就讲:“朝代又轮转回来了……边村庙会看没有!”

  一天夜里,大舅、二舅在屋里议我表侄儿的婚事,说到把姑娘娶回屋里至少得八千块钱时,舅们、妗们纷纷把头勾下,谁也不再言语。

  这时候,姥爷从屋里走出来。

  小表哥忙给爷爷搬了那张老式罗圈椅。

  姥爷坐下。

  “朝代又轮转回来了,该我们倪家发了,你们不能找点生意做?”

  大家都齐齐看着姥爷,惊奇地发现:他的耳朵并不聋,刚才小声说的那些他都听见了。

  “做啥呀?”二舅说,“别钱挣不到又赔了本。”

  话一出口,就显得很消极。结果一家十几口,一夜再没谈这事。

  过了正月十五,天一日暖过一日。

  舅们还依旧的每天上班。

  妗们还依旧的为儿女的婚事犯愁。

  表哥、表嫂们,依旧的过着快快乐乐的日子。

  光景对姥爷说来,依然没有多大变化。到母斗鸡该孵小鸡时,姥爷依然在他那间屋子独自出出进进。

  只是到了一个月后,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原本不小的院子,一下子小到了无法插脚的地步。谁也没有发现,姥爷今年孵抱小鸡,竟一次孵了四窝,放了一百一十个蛋。现大多出壳,一百零七只鸡雏满屋满院地乱跑。

  来不及了。只能让那一百多个小生命和一条老生命统治这个院落。

  然家里不是孵场,忍耐也只是暂时。

  首先无法忍耐的是妗子和表嫂们。

  “这还叫人走路不走!”

  “真是老糊涂了……这是干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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