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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穿的红嫁衣》 作者:霍达

第10章 月有阴晴圆缺

  何丽珠在图书馆门前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李盼跨上车去,直奔越州一中,找郁琅嬛算账。

  平时,何丽珠上下班都是乘公共汽车,从不舍得“打的”,一点一滴为这个家省啊省啊,现在还省什么?这个家眼看要散了,要完了!好几年了,这个家要么冷冷清清,要么吵得鸡犬不宁,何丽珠一直把账记在盼盼这个小“狐狸精”身上,现在才明白,毁坏这个家的祸根不是盼盼,而是郁琅嬛那个大“狐狸精”。盼盼好也罢,坏也罢,总有一天会离开父母;而她何丽珠一辈子厮守的是李言,李言一旦有了外心,这个家就散了。是谁勾引得李言变了心?冤有头,债有主,何丽珠恨不能一步跨到郁琅嬛跟前,亲手撕碎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而过去的冤家对头盼盼,此时却又成了她的同盟军,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李盼很兴奋。昨晚的囹圄之苦,刚才的夺书之愤,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至于郁老师对她的师生之情,就更不足惜。她为即将来临的一场大战而激动不已。世界上爆发过那么多的战争,可惜她都是局外人,没有分享过观战的愉悦。试想,当战争到来的时候,最得意、最开心的是谁?不是率领千军万马的指挥者,也不是冲锋陷阵的前线将士,他们都太辛苦了,而且还有伤亡之虞。李盼认为,最得意、最开心的是为战争提供情报的人,是她亲自挑起了战争,洞悉其中的秘密,可以尽情地欣赏自己的“作品”,却又不用冒任何风险。她现在就正在扮演这个角色。交战的双方,谈不上谁是正义的,谁是非正义的,谁胜谁负都无所谓,她没有立场,只求一个痛快!她设想,当何丽珠和郁琅嬛在越州一中厮打起来,校长黄胖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出面调停”,还有一百多名老师、一千九百多个学生一窝蜂似的观战,那场面将是何等壮观!

  出租车载着这一对儿求战心切的母女,穿大街,过细巷,风驰电掣,十万火急!

  “哗,快到四点钟了,学校要放学了!”何丽珠看了看表,连连催促驾驶员,“快一点!快一点!”

  “已经八十迈了,还要快?要不要命啦?”驾驶员嘟哝着。

  “再快点嘛,我加钱给你!”何丽珠真是不要命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驾驶员加大油门,开足马力,连连超车,像疯了似的朝着书院街驶去。

  “妈呀!”忽然,李盼想起了一份“重要情报”,猛地一拍何丽珠的肩膀:“郁老师今天下午没有课,她不在学校,在家里!”

  “啊?!”何丽珠忙说,“你怎么不早点讲?”

  “刚刚想起来嘛!”

  “她的家在哪里呀?”

  “呃……是什么街,什么巷,名字不记得了……”

  “哎呀,你是怎么搞的嘛!”何丽珠生怕误了军机大事,怒气冲冲地吼道,“停车!停车!”

  车子放慢了速度,却并没有停,司机满脸的不耐烦:“你有没有乘过车?大街上不好随便停车的!你们到底要去哪里?”

  “快想一想,”盛怒的何丽珠催促着李盼,“什么街?什么巷?几多号?”

  “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嘛,我当时也没看路牌,又没想到你会去找她!”李盼不肯认错,还满口理由。不过,她自己也不愿意就此打道回府,让一场好戏中途夭折,满腔的委屈竟然忍了下去,讨好地对驾驶员说,“不要紧,我认得那个地方,给你带路:从前面红绿灯左转弯,差不多驶一百米,然后右转弯,然后,然后……”

  “哼,游击队!”驾驶员嘟哝着,无可奈何地随着她的胡乱指挥七绕八拐。出租车嘛,反正按公里计价,什么样的生意都要做的啦!

  郁琅嬛足不出户,担心李盼一旦回来,没有这里的钥匙进不了门,更牵挂着市委大楼里的论证会。中午分手的时候说好了的,等会议开完了,李言就马上打电话来,报告她好消息。她耐心地等着。两年多来,李言几乎天天都在开会,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务。郁琅嬛厌恶那些把李言死死地缠住、把阳光灿烂的大好时光统统占用了的会议,她和李言的见面往往只能在夜晚。可是今天,她却远比许多与会者更关心会议的进展,因为这次会议的意义太重大了。秦屿考古是李言在越州第一次重大发现,也是他学术生涯中第一个里程碑。人生能有几次搏?她企盼着李言的成功。李言的成功也就是她的成功,她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李言连在一起了。李言说,“局势很快就会明朗”,这意味着他对面临的这一搏充满信心。“局势明朗”,当不仅是指秦屿开发这一“局势”,还包含着更深的内容,即意味着,随着李言在学术上的突出贡献,面临“换届”的越州政局也会发生重大变化,李言将继程功之后成为越州这一方水土的主宰者。这在李言所热衷的“仕途”中当然是一件大事,对于越州的黎民百姓,也无疑是一件好事。曾经经历过无数政治运动的老百姓对于政治并没有太多的奢望,只不过希望稳定、宽松、国泰民安而已。当然治国的方针大计自有中央去定,但政策还是要人去执行的,一位开明的“太守”将造福一片人民,熟知历史的李言一定会不负众望。而到了那个时候,李言和“黄脸婆”何丽珠之间的“局势”也将“明朗”,那个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庭”的解体也就在必然之中了。这对于郁琅嬛的诱惑力无疑是巨大的。不是为了做越州市的“第一夫人”,那也许是这场变革的副产品。更重要的是,她郁琅嬛终于有了一个如意郎君,她真心所爱而又同样真心爱她的人。她将永远告别孤苦无依的独身历史,在人生的航船上,她有了同舟共济的旅伴,更确切地说,有了一位舵手。结识李言之前,她极力体现女人的刚强,在纷杂的人际关系中,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男性化了。自从她的生活中有了李言,她才真正认识了自己,认识了女人,更多地发现了本身的柔弱。她已经眼看就满三十岁了,三十年,对于一个独身跋涉的女人来说,已经太久了,她渴望有一个坚实的停靠之所,让她有个喘息的余地,让她对于未来那漫长的征途不再恐惧,而重新注满前进的动力。现在,她终于找到了,终于明白了,那个坚实的停靠之所,是男人的肩膀!《圣经》上说,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造成的,郁琅嬛从来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现在才心悦诚服了,男人、女人,都只是“人”的一半,他们互相寻找,互相吸引,而只有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时,才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现在有人要把她和李言分开,她能答应吗?那无疑是宣判她的死刑!她的身边没有了李言,她将怎么活下去?

  像每个热恋中的女人一样,郁琅嬛陶醉于爱情所带来的幸福之中。像所有的闺中少女一样,她悄悄地等待着真正成为“女人”的一天:结婚。尽管她早已经错过了少女的年龄,但那颗心依然停留在没有长大的时代,没有出嫁的女人一辈子都是“姑娘”。她想象着,当她突然向越州一中的同事们宣布自己的婚期,那些对她觊觎已久的男子汉们一定会垂头丧气,女教师们一定会羡慕得红了眼,黄胖子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因为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她郁琅嬛的“乘龙快婿”竟然是本市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李言!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郁琅嬛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衣柜前,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那由于兴奋而变得异常红润的面庞,好像李言正站在身后,无言地凝视着她。她打开衣柜,在挂得满满的四季衣服中,最耀眼的是那条猩红的连衣裙。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啊,这条连衣裙,已经等了她两年了,她一直舍不得穿,固执地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快了,快了,那一天就要到了!李言已经向她许诺,等到明年春天,官方的“换届”圆满完成,又正好赶到她生日的时候,她“三十而立”,生命重新开始了!到时候,她决不要穿全世界公认的白色婚纱,就穿上这件红嫁衣,这是她和李言两颗相爱的心、两腔热血染成的!

  她把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仔细地察看。两年了,猩红的颜色没有一点改变,每天她都精心地拂拭,没有让一粒尘埃沾上它那高贵的纤维。现在,穿上试试吧?买的时候都没有试,快要做新娘了,试试吧?

  她把连衣裙从衣架上取下来,却又停住了手。不,不要着急,现在李言不在身边,也没有到那神圣的一天,让美好的一切留在美好的时刻!她只把它提着两肩,放在胸前,看着镜子里那倾泻的红色瀑布顺着身体的曲线流下来,她就已经如醉如痴了!

  靠着李盼呼来唤去的瞎指挥,车子竟然终于驶进了郁琅嬛所在的那条细巷。因为路太窄,还有许多水果摊、小吃摊,行人又太挤,车也就只好开得很慢。

  “就是前面的那幢小楼,一直开过去!”谍报人员兼现场指挥双重身份的李盼兴奋地伸手指着老师的家,车子越是接近目的地,她的情绪也就越高涨。虽然战场从学校转移到小楼之后规模就缩小得多了,但如果细巷里的居民都来围观,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仍然可以打得相当热闹。李盼激情满怀,手舞足蹈,战争已经一触即发!

  恰恰在这时!何丽珠朝驾驶员大叫一声:“停!停!不要驶了!”

  “就在这里下车?”李盼说着,手已经在扳动车门把手。

  车子戛然而止:“二十八块!”司机从肩膀上方向后边伸过手来,要收款了。

  “返去!返去家里!”何丽珠却说。

  “回家?”李盼好奇怪:“妈,你……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返去!”何丽珠并未就此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连连催促驾驶员,“驶啊,驶啊!”

  莫名其妙!车子已经重新发动,掉头,原路打回。驾驶员并不管其中原委,只要有生意做,当然还要做的啦!

  “哎,哎,妈呀!”李盼急得跺着脚嚷,“为什么要回去呀?你不是要找她打架的嘛?”

  “返去!”何丽珠只是说,“到家里再讲!”

  内外有别。在出租车里,何丽珠不可能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李盼好懊丧!眼看着一场战争就要打起来,却一枪没放就匆匆撤军了。她毕竟不是这场战争的指挥员,军令如山倒,车子已经在往回开了,她总不能跳下去。不管她想得通还是想不通,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无效劳动的一次出击结束了。在市委大院门口,何丽珠忍痛付了款,母女俩下了车,向院门走去。

  李盼却站住了。她实在不想回这个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家,还不如回郁老师家去住。

  “走啊!你要做什么?”何丽珠威严地看了看她。

  “我……”李盼刚吐出一个字,又住了口,觉得自己的想法也真是好笑:刚才已经乘出租车到了郁老师的家门口却原路返回了,现在再搭公共汽车去找她?这叫什么事嘛!不行,不能去,如果郁老师发现《金瓶梅》不见了,找她的麻烦怎么办?何况她也还没有弄清楚妈妈“撤军”的原因,本能的好奇心也不容她再走回头路。

  李盼不再犹豫,顺从地跟着妈妈往大院走去。

  “阿盼!”传达室的老头儿老远就看到了她们,从窗户里探出脑袋来,讨好地叫住她。

  她一回头,望着那张干瘪得像块烂木头却又堆满可怕的笑容的老脸,没好气地问:“做什么?”

  老头儿嘴里叫的是“阿盼”,笑眯眯的眼睛却看着何丽珠。因为何丽珠没有官衔,不大好称呼。见她回过头来,才用了“官称”说:“大姐,这里有阿盼一封信!”说着,已经殷勤地把一只信封递了过来。

  何丽珠正在为家里的头等大事而恼火,哪里有心思理会这种琐事?连声“多谢”也没有讲,顺手接了过来。

  李盼随便瞟了一眼信封,却不由得惊叫一声:“啊!公安局?!”

  “什么?!”何丽珠也吃了一惊,昨夜的突然袭击,在她们心里罩上了不可抹去的阴影,本以为已经平安过去,不料公安局又追来了信!是案情有了反复,要重新审査盼盼吗?余悸骤然又冲上心头。何丽珠双手哆嗦着,撕开信封,李盼已经急不可待,一把抢过去信纸。

  急切的目光搜索着白纸上的那几行黑字。

  恐惧的表情在迅速变化。

  “哗!”李盼突然大叫起来,“我的事情办好了,公安局要我明天去领港澳通行证!”

  喜从天降,李盼兴奋地挥舞着那张纸,不知该怎么表达她的心情。她自由了,牢笼似的越州一中,战场般的家庭,这一切都将“拜拜”了,她要远走高飞了!

  “噢!”一场虚惊过去,何丽珠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失落和烦恼:现在连盼盼都要走了,她在这个家就要孤军奋战,连个同盟军也没有了!

  回到家,何丽珠像一摊泥似的倒在床上,连动也懒得动一下了。

  李盼却完全相反。她现在的心情好极了,好极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在床上坐坐,在椅子上坐坐,总也安定不下来。她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家了,这个家也不再属于她了,床铺啊,桌椅啊,窗帘啊,书架啊,甚至连墙上贴的明星照片啊,都看不上眼了,土气了!李盼就要成为香港公民,去做百万富婆的继承人,现在的这个家算什么?丢掉它,全部丢掉!

  她打开窗户,让西照的斜阳把金黄的光线洒进来,让饱含着“羊蹄甲”花香的习习凉风吹进来,拂弄着她那长长的披肩发。她两肘支在窗台上,望着满院苍翠的芭蕉、椰子树和凤尾竹,望着远处幽蓝的越灵山,心儿随着晚霞之间辐射出的阳光,飞到天外去了!

  “盼盼!”她听见妈妈在旁边的房间里叫她,这才想起,在这个家庭里有人欢乐有人愁呢!

  她走进妈妈的房间,看见何丽珠突然之间像个久病卧床的人,躺在那里呻吟。李盼很难理解妈妈的痛苦,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失恋”罢了。李盼从来也没有“失恋”过,她的男朋友成“打”,成“连”,成群结队,丢掉了哪个都无所谓,何至于如此痛苦?如果她处于被别人“甩”掉的地位,高兴闹就闹一场,不高兴闹就各奔东西罢了,大可不必自己折磨自己。何况以她现在的心情,对于刚才那一场“战争”也不再感兴趣。

  只是出于闲情逸致,她慢慢地踱到何丽珠身边,不咸不淡地说:“妈呀,你这个人好没意思!要打,没勇气;不打,又不甘心!”

  “要你来教训我?”何丽珠眼里含着泪,愤然说,“我没勇气?哼,我怕那个狐狸精吗?我是要先问问你爸爸,要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何丽珠心里真正的想法,并没有说出来。做母亲的怎么好意思在女儿面前袒露这方面的心迹呢?何况李盼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女孩子。刚才听了李盼的煽动,何丽珠发动了对郁琅嬛的讨伐战争。试想,如果真的到了越州一中,或者到了郁琅嬛的家,会是个什么后果?她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中亮相:看呀,这就是李市长的夫人,被丈夫“甩”了,没有办法,只好到这里来撒野!她虽然没有见过郁琅嬛,但据李盼说,那个狐狸精生得很“靓”,而且还不到三十岁!她怕见到那个靓狐狸精,怕在人前让人家比来比去,评头品足:哗,市长夫人已经是老太婆了,难怪市长要找个靓女啦!想想看,那不等于把李言和郁琅嬛的“好事”生米做成熟饭吗?何丽珠虽然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也没有研究过古今中外的战例,不善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不懂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等等先贤的遗训,但她毕竟知道一个浅显而又朴素的道理: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如果她和郁琅嬛公开地交战起来,她赔得太多了,说不定会赔光老本;而对方呢,只不过当众丢丢脸而已,那种惯于勾引别人的男人的坏女人,本身就是不要脸的,还怕丢脸吗?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对方一直还是秘密进行的,自己为什么要替她公开呢?公开了,岂不等于把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第三者”真正当成对手了吗?她也配?

  想起来真是后怕,幸亏没有在盼盼的鼓动下去打架,她何丽珠还是有主见的!

  “咳!”李盼却对她的这种战术不以为然,“你问爸爸,又会问出什么来呢?如果他不高兴讲,会什么也不讲;如果你把他逼急了,他就干脆把什么都告诉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没有想到小小的盼盼会这么冷静地分析问题,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是啊,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当事情揭透了底,你何丽珠又该怎么办呢?

  “我……我就同他离婚!”何丽珠当然不肯认输,咬牙切齿地说。

  “离婚?”李盼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那好哇!郁老师正巴不得,爸爸也正巴不得你这么做呢!男人嘛,就是这样,当有了‘第三者’,连做梦都盼着离婚!”

  “啊?!”何丽珠打了个寒战,这句话正好打中了她的要害。年纪轻轻的盼盼对世事这么老到,使做妈妈的自叹弗如。本来,在母女之间,尤其是她们这种并非亲生、感情又不融洽的母女之间,并不适合探讨这种议题,但何丽珠此时心里空荡荡的,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同情,满腹的话需要向人诉说,而除了女儿盼盼,她还能向谁说呢?“唉!想不到,想不到你爸爸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盼坐在妈妈的床边,悠闲地修起指甲来,她那纤纤十指一直保持着尖尖的流线型,只是慑于校规,过去没有敢涂指甲油,现在不怕了,她明天就去买,把指甲涂得鲜红!一边仔细地做着这件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爸爸没变啊,他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胡说八道!”何丽珠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你爸爸以前可是个好人!”

  “我也没说他现在是坏人啊!”李盼觉得妈妈的判断标准很好笑,“外面交个女朋友就变成坏人了吗?”

  “什么?”何丽珠吃惊地望着女儿,“那种事难道是好事啊?光彩啊?”

  李盼还在耐心地修她的指甲,一点也不大惊小怪。“你在结婚之前不也是爸爸的女朋友吗?你们做的事是坏事吗?”

  “哎,这是两回事嘛!那时候我同你爸爸是在恋爱,恋爱是为了结婚嘛!”

  “你怎么知道人家现在不是在恋爱,恋爱不是为了结婚?”

  “你爸爸是结了婚的人,家里有老婆!”

  “有老婆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恋爱?法律也没规定每个人一生只能结一次婚!”

  混账话越说越混账。何丽珠简直不明白这个盼盼是怎么回事,刚刚她还在极力鼓动妈妈去找郁琅嬛打架,怎么一转脸就变了,完全是在为那个狐狸精说话?

  “他们是……是‘婚外恋’!”何丽珠终于找到了现代生活当中的“婚外恋”这个新词汇,“不合法的!”

  “不合法?《婚姻法》里面没有这样的条款,现在‘婚外恋’到处都有,很随便的啦!”

  “啊?!”何丽珠倒也听说过如今男男女女不成体统的传闻,但并没有就此研究过《婚姻法》,不免大吃一惊,“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吗?我不相信!”

  “你相信不相信都无所谓啦,反正事实就是这样。你要到法院去告,郁老师和爸爸都是无罪的,只能证明你和爸爸感情破裂、婚姻死亡,法院就调解啦,调解无效,就宣判离婚啦!”尽管李盼对昨晚自己的飞来横祸毫无对策,却对离婚的法律程序谙熟,也不知道是何时何地学习、研究的成果,反正讲起来头头是道。

  “不会,不会……”何丽珠虽然嘴上连连否认,那口气却不觉软了下来,“我是有理的,有理行遍天下!我要你爸爸讲清楚!”

  “事情本来就很清楚的嘛!”李盼已经修完了左手,灵巧地把指甲钳换了个位置,接着修右手。“妈呀,你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完全不了解男人!”

  “胡说八道!我不了解,你了解?”

  “嗯?多少了解一点吧!我告诉你,男人哪……”

  李盼话说得有点谦虚,没有声称自己是情场老手,在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写成一本专著!不过,她既无心在这方面著述,也没有诲人不倦的美德,平常懒得向别人兜售经验之谈。但她现在因为接到了公安局的好消息而心情特别舒畅,再加上何丽珠无论如何在名分上也算是她的妈妈,不是外人,也就不妨将她秘不外传的腹中经纶透露一二。于是娓娓道来……

  “妈呀,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男人需要什么呢?第一,需要事业上的成功。这个事业也不一定是大事业啦,当总统是事业,做百万、千万、亿万的大生意是事业,当小职员、开大排档也是事业,总之是要成功啦,这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才有安全感,在家庭里才摆得起主人的架子。哪怕只是开个豆腐店,只要这个家庭有男人而不是寡妇开店,就一定是男人当老板,当主人。第二,男人还需要女人的臣服。‘臣服’这两个字你恐怕不懂,‘臣’就是皇帝手下的臣子,‘服’就是服从,男人需要女人像臣子对待皇帝那样服从。这也不是哪个男人坏,或者所有的男人都坏,这是人性决定的,大自然决定的。你看,在鸡群里,母鸡总是臣服于公鸡;在鹿群里,母鹿总是臣服于公鹿;在猴群里,母猴总是臣服于公猴……以此类推,都是一样的。所以,在人类当中,也是女人臣服于男人……”

  “胡说八道!我就不服!”何丽珠对女儿的这一套奇谈怪论很觉刺耳,怎么能把人和公鸡母鸡、公猴母猴相提并论呢?盼盼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又当着妈妈的面,竟然这样大灭女人的威风!可是她又讲不出足以驳倒盼盼的理论,只有捡起一个已经叫滥了的口号,“‘妇女能顶半边天’嘛!”

  “哈,正因为妇女顶不了半边天,才会提出这个口号,实际上哪里顶得了呢?我知道你不服!可是,爸爸当了市长,你才是市长夫人;如果爸爸开大排档,你就是老板娘,总是排在他后面嘛!”

  “也有女老板、女市长、女部长、女总统嘛!”何丽珠不服,口气越说越大。

  “那么,这个女人不是寡妇,就是还有‘后台老板’,你知道女老板背后有什么男人在支持她吗?你知道女市长、女部长或者女总统的丈夫、父亲是什么人吗?很少有几个女人能达到这种地位,人们就说她们是‘女强人’,这不正好说明她们本来应该是‘弱者’吗?”

  是啊,是啊,何丽珠被问住了。

  “全世界有五十亿人,女人占一半。可是‘女强人’有几个?英国女首相撒切尔夫人算一个,菲律宾女总统科拉松·阿基诺算一个,巴基斯坦女总理贝·布托算一个,可是现在也都下台了,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还不都是男人执政?在我们家,谁是家长?你只不过是柴米油盐当家,主事的还是爸爸,连我的名字都叫‘李盼’,而不是叫‘何盼’,这个家是姓李的!妈呀,不要不服,这是命中注定的,女人生来就是弱者。封建社会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扛着走。’‘嫁给做官的当娘子,嫁给屠户翻肠子。’这话虽然讲得很难听,道理却一点不错。美国总统如果下台了当屠户,‘第一夫人’也照样跟着翻肠子,美国的‘女权运动’不过是一句空话……”

  小李盼满口宏论,从天下大事说到自己的家门,说得头头是道,何丽珠听得傻了眼,“母老虎”威风扫地!

  “不过呢,事情还要从反面去想,”李盼又左右逢源,谈问题还很辩证,“在这个世界上,有男人去打仗、去种田做工盖房子、去当官、去挣钱养家,这也是女人的福气。女人不必去冒风险、去苦心劳力,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男人是大山,女人是山间的流水;男人是泥土,女人是雨露滋润的花朵;男人是参天大树,女人是栖息在树枝间的小鸟,裴多菲就有一首诗嘛……”

  还不足十八周岁的李盼虽然还难以算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但论述起“女人”这个题目来却长篇大套,比在作文课上舞文弄墨从容自如多了,尤其后面的那几句话,像优美的散文诗,连不懂诗的何丽珠都被感染了。

  话说得是不错的,何丽珠想。虽然她自认为对李言恩重如山,可在这个家,真正主宰的还是李言而不是她。李言虽然当初处境不如她,但李言是“落难的秀才”,她好比崔莺莺普救寺遇张生,好比王宝钏寒窑陪薛平贵。一旦时来运转,李言的本事就显出来了,成了大事,而她呢?还不是跟着李言夫荣妻贵?何丽珠虽然读书甚少,粤剧还是看过几出的,“夫荣妻贵”这个词是常听见的。什么叫“夫荣妻贵”?大概就像盼盼说的那样,在丈夫的保护下做“流水”、“花朵”、“小鸟”。唉!她何丽珠的日子虽然没有过得那么舒适,但也知足了。可是,现在呢?李言这棵“大树”已经不属于她了,被郁琅嬛占了!她怎么能容忍丈夫再勾搭上一只“鸟”?何况郁琅嬛不是“鸟”,是狐狸精啊!

  “没用了,这些话都没用了!”她哀叹,“千刀万剐的狐狸精,把我的家毁了!”

  “妈呀,”李盼的指甲已经修完,吹吹上面的粉尘,抬起头来看看何丽珠,“你不要怪郁老师,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啦!”

  “怪我?!”话又不投机,“怪我当初不该收留你爸爸!不该服侍他二十多年,煮饭烧菜洗衫,不该生下你来,辛辛苦苦把你养大……”

  何丽珠在表功的同时还没忘了维持那个谎言,把盼盼说成是她亲生的。

  李盼并没有在乎这一点,笑了笑说:“妈呀,这就是你全部的功劳和光荣!你越是强调这些,就越说明你除了这些之外,什么也没有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些都是本分,你做得到,别的女人也做得到。可是,男人呢?男人向女人要求的不只是这些。特别是爸爸这样的知识男性,对于女人要求得更多。我们在语文课上学过《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意思呢?我听郁老师讲呀……”

  哪把壶不开偏提哪把壶,何丽珠一听提到郁琅嬛就恨得牙根发痒:“讲什么讲?哼,那个狐狸精,好好的孩子也被她教坏了!”

  “不好意思,”李盼也因为不慎提到那个不该提到的人而略有歉意,“我不是有意气你,郁老师是这样讲的嘛:鲁迅先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就是,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公子的好一对儿!”

  “鲁迅?鲁迅不是一位伟人吗?讲话也咁不正经!”何丽珠可不敢声讨鲁迅,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

  “那也不是鲁迅的话,是《诗经》的意思嘛!”李盼笑笑,“其实这话是没有错的。女人是水,是花,是小鸟,美丽的女人对男人才有强烈的吸引力,就是古人所谓的‘花容月貌’嘛……”说到这里,李盼把泛泛的空论突然落到了实处,大胆地问妈妈,“这一点,你有吗?”

  “……”

  放肆的提问使何丽珠猝不及防,竟然无法回答。是啊,何丽珠知道自己算不上靓女,不敢夸口的。

  李盼明知道她底气不足,也不等她回答,又继续论述:“外表的美丽还只是其一,也就是‘窈窕’两个字。还有‘淑女’呢,‘淑女’是什么?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女人,知书达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能说无所不精,至少也要懂一点,那样,两个人才有共同语言,才有长久的吸引力。这一点,你有吗?”

  又是一个放肆的提问。

  “……”又是一个无言的回答。

  “两样最重要的条件,你都没有!一没有花容月貌,二没有文化知识,连普通话都不会讲,怎么会有共同语言?怎么可能长久地吸引住爸爸呢?他当时同你谈恋爱,是因为他的处境不好,找不到或者没有机会遇到更理想的女人,就只好降低标准啦!后来,他的处境改变了,地位提高了,长处体现出来了,不可能不受到外界的诱惑。郁老师年轻、漂亮,大学毕业,所以爸爸被她吸引住了,你没有能力留住自己的男人,怎么能怪别人呢?”

  天知道李盼是个什么角色,郁琅嬛给了她什么好处?竟然为她当起了说客!李盼的长篇大论还没有说完,何丽珠已经勃然大怒:“放你的狗屁!我养你十八年,你食我的饭,饮我的水,穿我的衣,倒跟那个狐狸精一鼻孔出气!十八年,我就是养大一条狗,也不敢这样对我胡乱‘汪汪’!这些话我不要听,你滚蛋!”

  如果是在过去,李盼决不相让,母女俩这场仗非打起来不可,说不定还要动手,厮打得鼻青脸肿,披头散发。可是今天,偏偏赶上李盼志得意满,对家里的事已如局外人一样不关痛痒,只图说说风凉话,自己痛快痛快,所以任你怎么样发火,她的火气就是挑逗不起来,表现出难得的好脾气:“好哇,你要我滚,我就滚,明天拿到了通行证,就滚得远远的了!你要当心啊,管好这个家,不要让爸爸也‘滚蛋’了!”

  这两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不急不恼,却极有分量,重重地压在何丽珠的心上。是啊,盼盼是注定要“滚蛋”的了,到时候,何丽珠连个将就着诉诉苦的人也没有了;如果李言再“滚蛋”了,这个家还成个家吗?这么一想,本来火气十足的何丽珠就气焰顿消,只剩下愁肠百结,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儿:“盼盼!你同爸爸谈一谈嘛……”

  “谈什么?我才不谈呢!”李盼立即否决了这个由她游说李言的方案。

  这个孩子真是奇怪,刚才她为郁老师做说客,并没有受到郁琅嬛的委托,完全是自觉自愿的,现在在家里被如此重视,受命于危难之时,却又坚决不干。立场竟然如此坚定?难道她暗中在做郁琅嬛的间谍?非也!无立场的人就有一万个立场,捉摸不定的。

  “盼盼!”何丽珠当然不肯放弃这个唯一可以委任的人选,作色道,“你现在还没离开家嘛,就是要走,路费还要由我出嘛,家里的事你不能不管!”

  “妈呀,”李盼有李盼的道理,“不是我不管家里的事,不肯帮你,是没有用哇!我同爸爸谈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我同你的位置不同!爸爸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的隐私怎么可以暴露在女儿面前呢?如果我去谈,事情只会更糟!妈,你有没有听到?有一位挺有名气的演员,被子女发现了他在外面的私生活,他就用刮脸刀片割断动脉,自杀了!”

  “啊?!”何丽珠吓了一跳,仿佛看见李言倒在血泊之中!她当然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到那种地步!看来,家里的这场事,只有她孤军奋战李言和郁琅嬛,一比二,千万不要拉盼盼来助战,要给李言留点面子,留一条回心转意、改过自新的出路。“盼盼啊,等爸爸下班回来,你就到自己房间里去,什么话也不要讲,装作不知道!”

  “那好啊!”李盼答应得极爽快,转身就走。她要去准备自己“滚蛋”的事了,私人日记啊,通讯录啊,照片啊,要整理一下,该销毁的销毁,该带走的带走;周围的那些狐朋狗友,也得筛选一下,一般的就算了,特别亲密的该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将来在香港要是想念他们,还可以联络联络;还有过去买的那些流行歌带,都过时了,不要了,妈妈爱听,就留给她好了……

  “哎,盼盼,返来!”何丽珠又把她叫住,各人心里想着各人的事,“你帮我出出主意啊,我同你爸爸,这一仗可是非打不可了!”

  李盼就又转过身来:“你看,你看,你既要我‘滚蛋’,又要我出‘主意’,好让人为难啊!我的话,你肯不肯听呢?”那态度竟有些居高临下。

  何丽珠正在用人之际,也就不再挑剔,说:“你讲,你讲!”

  李盼就又坐在床边,如同一位政委啊辅导员啊之类,耐心地开导这个满腹心事的人。

  “妈呀,你现在的处境,我可以理解,要我看,这就是失恋嘛。世界上既然有婚姻恋爱,失恋就是不可避免的。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现代女性看得很开,恋爱是男女双方的事,谈得来就合,谈不来就分,许多人只恋爱不结婚,分手的时候不涉及法律,不承担责任,也没有财产纠纷……”

  何丽珠心想,你就是这路货色,还没有结婚就已经恋爱成精了,还有脸在我面前卖弄!不过,现在不是她教训女儿的时候,而是要借用女儿过剩的经验为她心中的乱麻理出个头绪,也就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即使是结了婚,合不来就离婚,也无所谓,何必反目成仇,闹得你死我活呢?在世界上,越是经济发达、文明程度高的国家,离婚率越高,这说明人家具有现代意识。不过这条路对于你来说,走不通。因为你没有花容月貌,又没有太高的文化,年龄嘛,也已经五十出头了。离了婚再嫁,会嫁个比爸爸更好的人吗?当然不可能,你不知道现在的‘行情’:男人再婚,一般要找相差二十岁的爱人,也就是说,你这样的年龄,只好找七十多岁的老头,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你。在越州,人人都知道你是市长的‘前夫人’,谁会要?谁敢要?让人家像在菜市场买鱼一样挑来挑去,那味道是不大好受的!何况,你本身就认为离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到时候会觉得没脸见人,抬不起头来的……”

  何丽珠默默地听着。盼盼的话句句刺耳,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就她的情况来说,确实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条路无论好还是不好,你都是走不通的。那么,就只好看看另一条路:维持。在一个家庭里,当丈夫有了婚外恋,这个家是不是就一定会破裂?还可不可以维持?那就要具体分析了……”

  一般女孩子羞于谈论的,正是李盼的热门话题。别看她正经书读得不多,街头小报、杂牌刊物在枕头下总是堆着一大摞,长期积累,也可称“学富五车”,谈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到得意处,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身份,竟像在作专题研究的学术报告。这一点倒像是李言的亲生女儿。

  “婚外恋,在男女双方都有发生,但比较而言,以男性居多。这固然是人类长期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所造成的,但另一方面,也是人性的本身所决定的。当男人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时候,他需要得到异性在情感上的交流和升华;而在遇到坎坷时,又希望从异性的臣服和同情中弥补自己的失意。我不是为爸爸开脱啊,你在这两方面,都不能满足爸爸的要求。不是你不愿意,是你不具备这个能力。爸爸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写文章直到深夜,白天还要日理万机,负责很重要的工作,他一定有得意之笔也有难言之隐,有欢乐也有痛苦,他的情感需要宣泄!这时候,如果你能够和他促膝长谈,该多好啊?可是你不能,所以,移情别恋的事就发生了!你对爸爸二十多年来一直是一心一意,而他却对你不忠实,这当然不能原谅他!妈呀,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痛苦,很恨他,但光是恨也不是办法。如果你眼睛里不揉沙子,和爸爸闹翻了,这个家只有破裂!而破裂了,受害的是你,既然你不想破裂,就不要把事情做绝,而想办法维持……”

  “‘维持’?我们两个中间有了那个狐狸精,还怎么‘维持’?”

  “当然不是维持这个三角关系了,你要想办法把爸爸再拉回来嘛!”为了表示真心实意地替妈妈出谋划策,郁琅嬛的说客现在反过来寻找甩开郁琅嬛的办法,“关于郁老师的事,你对爸爸一个字也不要提起,只装作不知。从现在起,你对爸爸要特别好。他下班回来,你应该笑脸相迎,问一问: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累不累呀?他中午在市委机关食堂吃饭,营养不一定能保证,晚饭要让他吃得好一点。每天晚上,他总要加班加点,你要催他早一点睡,如果太晚了,还应该给他准备好宵夜,免得把身体搞垮了。还有,你们两个人长期不在一个房间,感情必然淡了,还是由你主动提出合起来的好。总而言之,你要特别‘宠’他,让他觉得你是他最亲近的人,离开了你,再也不可能有别人这么‘宠’他,就从感情上把他拉回来了……”

  李盼随心所欲、完全没有章法的这一篇口头作文,收尾落到了这么一个“宠”字上。何丽珠本来怀着“虚心求教”的心情,不料越听越不对头,越听越气。你爸爸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一钱不值,配不上他,所以他有理由胡搞;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倒都是我的错;我一不能打,二不能骂,三不能露出一个字,受了他的气,还要低三下四地去“宠”他,巴结他,替他当奴才?!我才不干呢!二十多年来我辛辛苦苦,你爸爸什么时候问过我一声冷暖饥饱?什么时候宠过我?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男人都是女人生的,凭什么女人既要“臣服”于男人,又要“宠”男人?这是什么混账理论?发明这种理论的人不是女人生的吗?侮辱了女人就是侮辱了母亲!有学问的人把最好的词都给了女人:祖国是“伟大的母亲”,人民是“伟大的母亲”,党是“伟大的母亲”,这“伟大的母亲”能允许侮辱吗?

  “呸!”何丽珠毫不客气给了李盼的长篇大论亮了分,不是“优、良、中、差”,不是“甲、乙、丙、丁”,不是“A、B、C、D”,而是“呸!”并且加了评语:“下流坯!你也是个女人,倒把女人的脸丢尽!在家里称王称霸,原来在外面就是这样‘宠’男人啊?滚蛋!滚蛋!这个家业是我一手创出来的,就是我讲了算数,你们哪一个敢乱来?!”

  李盼自讨了一个大大的没趣,自不免生出“怀才不遇”、“忠臣遭贬”的愤慨。但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在这个家,即使她立下汗马功劳,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滚蛋”已经是双方公认最好的出路,她不求有功,也不怕有过,无心纠缠了,既然何丽珠不再用她出谋划策,她也就正好借梯下楼,只不过稍欠体面。所以,在她转身走出妈妈的房间时,也多少要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就补充了一句:“好哇,现在爸爸不在家,当然只听你一个人的啦,你是至高无上的嘛!”

  却又在火上浇了油。何丽珠望着她的背影吼道:“你爸爸在家,我也是这样!”

  “但愿如此吧!”李盼做了鬼脸,腰肢一扭,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时,听得楼下传来开门声、脚步声,是李言回来了。

  论证会散会以后,李言便迫不及待地要打电话给郁琅嬛。但是马上想到,女儿阿盼正在她那里,不行,那边有阿盼在一旁“监听”,话也就谈不透彻;而且万一被阿盼抢先接了电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就尴尬了。所以,想来想去,他只好先回家一趟,吃了晚饭再说。市委机关车队的车子送他回家,在车上,他还特地拢了拢头发,理了理西服和领带,他不愿意在大院的门卫、熟人和妻子何丽珠面前显露出丝毫的狼狈,而要保持自己的尊严。他要暂时把论证会上的唇枪舌剑忘掉,在属于自己的这个巢穴里喘息一下,从体力到精力,给自己一个恢复和调整的时间。

  进了大院,门卫照例对他说:“首长辛苦啦!”传达室里那位闲得无聊的老头儿又不失时机地向他讨好,告诉他阿盼已经被批准去香港的消息。李言听了,心中为之一爽:这总算是一件好事!如今公事、家事矛盾重重,解决了一个算一个吧!

  走到自己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市长院”沉重的铁门。走过草坪间的甬路,再打开楼门,进入宽敞的客厅,换了拖鞋,踏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他突然感到一丝振奋,坚定、沉着和自信在他的体内悄悄恢复。这座“市长院”,是他李言在越州的地位和权力的象征,是他用心血才智和身体力行筑成的,决不容许任何人来推翻它,而要想推翻又谈何容易!

  踏着弧形的楼梯,李言一步一步走上楼。

  从楼上传来何丽珠的怒吼。他知道,这一定又是和阿盼开战了。这在过去,本是李言所司空见惯的,但在今天,他特别需要宁静,无论如何请给他片刻的宁静,谁料想这个家却正在沸腾状态。他自己刚刚从沸腾的会议上回来,浑身已经被蒸煮了个够,现在则要进入再一次的蒸煮!

  他走上楼,没有立即到自己的房间去,本能地想见见已获“无罪释放”又将要“远走高飞”的女儿。可是,阿盼的房间关着门,推了一下,没有推开,而何丽珠的房间却敞着门。他就走了进去,要问问她:阿盼刚回来,你又吼什么?

  听到李言的脚步声,何丽珠的吼声就戛然而止。现在,她像往常一样,正懒散地躺在床上,枕头旁边扔着她消愁解闷用的小收录机,只是没有戴耳机,刚才还在大发雷霆,她当然没有心思听戏、听歌了。

  奇怪的是,何丽珠竟然正在一本正经地“睇书”。床头放着厚厚的一函线装书,手里拿着一本,仿佛凝神捧读的样子,与刚才听到的叫骂声判若两人。

  这使李言很吃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丽珠也欢喜读书了?!

  再仔细一看,李言更吃惊了,那部书竟然是他收藏的那一套《金瓶梅》!

  “怎么?你在看《金瓶梅》?”李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何丽珠慢慢地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看着李言,仿佛从人神的捧读中被惊醒了,刚刚发觉他来到面前似的。

  “咦?我家里的书,你可以睇,我就不可以睇?”何丽珠冷冷地问。

  “你……从哪里拿来的?”李言伸手就去拿书。

  何丽珠早有防备,一把推开了他:“我还没问你:你把它放在哪里了?借给谁了?心里有数吧?”

  一句话便点到李言的心上,他当然有数了!

  大概是在半年前,在他和郁琅嬛的某一次见面就要分手的时候,郁琅嬛说:“我给学生讲明清小说,举《三言》、《二拍》、《红楼梦》为例,有的学生说,还有《金瓶梅》,请老师讲一讲!我其实没看过《金瓶梅》,就只好套用《辞海》上的说法,讲了几句,心里总是没底……”

  李言说:“对于中学生,这部书不提也罢,他们涉世未深,容易对书中的色情描写好奇,恐怕会产生副作用。”

  郁琅嬛问:“可是学生问我,我总得有个说法。报刊上有人对《金瓶梅》评价甚高,似乎没有读过就不足以论明清小说……”

  李言笑笑说:“历来众说纷纭,也没有定论。我是不大看重这部书的,认为和《红楼梦》无法相比,这部书对‘性’的描写太直、太露,到了低级庸俗的地步。你又不是中学生,可以浏览一下,得出自己的结论。”

  就这样,李言第二天就把家里的那套《金瓶梅》带给了郁琅嬛。这当然要瞒着何丽珠,没给她打招呼。不过,李言从书房里拿什么书出去,根本用不着告诉何丽珠,她也从不过问。

  但是,这件事今天拿到桌面上来,问题就复杂了!

  这部书怎么会落到何丽珠手里呢?是郁琅嬛把书“还”给了何丽珠?不可能!郁琅嬛最忌讳的就是何丽珠,不会主动和她发生任何瓜葛。是郁琅嬛不慎失落了这部书,恰恰又被何丽珠捡到了?不可能!她们两个每天从家里到单位的行动路线南辕北辙,哪里有这么碰巧的事?何况郁琅嬛处事谨慎,也根本不可能携带着《金瓶梅》上街。那么,这部书是怎么落人何丽珠之手的呢?李言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其中原委,要弄清真相,只有一个人可以问,那就是:郁琅嬛!

  李言慌了,匆忙之中,他不顾一切,转身就走!

  “返来!”何丽珠威严地喝住了他,“你想去哪里?去找她呀?”

  李言一个冷战,愣在了门边。在越州话里,单数第三人称没有性别之分,“他”和“她”统统称“佢”,听不出男女,何丽珠也没有指名道姓,但李言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指的是谁!

  何丽珠察言观色,心中有数了。

  李言懊悔不及!长达两年多的秘密,不期然地提前暴露了!

  夫妻之间的战幕,就这样突然拉开。

  李言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他完全没想到,刚刚从战场上杀得精疲力竭地回来,家里等着他的又是一个战场。

  何丽珠也并没有充分的准备。刚才李盼自作聪明地为她出谋划策,并没有被她采纳,她现在采取的战略,似乎只是事到临头的“即兴创作”而已,车到山前必有路。

  “告诉我!”何丽珠不给李言考虑对策的时间,像法官似的审问他,“你同她是什么关系?”

  李言面对夫人的突然提审,必须做出回答。可是,他该怎么回答呢?

  他回身掩上了房门,免得让女儿听到不该听的内容。然后敷衍地说:“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关系!”

  一般来说,被告最初的交代往往是拙劣的抵赖。

  “‘没有什么关系’?”何丽珠以异样的腔调重复着这句话,“两个人一起睇这种黄色图书,关系好亲密噢!”

  说着,何丽珠狠狠地翻动着书页,展示那些令她触目惊心的图画,而这正是她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金瓶梅》怎么会是‘黄色图书’?”李言勉强地笑了笑,心想,不管你怎么来势汹汹,我也必须沉着应战,决不能乱了阵脚!在国际上,经常有某国向另一国抗议侵犯了领空啦,向敌国或敌对势力出卖军火啦,纵容毒品走私啦,或者宣布抓住了国际间谍啦,被指控的国家有哪一个虚心接受?统统地不认账,要么矢口否认,要么倒打一耙,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胡诌八扯,把国际舆论搅成一锅粥,最后不了了之,至少也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个准备反攻的时间。李言现在实行的就是这一策略!“《金瓶梅》这部书,在学术界,一向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不朽的警世之作,对于研究明代的政治、经济、语言、民俗,都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在文学上的价值甚至和《红楼梦》并驾齐驱,”李言紧紧地抓住了何丽珠对《金瓶梅》的批判而大作反批判,好似在做一场“学术研究”,这恰恰是他最在行的事。为了收到效果,也不妨把对《金瓶梅》的评价抬高一点,未见得就是李言本人的观点,“多少年来,这部书一直是文人研究的对象,有很多问题还没有弄清楚,比如它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到底是何许人也?有人说是明代大文学家王世贞,也有人说是大戏剧家李渔、汤显祖,还有人说是李贽、徐渭、冯梦龙……算起来一共有四十三个半,到现在也没有落实谁是真正的‘兰陵笑笑生’……”

  “什么‘笑笑生’?我今日要你‘哭’也哭不出!”何丽珠一声断喝,“啪”地把手中的《金瓶梅》扔在床上,“老老实实交代,你同狐狸精是什么关系?”

  李言的“论证”戛然而止,那不着边际的“学术研究”只好收场了。

  何丽珠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识字不多,但在图书馆里也混了半辈子,见惯了人整人。历次运动,那些被整的人都用过“避重就轻”、“转移视线”、“声东击西”、“瞒天过海”这些伎俩,但没有一个能成功的,到头来都被整得服服帖帖!哼,你现在还来这一套?

  何丽珠的一声断喝,使李言收住了关于“兰陵笑笑生”的废话,而必须正视现实了。

  何丽珠仍然像刚才教训李盼一样,半躺半坐在床上,“三娘教子”的架势。而李言装束整齐地站在旁边,处于受训挨整的地位。在越州市常务副市长及其夫人之间,现在的关系显然已经倒置了,这个家庭建立二十多年来,李言的家长地位还是第一次动摇。

  “你讲啊!”何丽珠又在催促。

  李言当然不可能“老实交代”,能拖延还是尽量拖延,“你让我讲什么?跟你这种神经病,没有什么可讲的!”说到这里,李言仿佛捕捉到了一个灵感,“神经病”这个词儿在此时冒出来真是妙不可言,立即抓住它予以发挥,“最近一个时期,我总觉得你有些反常,情绪很不稳定,要么啰里啰嗦,要么暴跳如雷,多愁善感,疑神疑鬼,捕风捉影,小题大作,连一点小事儿都弄得心神不宁。哎,你是不是到了‘妇女更年期’啊?”

  何丽珠转过脸来,瞟了他一眼。也许,这番话她听进去了?

  李言赶紧接着说:“哎,阿珠啊,你可不要粗心大意!我听见人家说,妇女的生理保健和心理保健都非常重要,到了这个年龄……”

  “你听谁讲的?”何丽珠突然问。

  “呃……”李言一时拉不出一个人来,就说,“我听……大家这么说,真的!”

  何丽珠一个冷笑:“‘大家都这么说’?你们市委、市政府里面都是食饱了饭、没事做的‘八婆’吗?你成日混在女人堆里谈论这些吗?你们领导班子里没一个女人,连你的秘书都是男的!哼,自以为聪明,马脚正好露了出来!成日同那个狐狸精一起鬼混,成绩不小噢,连‘妇女保健’都成了内行!”

  “灵感”被击碎了!何丽珠表现了难得的谈判天才,不管你多么油滑善变、曲折迂回、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她都紧扣主题,只要你游离半步,就迅速地拉回来,并且给以狠狠的一击,打在要害处——那个“狐狸精”身上!

  “你……”李言怒火中烧!他怎么能容忍何丽珠一再用“狐狸精”称呼郁琅嬛,又怎么能容忍“混在女人堆里”这样的污蔑?但是,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他只好强压怒火,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不使战火蔓延,“你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我……我是听一位精神科医生说的嘛,昨天晚上,我去考察秦屿……”

  可怜李言的编造已经急不择言,不提防碰上了他的另一块心病:秦屿!剜心的痛楚使他猛地一声呻吟,不知所云的谎话突然卡住了。“胡说八道!”何丽珠毫不迟疑地捕捉住这一进攻时机,“我又不是疯子!你会为了我,半夜三更去秦屿那个鬼地方,去疯人院?鬼才相信!噢,怪不得你昨日夜晚天快亮才返来,是不是又同那个狐狸精鬼混啊?”

  真话、假话已经混为一谈,何丽珠竟然连他昨天晚上曾经去秦屿也不相信了,李言竟无法为自己辩解。秦屿论战、家庭论战的双重压力同时夹击着他、压挤着他,使他头脑麻木、胸腔窒息,整个身体不是被挤碎,就要“嘭”地一声爆炸了!为了支持摇摇欲坠的身心,为了改善一下这种“受审”的地位,李言似乎该坐下来才像个样子。何丽珠的床边有一把椅子,就是过去何丽珠每天晚上堆衣服、李言经常在晚上碰倒的、因而也最恨的那把椅子。现在李言把椅子往外拉了拉,坐下来,暂时充当那一堆衣服。

  沉默。李言坐在那把极不舒服的椅子上,懊丧而又窘迫地苦苦思索着,而疲劳已极的头脑却已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他把手伸进西服口袋里,摸出一盒“万宝路”,那是刚才回家的路上让司机停下车,他现买的。两年多的戒烟史已经在程功面前结束,他“破戒”了。过去的高级打火机早已忘记丢在哪里,他现在用的是普通的火柴,“嚓”地点燃了香烟,然后吞云吐雾。“乌烟瘴气”也许正是他此时心境的最好写照。

  何丽珠对此只看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如果是在过去,她会说:“怎么又食烟?不怕生肺癌?你死了,我同盼盼怎么办啊?”现在不然了,看着李言那借烟消愁的狼狈相,她只觉得解恨:哼,急死你,愁死你,自作自受!

  “讲呀!”已经处于优势的何丽珠不给他喘息的时机,连连催促。

  李言说什么?该说的不能说,不该说的更不能说。如果现在在他面前的是郁琅嬛,他该有多少话说!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给予温暖,给予安慰,化解胸中块垒,帮助他渡过难关!

  “喂!你一言不发,想谁呢?”何丽珠紧锣密鼓地敲打他,“是不是又在想那个狐狸精?”

  没错,打个正着,李言现在最急于要见的就是郁琅嬛,可是却被何丽珠缠住,无法脱身了!

  一支烟吸完了,再点上一支,卧房里已经烟雾腾腾,可是头脑里依然一筹莫展。

  “做你的美梦!哼,有几多次,你到了下班时间不返来,我还以为你在开会,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去,又总是没人接。半夜三更才进门,总讲在忙工作,忙工作,我好可怜,真的相信了你,有时候整夜不返来,也相信你。这两年,每到盼盼放暑假、寒假,你也总是出差去外地,对我讲,去开重要会议呀,谈判重要项目呀,现在总算明白了,都是那个狐狸精在勾引你!一天不见她,你就心里发慌,暑假、寒假就同她去外面鬼混,好不要脸!”

  没错,一点都没错。两年多来,李言几乎天天和郁琅嬛见面,有时是匆匆一见,有时是彻夜长谈。遗憾的是常务副市长的空余时间太少,而郁琅嬛的教学工作也十分繁忙,他们没有更多的机会厮守,每当暑假、寒假到来的时候,郁琅嬛才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无疑也是李言的天赐良机,他把一些可有可无的出差尽量安排在这个时间,而且排除一切随员,这样,一对饥渴的情侣便四处漂泊,“万水千山总是情”了!如今,好梦终于惊醒,面对这位“夫人”该怎么交代呢?

  何丽珠接连发出两枚炮弹,李言都默不做声,这使她心寒彻骨!在此之前,由李盼偶然弄来的一部《金瓶梅》对她的震动,那还只是一个悬在头顶而未落下来的问号;在兴师讨伐郁琅嬛的途中鸣金收兵,正说明她还犹疑不定,她实际上希望能从李言这里得到圆满的解释,而不希望李盼所提供的情报千真万确。如果李言面对她的“审问”,或哈哈大笑,不予理睬,或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她都会释去心中的疑虑,重新恢复对丈夫的信赖,并且自责鼠肚鸡肠、无事生非,甚至会主动改变自己近年来的疏懒,把家管得更好一些,把丈夫服侍得更周到一些,比过去更加“宠”李言,因为失而复得的东西更显得珍贵!基于这样的愿望,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李言发动了突然袭击,要看看李言的反应。除了手里的这套《金瓶梅》之外,她其实并没有任何切切实实的“内查外调”材料;煞有介事地指出李言的深夜不归、寒暑假外出的“内幕”,也仅仅是主观臆测,作一作试探而已。可惜,可悲,可叹,她的美好愿望在李言的沉默中破灭了。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何丽珠深知李言的秉性:他虽然在父辈造成的逆境中逆来顺受,但骨子里是一个极度狂妄自负的人,决不会容忍别人对他无中生有地污蔑,甚至连一点小小的见解分歧也要激烈地争辩。他一向格外注重道德操守,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都保持着文人的自重、清高。而现在,何丽珠的指控直接危及了他的声誉,他竟然低头不语,眉头紧锁,只顾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切都被证实了!

  其实,李言和郁琅嬛之间频繁的来往,本来也是很难长久地保持秘密的,之所以能保持两年多之久,很大程度上得之于何丽珠对他的信任。如果她是个生性多疑、醋意十足并且不辞辛苦地时时处处防范、监视着自己丈夫的女人,那点儿秘密早就被捅破了。如果何丽珠早去打听郁琅嬛的住址,本是极容易的,到那里去“捉”她的丈夫,十次有九次不会落空。而现在,这层窗户纸竟然在完全无意之中轻而易举地被捅破了!

  何丽珠突然发现,她一手扶植起来的、她苦苦挚爱着、一心依恋着的丈夫早已背叛了她,两年多来一直偷偷摸摸地和另一个女人保持着极不正常的密切关系,这带给她的精神刺激是巨大的,从而爆发的报复力量也是难以阻挡的。“痴情老婆负心汉”,人间曾经上演过多少这样的悲剧?而灾难不降临到谁的头上,谁也不可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爱与恨交织的痛苦。天不长眼,没有给何丽珠以接受高等文化教育的机会,她讲不出像大知识分子那样成套成套的理论;没有给她生下一男半女的权利,以至于身边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亲生骨肉也没有。在这个家,她已经被孤立、被抛弃,还有谁能为她做主、替她撑腰,帮她战胜有生以来最大的劫难呢?唯有靠她自己了!屈辱和愤怒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睑,无遮无拦地涌流下来!

  “你……你好没良心!我同你结婚二十多年,为你洗衫煮饭,为你做牛做马……”

  这大约是女人的惯伎,当她们声讨丈夫的时候,最顺手的武器也就是这些。可是,在越州,在中国,在全世界,哪一个女人不做家务呢?即使是那些出类拔萃的“女强人”,回到家里,在丈夫面前,也还是要尽“妇道”,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更何况,你何丽珠如果连这些都不做,还能做什么呢?如果李言当初娶了另外一个女人,难道就会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吗?

  李言烦躁地再点上一支烟,思索着怎样摆脱她的纠缠。何丽珠泪流满面的哭诉,其实很难引起他的同情和歉疚。

  “你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样来到图书馆?我是怎样对你啊?”

  记得,过去的一切,李言当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时候,记忆也会是不同的。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当初父亲的含冤而死,图书馆里的乌云压顶,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不再使人谈虎色变。你何丽珠至今仍为当年的义举而自豪,而李言又何尝不可以认为你正是投了当时的政治之机?如果不是那种戏剧性的政治局面,你凭什么能够嫁给一位青年史学家?

  “我嫁给你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二十六岁呀!”何丽珠伸着指头,惋惜地感叹着逝去的青春年华,“现在,我老了!都是为你阿言呀……”

  奇谈怪论,任何人都逃不脱自然规律,嫁给活神仙也得老!你老了,别人就没老吗?当年那场闹剧性的“婚姻”,你以为我李言从中得到了天大的好处,岂不知我却为此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如果……如果当时命运能够昭示我终有一天会碰上郁琅嬛,那么,我决不会娶你,而是矢志不渝地等着她,等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可是现在,郁琅嬛来了,却又没有了她的位置!

  “你没良心!没良心!”何丽珠单方面的声讨和哭诉越是得不到李言的回应,越是激愤,“没有我阿珠,怎么会有你阿言的今日?!”

  “算了吧!”李言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他已经忍了二十多年,还要忍到何时?这笔账,既然你何丽珠要清算,那就清算吧,迟早要清算!“你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我欠了你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没有你何丽珠,就没有我的今天?荒唐!”

  “你说什么?我荒唐?”何丽珠一跃而起,泪眼瞪得大大的,那是极度悲哀极度失望极度委屈极度惊奇的一双眼睛,紧盯着面前这个忘恩负义、翻脸不认账的李言,“当初你是靠什么做了官的?”

  “靠我自己的奋斗,靠党和人民的信任!”李言也腾地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难道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是你何丽珠任命的吗?你也太伟大了!”

  “没良心的东西!”何丽珠嘴唇发抖,扬起右手,朝李言脸上打去!“我睇你几多伟大!”

  “好哇,你还要打人!你……有资格打我?!”李言不躲不闪,站直了等着她,心想,你打吧,只要你这一巴掌落下去,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何丽珠扬起的手并没有落下去,而停在了半空。二十六年的岁月在她眼前飞速闪过,站在她身边的就是当年那个只身闯越州的可怜巴巴的阿言,现在不可一世了。二十六年来,她给他的不仅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啊,简直像姐姐爱弟弟,母亲爱儿子,眼巴巴盼望着他出人头地……她不忍打他!可是现在,这个阿言已经不是她的阿言了,二十六年的深情一笔勾销了,仇人似的要和他算账!阿言啊,这个账,你……你算不清、还不清!

  颤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何丽珠跌坐在床上,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我……没资格打你?你是大市长,我是小百姓,小百姓怎么可以打大市长?阿言啊,你知不知道?天下最有资格打你的,就是我阿珠!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写了几篇文章就可以当市长吗?你的文章,程书记怎么会睇到的?”

  “你说什么?!”做好了准备要清算二十六年冤债的李言突然一愣!

  “噢,你不知道,不知道……”何丽珠痛苦地摇摇头,往事和着泪水一起涌流出来……

  那是在……噢,就是在他们结婚十年之后,昏天黑地的风风雨雨已经过去了,李言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千钧磐石从身上掀掉了,他仍然像过去那样没日没夜地读书、写字,但是速度比过去加快了。何丽珠并不知道他读些什么、写些什么,却也朦朦胧胧地觉得,他在做一件大事。男子汉就是要做大事啊,现在天下太平了,阿言也应该成大器了。

  她看见李言桌上的稿纸越堆越厚,每隔一段时间,就订成一大本,然后用牛皮纸袋封起来,说是要寄到省城去,寄到北京去。

  “我替你去寄好啦!”何丽珠望着消瘦了的丈夫说。她多么想多替他分担一些劳累?但她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为他跑跑腿了。

  “不,还是我自己去吧,”李言说,“这很重要,要挂号,千万不能弄丢的!”

  他坚持亲自到邮局去寄走了那些纸包,一次又一次。何丽珠知道,那纸包里装的都是他的心血。

  心血没有白费呀,没过多久,就不断有牛皮纸口袋装着的刊物、报纸寄到李言的手上,那上面印着李言用心血写成的文章,渗着汗水的稿子变成了铅字。李言明明知道何丽珠看不懂这些,但还是忍不住一页一页翻给她看,让她看那白纸上印的黑字:李言。那神情,像是刚刚从医院里抱回了盼盼的时候那么兴奋,那么爱不释手。不,不,李言爱他的文章胜过爱盼盼,好像那是他亲生的儿子!啊,阿珠没有本事为阿言生个儿子,这是阿言自己“生”的,阿珠好惭愧!那么,她还能为阿言、为他的“儿子”做点什么呢?

  越州图书馆虽然是个小地方,却汇集了全国的报刊,李言的那些文章,很快就被同事们发现了,小小的“文庙”轰动了,当年碍于情面勉勉强强来吃他们喜酒的同事们,如今都对李言另眼相看,不厌其烦地回忆他们这些年来和李言的“交情”,似乎沾了无上的光彩!

  然而,李言对于图书馆里的“轰动”却无动于衷,每天仍然是上班读书,下班还是读书,读得累了,就抽上一支烟,仰脸看着顶棚,嘴里念念有词:“杜棱书积蠹,丰狱剑生苔。”“沧海骊珠能几见,丰城龙剑不终藏!”这几句话,何丽珠听都听熟了,甚至可以背下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从李言的语气和眼神里感到,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等的是什么呢?李言没有说。何丽珠问他,他也只是笑笑。

  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了,何丽珠猜到了丈夫的心思。丈夫是她的命根子,丈夫是这个三口之家的顶梁柱,丈夫的事就是她的头等大事,她知道自己该为阿言做些什么了。

  她带着当时只有五岁的盼盼,跑到县委,要见县委书记程功同志。一个家庭妇女模样的老百姓,有什么资格得到本县最高首长的接见呢?这简直是开玩笑。看门的拦住她,说:“程书记很忙,哪里有时间处理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街道领导反映嘛!”

  她就这样被拒之门外,一次,两次,结果都是一样,看门的差不多把她看成“神经病”了。

  但是她并没有回家去。

  几经辗转,她打听到了程书记家住的地方,就到那里去找。

  那里也有人看着门,不肯放她进去,说:“首长也要食饭嘛!你有事情,可以上班时间到县委去!”

  皮球再踢回去,回去也是碰钉子。她当然不肯走,就抱着盼盼站在门口等。你程书记要食饭,也要上班嘛,总是会出来的!她铁了心就在这里等!

  那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盼盼饿了,吵着要回家,要吃饭。何丽珠心疼女儿,却又不敢离开程书记门口半步,怕错过了机会,就安慰盼盼:“盼盼乖,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盼盼哪里知道妈妈在等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任性地哭闹起来,何丽珠慌得没有了主意!

  正在这时,院子里走出了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看了盼盼一眼,问看门的:“这是怎么回事?”

  看门的连忙解释说:“程书记,这个妇女要找你……”

  何丽珠眼睛一亮:“啊,你是程书记?”

  “我是程功,”中年人说,“你……找我有事?”

  “程书记!”何丽珠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刷”地流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她有逢场做戏的本领,而是心疼跟着她挨饿受累的盼盼,她们母女两个,见到这位首长太难了!

  程功一愣:“看来,你一定遇到了什么难处!不要哭,进来吧,有话慢慢讲,看看我能不能帮助你?”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程书记原来是这么平易近人的!何丽珠在门外受尽了磨难,却又突然成了县委书记的座上客。

  程书记的午饭正吃到中途,就请她们一起吃。盼盼狼吞虎咽,全不管这是在谁家,吃的是什么人的饭。何丽珠当然不肯吃,她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面告本地最高长官!

  “程书记!我老公要调走,去北方,北方好冷,饭也食不惯,我不肯去,盼盼也不肯去!”

  “嗯?”程功停止了咀嚼,想不到这位妇女风风火火地跑来找他,竟是为了这么一件琐碎的家务事!“你老公——你丈夫是什么人?”

  “噢,你睇,你睇!”何丽珠早有准备,从随身带的提包里取出整整齐齐的一叠报纸、杂志,打开其中的一份,指给他看,“这是他写的文章!”

  程功顺着何丽珠的指点,读着那个名字,一愣:“李言?”

  何丽珠赶紧说:“就是我老公啊,南方大学毕业的,好大的学问噢!”

  “这个名字好熟悉……”程功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对了,我看过他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没想到这个人就在我们越州!他在哪个单位工作?”

  “在我们图书馆,除了管管图书,也没事可做,北京来信,要请他去做大事!我不肯去,也不肯放他去,程书记,你要替我做主啊!”何丽珠不失时机地大做文章。

  真亏得她想得出、说得出,吹牛吹到北京去了!

  程功的手突然一抖,筷子掉在地上了,连捡也不捡,伸手拿过那些报纸、杂志,急切地翻看,眼睛紧盯着上面的白纸黑字,好似要吃饭一样地吞下去。看了一阵,一字一顿地说:“邑有贤才而不知,深以为耻!我要留住他!”

  这就是那份关系到李言命运的重要批示的“腹稿”,从此,也才有了以后的一切!

  说到十多年前的往事,何丽珠仍然激动不已,泪流满面。这件事,在她心底埋藏了十多年之久,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安慰,最大的骄傲。阿珠没学问、没本事,但为了李言,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今生今世,总算对得起她的阿言了!可是,十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对李言说起过这件事。她觉得,作为妻子,她对李言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用不着表功;她知道李言这个人自重,要面子,如果知道了这件“内幕”,在人前会不好意思的;何丽珠希望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件事,就好像根本没发生过,让李言坦坦然然地做人,扬眉吐气地做官!果然,李言的官做得很稳,而且越做越大,已经可以和程书记并驾齐驱了。过去何丽珠要进县委,要进程书记的家,比登天还难,如今李言办公的地方是比县委大得多也威严得多的市委大楼,家里也住进了比过去程书记家那个小院强得多也气派得多的“市长院”!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只要你往银行里投进了资本,随着岁月的增长就会不断地增值。可是,人心却远不是那么简单,感情的投资,时间过得越久就会变得越淡,何丽珠不顾一切投入的一片深情,如今已经大幅度贬值,甚至一钱不值了!

  错了,错了!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何丽珠痛心疾首自己的失误,终于把埋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当面抖了出来,听一听吧,你这个负心的人哪!

  “啊?!”李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被惊呆了!

  真有这样的事?他今天的地位、权力、声望,竞然是何丽珠为他奠定了第一块基石,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也根本不可能想到的!卧龙诸葛虽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没有徐庶走马举荐,也不可能为刘皇叔所用;美玉虽好,若没有卞和冒死奉献,也难为楚王所识;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那么,使他李言在越州脱颖而出的是谁呢?首先不是程功,而是大字识不得几个,却和他李言患难与共的何丽珠,她曾为了他而“程门立雪”!啊,啊,这二十多年恩恩怨怨、难解难分的旧情夙债,该怎么清算呢?如果说何丽珠是他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难道过分吗?

  “阿珠!这件事,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一腔热泪从眼眶中涌出,这在年已半百的李言还是少有的,“我……对不起你!”

  刹那间,何丽珠失重的心迅速恢复了平衡。人间自有天理在,自有真情在,以她的一腔热血,纵使一块冰冷的石头也会熔化,何况李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贫贱夫妻、柴米油盐、饥饱冷暖,他们共同度过了艰难岁月,一直到了今天,不容易啊!人心换人心,不信唤不醒他!她在心里说:阿言,你明白了我阿珠的心就好,你知道自己对不住我阿珠就好。男人在外边的花花世界里闯荡,难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向我认个错,回心转意,还是我的阿言,我不怪你……

  但是,也就在此时,她的耳旁突然响起昨天晚上电话里那个傲慢的女人的声音:“找李言!”

  她听到女儿李盼对那个女人毫不掩饰的夸赞:“哗,好靓啊!”

  她听到李盼那挑衅式的“开导”:“郁老师的美貌,你有吗?郁老师的文化教养,你有吗?这两样你都没有,怎么可能长久地吸引住爸爸呢?”

  何丽珠一个冷战,从脉脉温情中惊醒了!她的阿言真的回来了吗?不,在他们中间,还横着那个女人呢,她恨那个女人,那个狐狸精!这笔账还没有清算,难道就能这样算完吗?

  抑制住冲动的感情,何丽珠冷静了。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问李言:“告诉我,你同她……已经有多久了?”

  “啊……”李言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去,“两……两年多了!”

  何丽珠心头一颤,这正是她估计的时间!盼盼在一中上学还不到三年,她的老师倒已经和李言勾搭了两年多,这个要命的盼盼啊,怎么家里什么灾难都由她引起啊!

  “你同她……”她声音颤抖地问李言,谨慎地选择着该用个什么说法,但却又不能不刨根问底,“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李言低着头,为难地说,“阿珠,你叫我怎么说呢?”

  何丽珠心头又是一颤,李言越是无法回答,越说明问题的严重!如果她肯顾全李言的脸面,就不要再问了,让他在老婆面前说出同另一个女人的隐私,这太难堪了,而何丽珠自己最怕的、最不愿听到的也正是这些。但是,她还是竭力遏制住心头的恐惧和厌恶,要弄清楚她本来并不清楚的一切。从来也没有学过法律的何丽珠现在处于“法官”的位置,“被告”是她的丈夫。凭着一个女人的本能,借着从电影、电视上耳濡目染得来的一些粗浅的印象,她也知道“取证”的重要性,供词、人证、物证,都是证据,没有证据,谁都可以翻脸不认账的,她怎么能草草收兵呢?

  “你经常去她家里?”她问,明知这是毫无疑问的。

  “嗯。”李言低着头,把回答压缩到最简省的一个字。

  “你同她一起都去过哪里啊?”

  “北京、上海、三峡,还有山东、陕西……”

  “噢?去过咁多地方!”何丽珠好似对人家的羡慕,实则对自己的感叹,阿珠好苦命啊,和李言结婚二十六年来,他何曾带她去过其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开开眼界啊?受苦受累都是她阿珠的,旅游观光、吃喝玩乐却都给了另一个女人!郁琅嬛凭什么?她对李言立下过阿珠那样的汗马功劳吗?阿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果实,就这样被她轻轻松松地抢走了?把本来属于阿珠的丈夫霸占了?

  “你同她……有过‘那种’事?”最令人难堪的问题终于提出来了。

  “啊……”李言恐惧地望着她,又迅速地把视线闪开,嗫嚅着,“阿珠……”

  “告诉我,”何丽珠极力把话说得温柔,而声音却在颤抖,“你讲了实话,阿珠就……原谅你!你同她两年多,一定会有!”

  “有时候……”李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额头和后背上汗都出来了,“你就别问了!”

  何丽珠只觉得心头猛的一阵刺痛!尽管李言的话吞吞吐吐,什么“有时候”?这和长期姘居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何丽珠多么希望,李言和那个姓郁的女人只是谈天说地、游山玩水、浮皮蹭痒地交个“朋友”,但没有“那种”事,保持着清白!而又明知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被证实了,李言的回答沉重地打在她的心上,这就是她千方百计要得到的谜底!

  何丽珠长长地叹息,好似经过了一场死命的拼搏,她已经心力交瘁了。要问的都问了,不清楚的都弄清楚了,所有的猜测都证实了,李言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尖刀剜着她的心,这是她的成功呢,还是失败?

  “阿言,你讲了实话,我……原谅你!”她擦着满脸的泪水,哺喃地说,不得不兑现事先的许诺。浪子回头金不换,被郁琅嬛夺走的阿言向她认错了,又回来了,难道她能够拒绝吗?这也不正是她今天要达到的目的吗?不过,这些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保证,李言要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并不是无条件的,还必须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过去的事,我不再追究,从今以后,你同她要一刀两断,永不来往,永不见面!你要对我发誓!”

  当然,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在何丽珠看来,完全顺理成章,而且已经相当宽容了。

  李言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的妻子。

  何丽珠那双威严的眼睛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面孔,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轻轻地对他说:“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啊,郁琅嬛!李言今生今世所遇见的唯一摄住他魂魄的女人,她洁白如美玉,潇洒如流水,优雅如行云,还有一个和天帝的书房相同的名字:“琅嬛”!两年多来,他们之间,是穷极无聊的消遣吗?是矿男怨女的苟合吗?是花天酒地的堕落吗?不,她是李言学术的同道,事业的助手,人生的知己,而且是唯一的。如果说这两年多是一场梦,那么,李言但愿长梦不愿醒。不,这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的人生,李言有生五十年来,唯有这两年多活得最潇洒、最自如、最难忘。而现在,这一切都被何丽珠轻而易举地推翻了,一笔勾销了,他和郁琅嬛永不来往、永不见面了,这怎么可能?要他从今失去郁琅嬛,和何丽珠一心一意地厮守一辈子,他做得到吗?

  一天之内转战两个战场、杀得精疲力竭头昏脑涨的副市长此时才如梦方醒:糊涂啊,他怎么在不知不觉之中做了何丽珠的俘虏呢?仅仅是因为被她所披露的那件往事所感动吗?是的,以何丽珠这么一个蒙昧的女人,竟然能出此奇谋,向程功力荐李言,的确难能可贵;但是,如果她所举荐的是一个庸才,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并不是为一个临时工找一份卖力气的“活儿”干啊,越州需要的是人才,是旷世奇才,打动程功的不是她何丽珠,而是李言自己,“沧海骊珠能几见,丰城龙剑不终藏”,即使没有她何丽珠,李言也不会长久埋没,剑鸣匣中,总有一天会惊天动地!

  久久地得不到回答,何丽珠的心不安了,又在催促他:“你说话呀!”

  “阿珠!”李言说话了,他已经理清了思绪,不再吞吞吐吐,抬起头来,直视着“审问”他的何丽珠,“你当年那样为我奔波,很让我感动。不止这一件事,这二十多年来,你为我,为这个家,一直都是如此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阿言……”何丽珠忍不住呜咽出声,现在的眼泪不是痛苦,而是幸福,很久以来,她没有听到李言说这样的体己话了,“我不要你感谢,夫妻嘛,阿珠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只要你……”

  李言没等她把下面的话再说出口,立即把话题扭转:“但是,你觉得这二十多年来,我们生活得幸福吗?我们之间还缺少什么吗?”

  何丽珠一愣:“缺少什么?我们家里,过去没钱,没权,现在都有了!”

  “不,”李言摇摇头,“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未必都是幸福的,在我们之间,缺少的是一样最重的东西——感情!”

  “你讲什么?”何丽珠惊呆了,“我同你没感情?天地良心!我阿珠为你,捧出了一颗心啊!当初同你结婚时……”

  话又要从头说起,她的心里装着厚厚一本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

  但是,李言没有让她说下去,拦住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对你呢?”

  “你对我没感情?”两颗泪珠从何丽珠红红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这样说,真是对不起你!”李言下定决心不为其所动,毅然说,“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就觉得自己在被动地接受命运的摆布,哦,路就这样走过来了。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越来越深,而是越来越淡了。当然,我对你也怀着感激之情,但那是人之常情,朋友之间、亲属之间都会相互帮助、相互感激,而夫妻、家庭怎么只能靠这些来维持?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家务事之外,再也没有可谈的话题了?”

  李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何丽珠的心上,敲得她发冷、发慌!如果不带偏见,她应该承认李言说的全是事实:二十六年前的婚姻是她何丽珠一厢情愿,以闪电式的战术攻克的;二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们两个人除了维持这个家庭的形式,已经几乎无话可说了!也许,这就是盼盼所说的“没有共同语言”吧?何丽珠花了整整二十六年,用去了她生命中最好的时光,竟然一直没有征服李言这个文化人!难道人有了文化就会变成无情无义的怪物?该死的老天啊,你为什么要制造这害人的文化?

  “阿珠!我知道,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说出这样的话来很让你伤心,可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你,我也常常深感内疚,想在感情上给你补偿,让你过得快活、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们两个,本来应该各走各的路,是命运把我们强拉到一起的。这样下去,我痛苦,你也痛苦;你为我付出了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两个人都受折磨,这何苦呢?恩格斯说过,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道德的……”

  李言又在发挥他文化人的优势,这哪里是在“内疚”,分明是反攻倒算,还搬出个大胡子的恩格斯做后盾,你何丽珠惹得起吗?

  “什么?我不道德?”何丽珠有何丽珠的理论,“你道德?那个狐狸精道德?她偷偷摸摸,抢走我老公,难道这也‘道德’?”

  “唉,我和你讲不清!”李言悲哀地连连叹息,“你何必这样去伤害别人?我说的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看,我们一谈起话来就要争吵,以后还怎么一起生活?阿珠,人生本来是很短暂的,你已经苦了二十六年,难道还要这样苦下去,苦一辈子吗?现在,阿盼已经有了出路,你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分手吧!不要吵,不要闹,夫妻一场,好离好散,各自珍重,各奔前程。我会充分考虑你的利益,房子、财产,一切都满足你的要求!”

  何丽珠傻眼了。她煞费苦心发动了今天的这一场攻势,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流了那么多眼泪,磨破了嘴唇,到头来得到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离婚”!这两个字像癌症一样可怕,自从何丽珠下决心和李言结婚,就没有想到过还会离婚,二十六年来从未想过,可是,年过半百,这样的厄运却突然降临到她的头顶。如果说二十六年前她敢于背叛家庭追求自己的“爱情”,那么,当最终被“爱情”嘲弄够了之后却没有勇气离婚了。在她看来,女人得不到丈夫的欢心,被丈夫抛弃,是莫大的耻辱;而像她这样既无文化又无才能相貌也平平的女人,离婚就等于宣判死刑。试想,她身边没有了盼盼,再失去李言,一个人将怎么生活?即使李言给她留下了财产,留下了房子,这个完全为丈夫而活着的女人还需要那些东西吗?如果李言从这个家搬出去,她怎么还有脸继续住在“市长院”?何况,一旦她不是市长夫人也就不具有在此居住的资格!

  但是,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李言已经绝情绝义地亮出了底牌,就等她一句话了。

  夕阳已经咬住越灵山的边缘,晚霞四射,燃烧着西半边天空。挺拔的椰子树在晚风中轻轻抚动羽毛状叶片,犹如一支支巨笔在天幕上恣意涂抹着变幻莫测的豪放笔触。炽热的霞光从西窗射进来,郁琅嬛小小的居室笼罩于浓浓的温暖色调之中,像点满蜡烛的童话中的小屋,她手中的那条连衣裙更加鲜红欲滴,红得像血,红得像心脏。记得她和李言探讨过“爱情的颜色”。是的,红色,爱情的颜色,生命的颜色!而这两者又是那么密不可分:获得纯真的爱情,要以生命为代价!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她一跳,使她从童话中回到现实。啊,是李言的电话!一定是他!

  她把手里的连衣裙挂在衣架上,匆匆奔过去接电话:“喂!”

  电话中却传来黄胖子的声音:“郁老师呀……”

  她好失望,这个时候,黄胖子捣什么乱?

  “李盼下午的情绪怎么样啊?”黄胖子并没有捣乱,而是出于校长的责任心,对他的学生表达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

  “噢,她……”郁琅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想了想,只好说,“她很好,校长放心吧!”

  迫不得已的撒谎,她无心和黄胖子饶舌。

  “那就好啊!”黄胖子果然放心了,接着又说:“郁老师,关于李盼同学的这件事,既然已经圆满解决,就不要外传了。我已经嘱咐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向你打个招呼。李盼毕竟不是普通的学生嘛,涉及李市长,我们要注意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免得以讹传讹,造成不好影响!”

  “知道了。”郁琅嬛说,心想:这还用你啰嗦?

  挂上了电话,郁琅嬛的心境就再难以回到刚才的童话中去了。既不见李盼回来,又等不到李言的电话,她有些着急了。

  窗外的天空中鸟群飞舞,那是秦屿的鸟儿们要回巢了,每天傍晚都是如此。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升腾在越州的上空,盘旋着,鸣叫着,向祖祖辈辈栖息地秦屿飞去。它们是那么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完全不理会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上忙碌而又烦恼的人类,还要顺便再给他们添上一份嘈杂和喧闹。

  晚霞的色彩渐渐暗淡下来,一轮夕阳已经沉到越灵山的背后,空中的鸟群渐渐销声匿迹,天就要黑了。

  一辆出租车沿着海滨公路疾驰。

  雪浪上空,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渐渐地褪色;云破处,露出一弯淡淡的残月,泛着朦胧的清辉。疏落的椰林下,三三两两的年轻情侣勾肩搭背,踏着嶙峋礁石,走向惊涛拍岸处,去领略海角情潮。

  公路的另一侧,已经亮起万家灯火。越州的市民们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又奋争了一天,各自回巢了,在这个时候,有谁会想到他们的市长,去过问他的饥饱冷暖、喜怒哀乐吗?也许会有的,但那只是在茶余饭后,以一种流行的调侃,重复着不知什么人编造出来的、从哪里流传来的新“民歌”:“一等公民是公仆……”,而不会想到、也不会相信“公仆”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此刻,正是越州的市民打开电视,收看《本市新闻》的时候。本来,今天应该在头条播出的、将引起巨大轰动的新闻,却已经被悄悄地取消了,老百姓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车子拐了一个弯,驶进了今天中午吃饭的那条窄窄的街道,再拐一个弯,就是郁琅嬛所住的细巷了。

  朦胧暮色中,李言下了车,向那座灰白色的小楼走去。小楼的西窗亮着灯光,那是郁琅嬛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如果不是夜幕的降临,她已经可以看见他的身影了。李言看了看那扇窗户,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曾经多少次来过、在他心目中那么亲切的地方,现在竟然使他胆战心惊。

  他步履沉重地踏着楼梯,走向那扇通往心灵深处的隐秘之所的门。那扇门,会像过去一样向他打开,而他将怎么走进去?又将怎么走出来?

  他已经站到了门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正要敲门,忽然想起自己手里就有钥匙,他也是这里的“主人”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伸到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摸索着,啊,钥匙在呢。当然在!这把钥匙,比家里的钥匙、办公室的钥匙都更加重要,一直珍藏在紧贴心脏的地方。捏着钥匙,他的手同时触到了心脏那剧烈的跳动。他紧紧地捏着这把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钥匙,插进那对他永不设防的锁孔……

  门开了,迎接他的是一片猩红,血一般的红!啊,红裙子、红嫁衣!刹那间,一股炽烈的情感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他忘却了一切,深情地叫了一声:“小郁!”

  “噢,你总算来了!”郁琅嬛如饥似渴地迎上去,不知该先说什么才好,竟脱口而出:“阿盼不见了!”

  多么不合时宜的、多余的一笔,把诗一般的意境打破了!

  刚才抛到脑后的一切又立即涌上心头,李言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像一棵被连根砍断的树倒了下来,摆摆手说:“别管她了,阿盼回家了,过几天就到香港!走吧,让她走吧!”

  这本不是他急于要对她说的内容,但现在却只能说这些。当人的心里充满难言之隐,也就只好说废话了。

  “噢,太好了!”听到李盼的好消息,郁琅嬛倒放心了,立即转换了话题,这是最重要的,“哎,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你真把我给急死了!”

  李言避开她那追询的目光,说:“你……先给我喝口水吧?”

  郁琅嬛转身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走,到街上去吃晚饭,我们干一杯,为你,也为阿盼!”

  李言把水一饮而尽,却对这个提议无动于衷。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郁琅嬛直到现在才真正注意到李言的异样,“身体不舒服?”

  李言没有回答。

  “是不是开会开得太累了?”

  李言还是没有回答。

  郁琅嬛慌了:“难道是……事情不顺利?”

  李言仍然没有回答,手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万宝路”,贪婪地塞进嘴里一支,然后笨拙地划着火柴。

  “哎,你怎么又抽上烟了?”郁琅嬛伸手把那支烟抢过来,说着,就要扔。

  李言一把抓住她的手,固执地把烟拿回来,两眼乞求似的望着她:“我……心里烦。”

  这是李言从未有过的目光!一个男子汉,习惯于让爱人分享欢乐,而独自承受痛苦。当感到承受力不足时,往往借助于两样东西:酒和烟。郁琅嬛战栗了一下,妥协了。她没有干涉李言,而是把他手里的火柴接过来,划出一朵跳动的火焰,替他把烟点着,不安地说:“你别着急,有什么话都对我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难关,而只有知难而退的人!不管出了什么事,咱们两个人一起顶着!”

  李言把烟雾深深地吸进去,又长长地吐出来。烟雾在他的周围弥漫缭绕,那形象酷似一只作茧自缚的蚕。

  一阵急促的咳嗽,接着又是对烟雾的吞食。

  郁琅嬛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你……怎么不说话?到底怎么了?”

  “唉!”李言又长叹一声,愤愤地扔掉了烟蒂,“我太麻痹了,太大意了,太简单了,太书生气十足了,太理想主义了,太不自量力了,太可笑了!”

  一连串的自责自嘲反而使郁琅嬛更加糊涂:“你说的是什么呀?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我总该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对你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事情已经了结了!”李言喃喃地说,“我……过于低估了陈志恒的能量,也看错了程功……”

  小楼灯火如昔,相对伊人,惜已非昨夜絮语!

  市委大楼一号会议室里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舌战又在眼前重现,郁琅嬛听着听着,不禁拍案而起:“程书记怎么这么糊涂?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在他眼里,你算老几啊?”

  “一个普通老百姓!他好歹在名义上也是人民的‘公仆’吧?总不至于拒而不见,民间的呼声连听都不听?秦屿的事情,关系到人民的利益,这不是你们两个人的见解之争……”

  “关键正在见解之争,我让他下不来台了!人民的利益……哈,这时候还谈什么人民的利益!”

  “他难道看不出,你们两个人闹起了矛盾,小人倒可以坐收渔人之利了吗?”

  “他又不傻,怎么看不出?我早就知道,他对陈志恒是有所警惕的,所以,在对这个人的使用上,始终没有放权。但是,现在,我对他的威胁已经超过了陈志恒,他当然要借助于陈志恒来打我,以维持新的平衡。其实这是他一贯的手法,我怎么就忽视了呢?等到真正看明白了,晚了!”

  “那么,陈志恒就踩着你的肩膀上去了?越州人该遭殃了!”

  “不至于。平衡只是暂时的需要,将来还会出现新的不平衡。程功还是要观察,未来的‘组阁’组成个什么样子,也还说不定呢!”

  “唔,”郁琅嬛似有所悟,“那就再找机会,把秦屿的方案重新提出来!”

  李言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比我还傻?我今天错就错在先斩后奏,没有事先征得程功的认可,才吃了败仗,怎么能再提?今天下午已经作出了正式决议,形成了文件,明天见报,至于论证会上的争论,严禁外传,永远也不会再见天日了。事已至此,任何人也无力回天!”

  郁琅嬛大吃一惊:“那你……在常委最后表决的时候怎么说的?组织决定可以服从,但要声明保留个人意见噢!”

  “保留意见……那还不等于反对吗?”

  “难道你连一点说明都没有,就举手赞成吗?”

  “当然只有赞成!而且还……还……”李言说到这里,下半截话又咽住了。

  “你还说了什么?”郁琅嬛急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山重水复已无路,我别无选择!只好说……”李言侧过脸,艰难地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我对秦屿的考察是……匆忙的、草率的、不严肃的,缺少确凿的依据,收回今天的发言……”

  “啊?!”郁琅嬛像突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原来的论断都错了吗?”

  “当然不是。可是没有办法啊,只有等千秋万代之后,让后人去翻这个案了!”

  “千秋万代?”郁琅嬛嘴唇发抖,“你怎么能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你难道不明白,到了那时候,秦屿现存的历史遗迹早已经化为尘土,永远也不可能重现了,将来的人也许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怎么可能再去翻这个历史的旧案?即使有人由于别的新发现再涉及秦屿,也已经失去实地、实物考察的机会,这会给研究、考证带来难以想象的困难,而这些困难则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将会成为千古罪人!你不是一再说‘史学家的良心’吗?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良心……”李言垂下了头,肩背痛苦地猛一抽搐,“你不要再刺激我了,我已经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苦不堪言!史学家并不能主宰历史,我们自己也生活在活的历史当中,可是历史无情啊,古往今来的历史中有过多少冤案……”他的嘴唇蠕动着,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当年父亲反复说的一句话,“历史啊历史,一部糊涂的历史!”

  “所以,历史才更需要像太史公司马迁那样真正的史家,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一部信史,司马迁不惜身家性命,置酷刑于不顾,出狱后发愤继续著述,终于完成了被誉为‘无韵之离骚、千古之绝唱’的《史记》!你一向敬重太史公,要做那样的人啊!”

  是的,郁琅嬛所说的,正是李言过去说过千遍万遍的话,可是,他今天竟然自食其言!作为一位史学家,他已经丧失了最基本、最宝贵的素质!面对郁琅嬛的厉声谴责,他无言以对,仿佛听到父亲又在哀叹,看到历史老人司马迁对他怒目而视!不,就在越州,就在秦屿,如今也还有一位活着的历史老人——令狐谵先生!李言跨人史学的大门并有所成就,得益于先生;李言治史的严谨学风,受之于先生;甚至李言在秦屿的偶发灵感,也来自先生。而现在,他却把这一切都放弃了!即使他今生今世都不敢再去见令狐先生,那么死后呢?共产党员们都不相信人死了之后还有灵魂,但都说“死了去见马克思”。他李言去见谁呢?无论是去见马克思,还是去见司马迁和令狐先生,甚至去见既无政治地位又无学术成就的父亲,他也无面目了!

  人最大的痛苦也许并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灵魂的戕害;而对灵魂的戕害,最甚者并非来自他人,却恰恰来自向我。郁琅嬛所使用的武器都是李言传给她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言的心灵正在遭受自己的鞭笞和枪刺,这是人间最残酷的刑罚!他那灰暗如土的面颊抽搐着,扭曲着,突然变得猥琐的身躯蜷屈在沙发上。

  “小郁!你不要再说了,可怜可怜我吧!”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郁琅嬛的心脏也在战栗。她何尝愿意这样折磨李言?那严厉的遣责,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刺在自己的心上!两年多来,她把李言视为人间唯一知己、学术上的兄长、心目中完美无缺的偶像,如果别人这样攻击李言,她会与之拼命!但是,当她发现这一偶像在自戕、向残,她又像发了疯似的去抢救他,而不容许这个偶像被来自任何方面的力量所损坏!这个傻男人,你真不懂人的心啊,狠狠地“打”你,正是因为爱你、正是为了救你啊!

  “阿言!”她俯下身去,抚了他的双肩,“除了我,再没有人这样刺激你了,我是要你清醒清醒!这件事并没有完,不能就让它这样结束。我们还可以继续研究,把资料搜集得更翔实、更具有说服力,你要尽快地写成论文,抢在他们在秦屿动手之前公开发表!程功不能一手遮天,我们可以去找母校嘛,在校刊上发表!甚至可以到省里去,到北京去,争取上面的支持,这么重要的发现,我相信中央一定会高度重视,这场官司我们一定能打赢,目前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曲折罢了!”

  “嗯?”李言的眼睛闪动了一下。郁琅嬛的主意也不失为良策,他自己也曾这样设想过,狠下心去蒙受眼前的打击,坚持自己的主张,曲折迂回地和程功较量一番,也许真的能够成功,他在秦屿所花的心血就没有白费!在经历了那样一场磨难之后,他的论文将会引起更大的轰动!但是,这一切都能如愿以偿吗?有谁可以向他作出必胜的保证呢?胜利是诱人的,但通往胜利的路上却隔着九九八十一难,能不能跨过去,就难说了。只要他一踏上这一征途,就公开地置于程功的火力网之内,恐怕只有九死一生!到那个时候,还谈什么史学家的伟大发现?连现有的一点资本也失去了,只会在政治上落得个人人不齿的笑柄!“只怕是……这么干,违反了组织原则。我已经投了他的赞成票,自己再另搞一套,这就让他抓住了把柄;而且,我们向上面反映,他难道在那儿坐等吗?他会活动得更厉害,省里,中央,都会去找门路,这个人在政治上是有一套的!如果我再一次输给他,那……”

  “大不了就是丢掉这个小小的官嘛,在人家的钳制之下受夹板罪,又有什么味道!”郁琅嬛倒想得开,李言心中的前途之虞,她竟都不放在心上,“阿言啊,要不然就破釜沉舟,不等人家从组织上下手,你现在就辞官不做,义无反顾地打这一仗!”

  “啊?!”李言吃惊地望着她,因为自己从来也没有敢作这么大胆的设想,“辞官不做?还有什么资格‘打’什么‘仗’?要是打败了呢?”

  “打不赢就走!”郁琅嬛笑了笑,心既然放得这么宽,她倒觉得平静了,从来也没有的平静,“身外之物,失去就失去吧,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还有我,这不就足够了吗?”

  “走?”李言茫然地看着她,“上哪儿去?”

  “随便上哪儿去!无论你遭到什么不幸,我都跟着你,陪着你,我们离开越州,离开一切不愿意再看见的人,去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就算是生命重新开始吧!我郁琅嬛……明年春天就满三十岁了,这三十年间,孤独、苦闷的青少年时期是一世,来到越州认识了你是一世,和你一起离开越州将又是一世。走吧,我们走,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开,留在‘前世’了……”

  郁琅嬛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变成喃喃絮语。白皙的面庞泛起红晕,长长的睫毛闪动着,仿佛已经真切地看到了她理想中的“小巢”,那是在碧波无垠的大海中的一座小岛?是绿荫蔽日的密林中的一间寮棚?是青松白云之间的一片净土?还是茫茫尘世、芸芸众生当中的一家“外来户”?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是什么样子,她都和李言在一起,和外界不再产生任何瓜葛,他们将充分地享受自己已经来得太迟的爱情和只剩下一半的生命,醉心于他们视之为生命的读书写字。那些文字也许根本不能用于当世,但在他们死后,还会长久地留下来,留给千秋万代,让后人以考古学家的眼光去研究他们所失去的一切,所获得的一切,所留下的一切,所创造的一切!

  隐隐的海浪声从窗外浸入小屋,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微咸和湿润。李言疲惫的身躯仿佛草叶被露气沾湿,渐渐注人了活力。一个从未想到过的结局出现在面前,他出神地随着郁琅嬛的絮语遐想,仿佛在层层绳索的捆绑中网开一面,突然得到了解脱,身体飘出了这间小屋,飘出了在更大范围内看来仍然小得可怜的越州,和郁琅嬛一起来到了一个无遮无拦的大世界,毫无羁绊地遨游。啊,这不正是父亲一生所向往的超然世界吗?这不也正是无数先辈所追求的归宿吗?东坡云:“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平生。”二十二岁就进士及第的苏东坡难道不热衷于仕途吗?但当他在宦海沉浮中饱尝了甘苦,也时时萌发逃遁的念头,如果苏公携了朝云飘然而去,未始不为中国文学的罗曼史增添一段佳话,其意义又远远超过功成引退偕西施遁迹江湖、发财致富、摇身一变为“陶朱公”的范蠡!但是,苏子瞻到底也并没有走这条路,尽管他早已厌倦:“夜饮东坡醒复醉,”“我醉欲眠芳草。”尽管他一再嗟叹:“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尽管他分外向往:“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却仍然是踌躇不前:“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苏轼至死不曾辞官“归去”,因为他实际上还是舍不得百姓们“倾城随太守”,连村姑都“旋抹红妆看使君”的政治地位,“锦帽貂裘”的物质待遇,放不下“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功名抱负,期待着“西北望,射天狼”!东坡尚如此,未能“忘却营营”者非只李言也!

  “古今如梦,何时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李言从短暂的逃遁之梦中醒了。郁琅嬛所设想的超然世界,人间根本无觅处,只不过是个乌托邦罢了!

  “我怎么能撒腿就走呢?”李言缩在沙发的靠背里,无奈地说,“我……是个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头上顶着党纪、国法,而且……”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郁琅嬛,又住了口,没有说下去。

  “‘而且’什么?”郁琅嬛心里一动,李言在他面前从来也没有这样欲言又止,“你是不是说‘而且’还有你的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庭啊?”

  李言缩在沙发里,缄口不语。

  “你不是一再对我说嘛:那个‘家’,你一天也不愿意待下去了!阿言,和她分手吧,我们结合!过去,你总是说,等‘局势明朗’,现在越州的局势已经再‘明朗’不过了,你还等什么?我们该走自己的路了,而不管别人怎么看!即使全越州的人都不能理解你,也还有一个郁琅嬛和你站在一起,现在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了!”

  是的,在整个越州,李言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只有一个郁琅嬛。可是现在,连这个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也难以帮助他了。

  “阿言,你还有什么难处吗?你的那个‘家’,都留给她好了,我们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的嫁妆……已经等了你两年了!”郁琅嬛轻轻地说,深情地望着那条猩红的羊绒连衣裙,现在正挂在她和李言的面前。

  李言缓缓地抬起头来,注视着那火焰般的一团猩红。突然,他的眼睛像被火焰灼伤,痛苦地垂下了头。

  “阿言,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说话啊?”

  李言不语。

  “你不忍伤她的心?”郁琅嬛心慌意乱,只有这么试探了,“你和她……二十多年的夫妻,还有藕断丝连的感情?”

  李言仍然不语,烦躁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你怕她?不敢‘得罪’她?你呀,怎么什么人都怕啊?”郁琅嬛急了,提高了声音问。

  李言被激怒了,猛然抬起头,眉毛拧成一团:“我怕她?!”

  “那你为什么这样优柔寡断嘛!”郁琅嬛“激将”索性“激”到底。

  “唉!”李言回答她的竟然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最难以启齿的话,还藏在李言的心底。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市长院”里,李言和何丽珠的谈判进行到最艰难、最实质的阶段,李言已经摊牌:离婚!把何丽珠逼到了绝境,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在等着她表态。

  何丽珠根本不予回答。

  突然,转过身去,“咔”地按动床头上那只小收录机的开关,取出了一盘磁带。那是她过去经常摆弄来摆弄去听歌的带子,现在搞了什么名堂?

  李言大吃一惊:“你……”

  何丽珠冷冷地一笑:“这是你坦白交代的证据。你讲的话,你同狐狸精做的好事,都在这里面啦!”

  “啊?!”李言万万没有想到扔在床头的录放机是何丽珠精心预设的“机关”,这个不学无术的管家婆竟然无师自通地成了“克格勃”!

  李言猛地一跃而起,伸手去抢磁带!

  这怎么可能呢?何丽珠早有准备,一扬手,闪开了。她迅速地抓起床头的塑料袋,把磁带连同《金瓶梅》都装进去,拔腿就走!

  李言一愣:“你要干什么?”

  何丽珠站在门边,刀子似的目光逼视着他:“我要去告你!”

  “去法院?!”李言全身的热血涌上头顶,眼前的何丽珠,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阎婆惜”了!可惜啊,他不能杀了她!

  “去法院?同你离婚?哼,你想得咁美?天下哪有咁便宜的事?”何丽珠咄咄逼人,“我要去找程书记!”

  “程功?!”李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你……你找他干什么?”

  何丽珠扬扬手里的那只塑料袋:“响应市委的号召,扫黄打丑!咁宝贵的材料,又好听,又好睇,请市委研究研究!”

  五雷殛顶,把李言震懵了,何丽珠怎么可能痛痛快快地和他离婚?她要采取政治手段,把事情闹到程功那儿去!啊,程功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她何丽珠就正好送去什么,录音带、《金瓶梅》,都摆在程书记的桌子上,请所有的常委一起“研究”,李言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啊,那将是什么局面?又将是什么后果?

  “不!”李言踉跄地奔过去,抢先一步,死死地用后背抵住房门,“阿珠,你不能去,不能去!我……我们……不能坐下来谈一谈吗?”

  一位对女性很有研究的外国女作家在她的专著《第二性》中写道:“‘捉’住丈夫是种艺术,‘控制’他是你的职责,这两点,没有相当的能力是做不到的。”

  何丽珠显然没有读过这本书,她的“相当的能力”从何而来?要么来自丰厚的遗传基因,要么得之于本身的悟性。她向李言发动的这场战争,真枪实弹,却又只不过是“演习”而已,虽刀光剑影,炮声隆隆,却不会真正地杀伤,因为她根本不打算离婚,更不愿意把她的丈夫“批倒批臭”,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在她和李言之间还有一个“第三者”。她的目的,无非“捉”和“控制”而已。

  她胜利了,李言“臣服”了。李盼的理论纯粹是胡说八道,何丽珠用行动打碎了那种谬论,而让男人“臣服”在女人的脚下了!

  现在,李言奉何丽珠之命来到郁琅嬛所住的细巷小楼,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了,他是来宣布“绝交”的,来向郁琅嬛辞行!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两年多来相依为命的恋人。她是那么姣好,那么丽质天生,仿佛是上天专为李言而生的;她是那么真诚,那么痴情,除了李言,她不会再爱任何人;她又是那么单纯,那么柔弱,这个世界本应是为保护她而设的,却为什么要把人间最大的不幸降临于她!“绝交”?这个晴天霹雳在她头顶炸响,她又怎么能够承受!

  生离死别的痛楚斯咬着李言的那颗滴血的心,他抖索着伸出手去,握住郁琅嬛绵软细腻的双手,苦涩的泪水潸然而下,真个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小郁!我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程功、陈志恒从那边压我,她又从这边逼我,这个‘母老虎’说得出就做得出,要是真捅到程功那儿去,就要爆出一个震动越州的‘绯闻’!那我……我就完了!”

  说到这里,李言不寒而栗!

  郁琅嬛一声不响,静静地听完了他的陈述和解释,慢慢地从李言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这双手已经冰冷了。

  “小郁!”李言失神地望着她,“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郁琅嬛的那双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专注地凝视着他,而是茫然地对着窗外。仿佛这间斗室,这座小城越州,这个人海茫茫的世界,都离她很远了,连面前的这位她曾以命相托的男人也变得陌生了,“不,我是微不足道的,对你不会构成任何威胁。而他们,一边是你的老婆,一边是你的顶头上司和对手,都足以钳制你。如果你不肯就范,他们会置你于死地!这的确是太危险了,在关键时刻,你可不能让人家抓住把柄!你从县图书馆的一名管理员,一步一步登上副市长的位置,来之不易,你要珍惜,千万别因小失大!”

  李言要对她说而又难以出口的也就是这些吧?李言希望她能理解并且“原谅”的也就是这些吧?现在,都由她说出来了,说得这么透彻,而在李言听来却又像利剑穿心!

  “小郁!”李言突然站起来,张开颤抖的双臂抱住她的双肩,“我不愿意失去你,不能没有你!小郁,你等着我,等着我!”

  “等……多久?”郁琅嫒推开他,后退了一步,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

  “你……等我十年!”

  “十年……”郁琅嬛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这两个字。十年,在浩瀚的历史上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在人生,却是一场漫长的浩劫!如果李言身遭横祸、锒铛入狱,或者远走海外、音信杳茫,她一定会等着他,何惧十年、二十年!如果李言染病罹难、一命呜呼,她一定会以身相守,在永久的思念之中度过余生!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李言却作出了一个“十年”的时间表,他所依据的是什么呢?算起来,十年之后,她已经“四十而不惑”,而年长她二十岁的李言则正好六十花甲,噢,按照现行的干部制度,六十岁,他这位“太守”也就做到头了,该“致仕”了,那时候再闹“婚变”,也就无所顾忌了!啊,这个计划真是再圆满、再缜密不过了,难为他在内外交困的危难之中还能作如此精到的运筹,在兼顾了一切利益之外也还没有忘了她郁琅嬛,只是要……要等到十年之后!

  不必说,什么都不必说了。

  郁琅嬛转过身,向前走去,伸手打开了房门,冷冷地说:“你……可以走了!”

  门外,星斗满天。那滔天声浪,是大海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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