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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穿的红嫁衣》 作者:霍达

第11章 未穿的红嫁衣

  海天一色。喷薄而出的太阳把它的光焰铺满天空,满天的云便被染成了玫瑰色,也映红了天下面那面巨大的镜子。仿佛地球的转动搅动了天上的云、海中的水,不然,云为什么飞个不停,水为什么涌流不止?

  和太阳、大海同步,秦屿醒来了。从浓绿的热带雨林中,从褐红的沃土上,从洁白的沙滩旁,倏然集合起浩浩荡荡的大军,白色的鹈鹕、红脚鲣鸟和双翼幅长两三米的军舰鸟,以及粉红色的火烈鸟,成群结队地腾空而起,又为海天铺上一层红白相间的云。密密匝匝,铺天盖地。随心所欲地盘旋,自由自在地翱翔。它们从空中俯瞰着秦屿,它们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园。怀着深深的爱恋,它们不知疲倦地赞叹秦屿惊人的美:“啊,啊,啊……”那声音响遏行云。

  极乐园也醒来了,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新的一天。古堡里的居民们走出自己的巢,伸长脖子望着天空,向那威武雄壮的鸟阵行注目礼,与鸟儿们骄傲的和鸣相呼应,发出自己的赞叹,有的尖厉:“咦——咦——”有的低沉:“呜——呜——”有的粗放:“噢——噢——”有的狂暴:“啊——啊——”

  极乐园的每一天,都是这样辉煌而豪迈地开始。

  在秦屿和越州之间那道两公里宽的海峡,波涛汹涌。也许因为“不塞不流”的辩证原理吧?愈是被海岛和陆地挤压得窄窄的海峡,水流便愈急。而且激流下面遍布暗礁,如果潜到深处去细细观赏,这里的海底一定像放大了的棘皮动物的脊背。完全可以设想,在很久很久以前,秦屿和大陆是连在一起的。

  海峡中,一艘摩托快艇在浪花中起伏跳跃着,向秦屿方向驶去。

  快艇上只有一名驾驶员、一名乘客。

  那乘客是李言。天已经很热,西服在越州的夏天穿不得了,他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窄领的新款式,打一条紫红色领带。他保持着旧有的习惯,出门时很在乎服装、仪表,连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脸刮得干干净净。尽管如此,也仍然没有掩饰住他的疲惫和衰弱,脸比过去消瘦了,上下眼睑明显地松弛,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快艇吃水很浅,像体育竞赛的帆板贴在水面飞。但由于风高浪急,颠簸得厉害,时而被推上浪峰,时而又被抛下谷底!因而,要保持船体的平衡,绝对避免翻船落水,成功地到达彼岸,虽仅有两公里的水路,也颇具难度,不仅需要驾驶员的胆识,更需要高超的航海技术。这情形,恰似李言的心态和处境。

  他抓牢座位前方的扶手,眯起眼睛望着沧海之中的一片郁郁葱葱。

  前面就是秦屿。

  “宁下地狱,不上秦屿。”这个鬼地方,许多越州人从生到死都不会来一回,而李言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两度造访。两个月前的那次鬼使神差、走火人魔的秦屿之行,给他的心灵烙下了永难磨灭的创痕,险后忆险,痛定思痛,不堪回首!

  快艇在青苔斑驳的码头边停住了。李言舍舟登岸,爬上那十几级粗砺的麻石台阶。当他再次踏上秦屿,犹如经历了千百年沧桑。

  沿着他还记得的那条丛林中的褐红色土路,向纵深走去。

  荒藤古树,奇花异卉,山泉石桥,野老村姑……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密林豁然开朗,闪出了那座古堡。城墙依旧,雉堞依旧。斑斑驳驳,凹凹凸凸,土坯石块,青藤苔藓,如天降之陨石,如出土之青铜,如史前恐龙骸骨之化石。倾国倾城稀世之珍宝,疯人院垃圾堆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一无所用当摧枯拉朽之废墟。

  是李言发现了它的价值,仍将由李言来毁灭它。

  市委关于开发秦屿的决议,早已形成文件,登了报,下达各区、县、局,传达到群众——家喻户晓。一期工程很快就要开始,大队人马就要进驻秦屿,海上孤岛已经没有几天宁静,伐木丁丁、采石咚咚、机器隆隆,热火朝天的景象即将出现。“极乐园”当然首当其冲,要推平,铲光,打地基,盖新楼。蒙程功同志不弃,在两个月前论证会上的那场轩然大波之后,仍然任命李言为秦屿工程的总指挥。须知,这项工程的完成,至少要三到五年,到那时,程书记早已不在位了。这一任命富于深意。当时,虽然陈志恒激烈反对,诸位常委也多有保留,程功同志还是力排众议,将此重任交给李言,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是为了体现“政策”的一种过渡,也许是出于公心、爱才惜才,也许是根本无意把李言一棍子打死,而只想“教训”一下,以便于控制,也许是……为了不留后患而让李言亲手破坏一个旧秦屿建设一个新秦屿,功乎过乎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也就永无翻案之日?当年月下追韩信的是萧何,后来在未央宫诱杀韩信的也是萧何!

  重上秦屿,又见古堡,对未来的探究欲和对历史的负罪感扭结在一起,缚住他那颗心,绞紧了……

  历史是有来无回的,不管你昂首阔步还是畏葸踟蹰,都只好走下去。

  他按了电铃,叫开了这座历史之门。

  接待他的还是夏院长。老先生大夏天还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连西服钮扣都扣得一个不剩。人瘦,不怕热。老先生讲究体面。还有,对市里领导的尊重。还是那样毕恭毕敬,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以沙哑的嗓音,轻轻地说话。但是,李言感觉得到,老先生已经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急躁情绪。因为秦屿工程一开工,“秦屿精神病院”就不复存在了,卫生局已经作了决定:撤销这所专科医院,分散到市属医院的神经科去。久治不愈的长期病人遣返,我们不承担“养老院”和“收容所”的义务,由病人家属或所在单位自找门路。医院现有人员一律不裁减,转入各医院。为了安定民心,市里还决定:秦屿居民中的所有农业户口一次性农转非,迁人越州市区,市房管局优先分配住房。文件传达下去,出乎李言所料,并没有遭到秦屿人的抵制。除了精神病人之外,一片欢欣雀跃。毕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孤岛上的人向往城市生活,这已是大势所趋,现代化一步到位,何乐而不为?精神病人的意见不算数,连宪法都规定精神病人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当然什么事也不必征得他们的同意,何况他们之中有许多根本不是本地人,也管不着越州的事。唯有这位在秦屿住了大半辈子、住上了瘾的老院长不赞成,但他在越州又算老几呢?

  “李市长,院址不能徙,不能徙啊!”在院长办公室里,老头儿哀哀求告,寄希望于最后的“苦谏”使市长收回成命,“优美的自然环境对病员是十分有利的。而且,分散到其他医院,医疗就无法统一管理了,‘神经科’和‘精神科’是两回事啊,不可同日而语的!无论如何,院址不能徙!”

  一个“徙”字牵动了李言的愁肠,老头儿那诚挚之情也不能不让他心有所动。但他还是控制着自己,不露声色。他也曾以同样的诚挚“苦谏”程功,尚且无效,何况你一个疯人院院长?史学家和精神病专家对秦屿的感情也根本是两回事,李言并不想和他寻找任何共同语言。木已成舟,一切空话都不必说了。

  “执行上级决议吧!”李言只表了这么一个毫无感情的态,站起身来。他无心喝老头儿为他泡好的秦屿今年第一茬新茶,也无心再听他唠叨。

  夏院长懊丧地垂下了眼皮。“市长……还有什么要吩咐吗?”他以为,李言下面就要说拆迁的事了,怎么装箱、造册,还有车、船的安排,等等。精神病院自从创办以来还是头一次搬家,当然没有任何准备,需要市里支援。

  李言怎么可能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作为秦屿工程的总指挥,他今天到这里来,其实并无公务,既不是来布置“极乐园”的搬迁,也不是来视察未来的工地,那都是比他低好几个台级的下属的事儿。他仅仅想……想满足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渴求,来看一看即将夷为平地的古堡,看一看他不能忘怀的人!

  他没有理睬夏院长的提问,向办公室外的院子走去。夏院长自然亦步亦趋地跟出来,市长在这里的一切他都得负责,这里暂时还是他的地盘。

  院子里的“早课”早已散了,疯子们向天膜拜过鸟群之后,回房“喋”他们的“盔”,然后各自修炼:或滔滔不绝地述说陈年往事,或桀骜不驯地伺机攻击他人,或莫名其妙地哭而笑笑而哭啼笑皆非。

  穿过“堡垒”之间曲曲折折的通道,李言像是漫不经心地踱步,其实是凭着记忆寻找那间独特的“病房”。

  到了。

  李言伸出手,刚要推门,又停住了,回头问夏院长:“他……现在怎么样?”

  “市长还记得他啊?他还是老样子。”院长答道,“二十多年来一直如此,病情稳定,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

  李言这才放心地推开了门。

  病房里,依然是满墙、满地的烂纸,皓首银须的令狐谵先生正襟危坐,面壁独语:

  “……韩非有之曰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汉武之世女富溢尤宠霍光以辅幼主平生命将尽其嬖幸卫霍贰师之伦宿将爪牙若李广程不识者非摧抑乃废不用秦皇则一任李斯王翦蒙恬而已矣岂无便辟之使燕昵之谒邪抱一司契自胜而不为也孝武壹怒则大臣莫保其性其自太守以下虽直指得擅杀之文帝为贤也淮南之狱案诛长吏不发封者数人迁怒无罪以饬己名世以秦皇为严而不妄诛一吏也由是言之秦皇之于孝武则犹高山之与大湫也其视孝文秦皇犹贤也……”

  依然是长句无逗,一以贯之,顿挫抑扬,缠绵不断。

  “听不懂,听不懂啊!”夏院长感叹道,“二十多年来就是这样,不知说些什么!”

  李言默然无语。其实,令狐先生所说的并不难懂,他在背诵章太炎的《秦政记》,李言所听到的这个段落,一字不错。令狐先生!二十年来如一日,毕生如一日,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秦史,口中不绝如缕的是秦史,两千年前那个短暂的朝代,却吸引了您倾一生之力去研究,百岁高龄仍坐守着这块遗落世外的“秦土”,是等待人们发现吗?惭愧啊,正是您的学生发现了它,却又要摧毁它!噢,如果您的晚年不落地生根在秦屿,如果李言没有在秦屿见过您甚或不曾有过秦屿之行,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当秦屿的摩天大楼、豪华宾馆、海滨别墅突然像雨后春笋冒出来,昨天、今天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和从来就没存在过又有什么两样?毁灭的秦屿就成了永远也无法破译、无人破译的历史之谜,历史上本来就充满这样那样的“谜”,让它们自生自灭吧,也就省得庸人自扰、自戕、自辱了,岂不更好吗?啊,啊,令狐先生啊!

  令狐谵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继续他的背诵:“……人主虽圣未无不知也惑于左右随于文辩己之措置方制于人何以为独制自汉唐以下者能既其名顾不能既其实则何也……”

  李言转过身来,问夏院长:“医院搬迁之后,他怎么安置?”

  “唉,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一刀切’啦!”这位远离尘世的老先生倒用了个挺时髦的词儿,“他也不是本郡人,没有办法留下,我和南方大学联系,请他们安置吧!”

  “嗯。”李言想,也只好如此,又说,“其他的病人,也希望安置得好一些!啊?”

  夏院长严肃地答道:“责任所系,我当然要尽力而为。请市长放心!”

  其实,李言刚才所说的话是有所指的,但又不好明说。只好问:“最近,新来的病人多不多?”

  “不多,两个月前进了一位女病人。医院要徙,现在不敢再收住新病人了,有些病情轻一些的,还要尽快让他们出院……”

  李言无心听出院的事儿,拦住话头追问:“你刚才说的那个新来的女病人,她是哪儿的?”

  “本郡的,是一位女教师。”

  这正是李言所关注的!

  “她的情况怎么样?”他以掩饰不住的急切问道,“什么病?”

  “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

  李言听得心惊肉跳,如五雷轰顶。这位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对医学、对精神病学是一窍不通的,“精神分裂”这四个字,在他听来有如原子弹爆炸、蘑菇云升天那么令人恐怖!

  夏院长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笑笑。对于他来说,和精神病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精神分裂”只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怕。他并不是、也不敢嘲笑李市长的无知,而是怕吓着了市长,那一丝笑容是要给市长一个安慰,让他不必紧张。

  “精神分裂症,英文名叫Schizo phrenia,是一种常见的重性精神病,其发病率在精神病中居首位,占精神病院住院病人的一半以上。这种病具有不断发展、慢性进行的病程,其心理异常的……”

  话说得太啰嗦了。李言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问:“这种病的病态表现是什么?”

  “主要表现就是精神的‘分裂’,也就是认识过程、情感过程、意志行为和个性等各方面统一性的失调。病人联想散漫,感情淡漠,言行怪异,脱离现实。我国医学早在公元四世纪到七世纪就有这方面的记载,晋代医书《肘后备急方》中所说的‘女人与邪物交通,独言独笑,悲想恍惚’……”

  当他说到“女人与邪物交通”的时候,李言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而夏院长并没有注意,继续说下去:“……隋代医书《诸病源候论》中所说的‘其状不同,或言语错乱,或啼哭行走,或癫狂昏乱,或喜怒悲笑,或大怖惧,如来人逐,或时悲泣,或不肯语’,‘其状不欲见人,如有对忤……’,都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表现。不过,世界上把这类病态表现看成单独的疾病,始于上世纪末叶。一八五七年,法国的精神病学家莫勒尔把那些在青少年期无外界原因而发病并导致精神衰退的病例称为‘早发性痴呆’;一八六九年,德国的卡的尔邦曾经描述了一种具有特殊精神障碍而伴有全身肌肉紧张的精神病称为‘紧张症’;紧接着,在一八七〇年德国的赫寇把发生在青春期而具有荒谬、愚蠢行为的病例称为‘青春痴呆’;到了一八九六年,德国的克雷丕林在通过对此类病人的长期观察和研究之后指出:上述这几种病其实都是表现为不同症状的同一种精神病,症状虽有所不同,但最终必然发展成痴呆,由于此病多发生于青春期,仍然称为‘早发性痴呆’……”

  李言心里着急,中途打断他,问:“你的意见呢?”

  “你听我讲呀,”夏院长接着说,你从哪里打断,他还是从哪里接茬儿,这正是学究的固执,“直到一九一一年,瑞士的精神病学家布鲁尔才注意到本病不一定都发生在青春期,也并不都是以痴呆为结局,他根据本病患者通常都有思维感情和行为彼此分裂、不相协调的特点,而改名为‘精神分裂症’,这个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夏院长平时难得有机会向来访者普及他的专业知识,说起来就是一大套,简直讲了一部精神病研究史。当然,这已经是极其简略的了,如果要细讲,他可以在大学里开一门课,讲上它一年半载、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李言一开始听得相当认真,几乎盯着夏院长所说的每一个字,极力从中捕捉他所需要的信息,却越听越不得要领。他不打算研究夏院长津津乐道的课题,而只是关心他萦绕于怀的问题。于是,趁夏院长的讲述告一段落,主动提问:“这种病的表现,能不能再讲具体一些?”

  “就是认识过程、情感过程、意志行为和个性等各方面统一性的失调嘛!病人联想散漫,情感淡漠,言行怪异,脱离现实……”

  越是要他具体,老头儿的回答却越抽象,又回到开头的那几句话。一碗豆腐,豆腐一碗。

  “比方说,你刚才讲到的那位女教师……”李言好似随意举例,从一般到个别,引导老头儿把话说透,“她的病态表现是什么样子?”一位身居高位的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如此深入实际,关心病人的疾苦,这使老院长很为感动,答道:“精神分裂症心理异常表现如思维障碍、逻辑进程障碍、情感障碍、意志行为障碍和感知受障碍,在她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尤其是情感障碍。患者的情感常常出现不明原因的剧烈变化,有时表现为不可遏制的亢奋、激动、愤怒、躁狂……”

  李言吃了一惊:“啊?!她伤害别人吗?”

  “这倒没有。”夏院长说,“她从没有攻击、伤害别人的举动,只是自已对自己发脾气……”

  “她……说些什么?”李言又急切地问。

  “什么也不说,躁狂性发作之后又转入抑郁,面壁独坐,一言不发。”

  “噢!”李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狂跳的心暂时得到一点安定,然而却丝毫也不觉得轻松。

  “那么……你知不知道,她发病的原因是什么?”他又试探地问夏院长。

  “很难讲啦!”老头儿有些为难地耸耸肩,这个在洋人的培养下成就起来的精神病专家至今在身上残留着某些洋味儿,“从上世纪中叶起,一百多年来,各国的精神病学家对本病的发病原因和机理进行了多方面的、大量的研究工作,至今尚无确切的结论,还是世界医学中的一大难题。不过,一般说来,遗传因素、精神因素、躯体因素、病理生化机制和病理生理机制都和本病有着密切的关系。巴甫洛夫认为……”

  话题从个别又回到一般,扯得漫无边际,而且还是个待解的难题。李言无心纠缠这些连精神病专家都纠缠不清的学术问题,也不想听“巴甫洛夫”是怎么“认为”的了,将老头儿的长篇大论又拦腰切断,单刀直入:“你刚才讲到‘精神因素’,具体指的是什么?”

  “就是外界环境的有害因素啦,在临床中常见的许多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发病都和遭受精神刺激有密切关系。”

  谈话渐渐切题。

  “什么样的精神刺激呢?”李言对此紧追不舍。

  “多种多样!比如亲人亡故,本人遭受车、船、飞机的突然事故,人生和事业上的突然打击,交往之间的矛盾冲突,都可能造成强烈的精神刺激,引发本病。古人早就讲过嘛,女人与邪物交通,独言独笑,悲想恍惚……”

  车轱辘话来回说,又回到公元四世纪了。这位满口洋理论的专家也还时时不忘国粹。

  李言又蹙紧了眉头。他厌恶“女人与邪物交通”这句话,仿佛谈鬼说怪那么荒诞不经,又仿佛暗有所指,含沙射影。

  “你说的‘邪物’指的是什么?”李言几乎是在质问他。

  而夏院长却完全没有觉察到李市长对他的理论有什么厌恶之处,而只当是不耻下问,穷根寻源,这是好学风!于是答道:“就是外界环境的有害因素、精神剌激嘛!”

  竟又绕了回来,甲即乙,乙即甲,一种概念,两种说法,互相印证而已,理论的狡辩理论的贫乏也正是理论的完备。这当然难以使李言满意。不过,这比点出那位女教师发病原因的什么具体事实,岂不是要好得多吗?看来,这位专家对他的病人的观察和了解也仅止皮毛而已,远未达到窥测人的心灵洞若观火的地步。

  李言已经不打算再作这种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咨询了,把老头儿扯得漫无边际的话题重新拉回来:“夏院长,你刚才说的那位女教师,我可以去见一见吗?”

  “当然可以!市长来视察,所有的病人都去看一看,最好!”老头儿表现出不胜其荣幸。

  李言得了什么病呢,要看所有的病人?他所关心的、急于要见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市长请!”老头儿带路,引着李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还在不停地说,“这位病人,显然是遭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心里想不开,”夏院长又接着说,“她虽然精神错乱,记忆受损,却一直对一件事特别执著……”

  李言心里一动,问道:“一件什么事?”

  “据我分析……”老学究沉思着,似乎要把他掌握的材料条分缕析,讲给市长听,却又并没说下去,“噢,她就住在前面!”

  李言紧紧地跟着他,脚下不禁有些踉跄。

  曲径通幽,到了,又是一间病房,夏院长停在门外。“这也是一间单人病房,”夏院长解释说:“别人都很难和她相处……”

  “怎么?”李言忙问,“你不是说她并不攻击别人吗?”

  “是啊,她从不攻击别人,可是,这女子有洁癖,不愿意和别人住在一起。她有一件心爱之物,总担心别人会抢她的……”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李言急切地追问,心评评地跳。夏院长指了指房门:“我们进去看看好了,只要不动她的东西,就没有关系!”说着,伸手去推房门。精神病院病房的门都没有锁和插销,免得病人从里面反锁。所以,一推就开。

  李言忍不住要一步跨进去!但,还是拦住了院长,迟疑地说:“不……不要打扰她了!”

  他想强迫自己走开,但脚步又不听从指挥,在门前踟蹰。他看见离房门不远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子,便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精神病院的窗子是防范性的,装着铁栅。李言急切地把脸贴近铁栅,他看见了那个人——郁琅嬛!

  两个月之前,李言悄悄地来到郁琅嬛的家,然后又悄悄地离去。第二天,郁琅嬛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越州一中上班。当时,同事们以为她临时有什么事,也没有在意。但是,第三天、第四天,仍然不见她露面,就去问校长,郁老师出了什么事呀?黄胖子好奇怪,郁老师什么事也没有呀!当即打电话过去。越州一中只有黄胖子那儿有郁琅嬛的电话号码。电话没有人接,好久好久也没有人接。奇怪呀,郁老师难道……难道……人们实在猜不透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匆匆赶了去,敲门无人应。大家都心跳不止,是不是她在房里寻了短见啊?为什么?郁老师平时工作很积极,也没有听说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何至于如此?!慌得手忙脚乱,准备拿什么东西把门撬开。

  其实,门根本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人们一拥而进,本来是担心她吊在上面或是倒在血泊里,却不料进门就看见郁琅嬛好好的,正在仔细地用蒸气樊斗烫衣服,一条猩红的羊绒连衣裙!

  一场虚惊!

  “郁老师呀,你吓死人了,好好地在家里,为什么要捉弄我们?”

  “郁老师呀,你怎么好几日不到学校去,也不同我们打个招呼?”

  “郁老师呀,咦,我们这么多人来看你,也不请我们饮茶?还烫衣服?以后再烫啦!”

  这么多人吵吵嚷嚷,七嘴八舌,郁琅嬛都好像连听也没听见,连看也没看见,仍然低着头,一手扶着烫衣板上的红色连衣裙,一手拿着熨斗,极专注地烫啊烫啊,停也不停。

  有人就忍不住伸过手去,摸着那条连衣裙:“哗,什么衣服这么珍贵呀?”

  郁琅嬛猛地把人家伸过来的手拨开,惊慌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了身旁有这么多人,都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啊!”她突然大叫一声,扔掉了熨斗,双手抓起那条猩红的羊绒连衣裙,紧紧地抱在怀里,连连后退,好像人们要抢她的!

  同事们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啊?郁老师的行为太反常了,她……她……她一定是疯了!人们悲哀地得出了结论。唉,可惜了,生得这么靓的一个人,还没有结婚,就得了这种病,完了!可是,她怎么会疯的呢?谁知道!黄校长和同事们所能做的,就是把她送到秦屿来,这里有一座疯人院,专门收治疯子……

  现在,李言来到秦屿了,来看她。甚至可以说,他是专程来看她的。

  他身上还装着一封信,是李盼从香港寄给郁琅嬛的,却没有直接寄到越州一中,而是寄到市委机关,装在给李言的信封里,请他转交给郁老师。当时李言就吃了一惊:这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她……不过,那封信并没有封口,像是有意让李言看过之后再转交的。

  郁老师:

  当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会埋怨它来得太迟。我到香港已经两个多月了,才抽出时间给您写第一封信,不好意思!我在离开越州之前,曾经到学校向校长和老师们辞行,并且很想再见到您一次。可是很遗憾,那天您正好不在,可能去忙别的事情吧?因为我走得太急,就没有到您家里去当面告个别,这里面还有别的原因,使我不敢到您家里去。现在可以告诉您了,就在那天您留我在家的时候,我趁您不在,拿走了一部线装本《金瓶梅》。请您不要把这看成“偷”吧,因为我当时只是好奇,本想看过之后再悄悄地还给您。遗憾的是,这部书我连看都没有来得及看,就被妈妈“缴获”了!其实这部书有什么呀?在香港公开卖,只要有钱就买得到,我家里(就是大姨妈家里)就有,我已经通读了一遍,也没有觉得中了什么毒嘛,香港的电影,比那些更“开放”的还有的是,大陆那么“禁”啊“禁”地,少见多怪!

  告诉您,我在香港生活得很快活,大姨妈什么都应有尽有,生意有人去管,我们什么事也不用做,只是享受。我和我哥(就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天天出去玩,玩得好开心噢!你们大陆人太不会享受了,一个个都活得好累,好苦,还都自以为在做着神圣的事业,为国家,为民族,至少是在为家庭奔波呀,奉献呀,而从不想到人活一世自己应该得到什么,社会、家庭欠了你什么。爸爸、妈妈,还有您,都为我操了好多的心,要把我也培养成这样的“接班人”。我知道你们是真心为我好,可是,按照你们指出的路,我又能怎么样呢?发财,还是做官?在大陆能发什么大财呢?做官又有什么意思?爸爸已经五十岁了,才做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官,也没有发财嘛!我在家里一直被当成小孩子,讲话也没有人要听,大人都认为我是最不求上进的,将来成不了大器。可是怎么样呢?我倒比你们先成了百万富姐!

  郁老师,这封信由爸爸转给您,您感到奇怪吗?告诉您,因为我已经不在你们身边了,所以才敢说:我知道你们的秘密!当我知道了您在爱着爸爸,爸爸也在爱着您,我好高兴噢!我觉得你们两个好合适噢!我还要请你们原谅,妈妈闹事虽然和我有关系,但我不是有意要和你们作对,这完全是意外的!但是我了解妈妈,她这个人其实胆子很小,不敢把事情闹大,如果闹得满城风雨,对她有什么好处?你们两个都是有学问的人,对付她当然是轻而易举的,只是要想个什么办法,把问题解决得好一些,也不要太伤害了妈妈,她的命也好苦,要让她有个好的归宿。从感情上讲,我是非常讨厌她的,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但又觉得她可怜。如果她答应和爸爸离婚,我可以说服大姨妈,把她接到香港来生活,这样也就成全了爸爸和您了。郁老师,您觉得我的建议怎么样啊?

  盼回信,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对不起,我哥又来约我出去玩了,这封信暂写到这里。

  祝您

  幸福!

  您的学生李盼

  199×年×月×曰

  现在,这封信就装在李言贴胸的衬衣口袋里。郁老师教了李盼将近三年,作文从来没有给过她高分,因为她几乎没有一次能耐心地写完。这封信,也可以算是一篇书信体应用文吧?观点荒唐不荒唐,文笔流畅不流畅,且不去管它,至少写得有头有尾,格式正确,而且难得地说了许多实话。她在越州的时候,哪儿说过实话?她敢吗?大人有闲心听吗?现在天各一方了,大人鞭长莫及了,人家愿意和“你们大陆人”谈谈心了,却又太晚了!阿盼毕竟还是太年轻,她把大人之间的事看得太简单了,哪有她那么轻率、随意?这边扔下了一“连”的人,到那边马上又有了“我哥”了!她一走了之,以为家里也雨过天晴、风平浪静,却完全想象不到这里已经是什么局面,她的郁老师如今是何等处境!李言当然不会在回信中告诉李盼这一切,她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让她永远也不知道吧,何必在她那里留下一个口实呢?要知道,她是根本不可能保住任何秘密的!至于她给郁老师的信……

  现在,透过装着铁栅的小小窗口里,李言看到了郁琅嬛。

  两个月不见,郁琅嬛已经消瘦、憔悴了许多。恐怕是因为刚刚来到秦屿,还“喋”不惯这里的“盔”。不过,这也不会“喋”很久了,以后转到市里别的医院去,伙食也就随之改变了,秦屿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会统统消失的。

  郁琅嬛的神情却还算安详,似乎看不出被“囚禁”的痛苦之状。头发还像过去那样洗得干干净净,梳得一丝不乱,身上还是那样一身素白,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她从来就不喜欢发卡、发带、耳环、项链、戒指之类,现在连腕子上的手表也摘除了,精神病院不允许病人身上带有任何可以自伤、自杀的东西。

  此刻,正是郁琅嬛“面壁独坐,一言不发”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床上,两眼专注地望着前面。

  李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了一片耀眼的红色!

  就是那件羊绒连衣裙,一色猩红,纤细的腰身,精巧的袖子,红色瀑布般的下摆,曲线如英文“V”字又如汉文“心”字的领口,镶着连锁循环缠绵不断的边饰,心有千千结!

  “这是我的嫁妆……我的嫁妆,所以不要你买!知道吗?在我们家乡,再穷的人家,也要为女儿准备嫁妆!可是我……可是我呢?我只有自己嫁自己了!”

  “小郁!人家的婚纱都是白色的,你也一向喜欢一身洁白,为什么却选择这件红色的连衣裙作嫁衣呢?”

  “因为它红得像心脏,像血,真挚热烈的爱,生死不渝的爱,应该是这种颜色!”她喃喃地说,“记得元好问的词句吗:‘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啊,啊,这一切,李言还记得吗?记得,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能忘了呢?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却恍若隔世,精神病院窗口上的一道铁栅,把他们分隔成两个世界!

  郁琅嬛完全不理会窗外有人在做什么、想什么。她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那片猩红,屏息静气,眼睛好久也不眨一眨。

  那条连衣裙,猩红依旧,只是换了地方,挂在“疯人院”的病房里。

  她一言不发,专注地凝望着那条连衣裙,好似在观察,在研究。是把这条裙子本身作为一个研究课题?是在破译一个难解的谜?是在回味倾注其中的一片痴情?是在咀嚼自己酿成的苦酒?是在审视与此相关的人和事?一件衣服上到底贮存了多少信息,这也就只有她知道了。

  李言屏住呼吸,唯恐惊动了她。

  “这就是她最关心、最执著的一件事。”夏院长说,“如果谁敢碰一碰那条红裙子,她就拼命地抢夺!”

  寂静中突然听到人声,李言吓了一跳,从茫然中被惊醒了。

  郁琅嬛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对窗外连看也不看。

  小郁,你看一眼啊,看一眼,是我来了!唉,你不屑一顾!也许,在你眼里我只配算个罪人,是吗?可是,你却仍然恋恋不舍这件红嫁衣,是吗?

  心灵的悲鸣无声,也无回应。有声又如何?

  谁也不知道郁琅嬛的内心世界,而只能猜测。

  “她可能是突然遭受了强烈的刺激,引起记忆障碍,把许多事都忘记了,唯独对这件衣服放不下,每天都这样认真地研究。她研究什么呢?”夏院长喃喃地自问自答,“精神病人的举动往往千奇百怪,不可思议。据我分析,这件衣服可能和她的生活经历有很特殊的关系,在她的心灵深处封存着一段不平常的记忆,却又理不清楚……”

  李言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刀,怦怦地狂跳!“那……‘封存’的记忆,还可能重新打开、重新理清吗?”

  “很难说,”夏院长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病人,“我将为她作最大的努力。‘心病还要心药医’,也就是心理治疗。这也许要待很久很久,也许——得来全不费功夫,最重要的是找到打开她记忆之门的钥匙!”

  “噢?”李言心头一震,手不禁摸着自己贴胸的口袋,那里还装着郁琅嬛门上的钥匙呢,可惜,那已经没有用了,他多么愿意有夏院长说的那样一把钥匙,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钥匙,来打开那锁住郁琅嬛心灵的沉重铁锁,唤醒这个沉醉的人!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她说,他们还应该拥有美好的未来!啊,醒来吧,小郁!

  “夏院长,你刚才说什么?‘得来全不费功夫’?”

  “嗯,市长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吗?片名我已经记不得了。说的是,一名在战争中丧失记忆的人,后来在类似的外部条件刺激下,又突然恢复了记忆。我想,这女子心里一定有什么秘密,如果能找到和她很接近、很熟悉的人,耐心地帮助她回忆往事,说不定在某个关口,那扇门,就突然打开了!”夏院长很激动,甚至伸手抓住李市长的手腕,仿佛已经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

  “啊?!”李言又被他吓了一跳!当然,夏院长只是设想,并没有对他作任何暗示和影射的意思。但是,李言却不能不随着他的设想而浮想联翩:这老头儿所作的努力一旦实现,李言面对神志清醒的郁琅嬛,该说些什么呢?她对他,又将会怎么样?她对他的了解太多、太深,他对她的负疚也太多、太深!相约十年后……那恐怕只是梦想了。谁知道在未来的十年之中,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想到这些,李副市长突然觉得这炎炎夏日很冷很冷……

  他终于强制着自己,没有对窗口里的郁琅嬛发出他积郁于心、喷薄于口的呼唤。有夏院长站在旁边,他什么话也不能说。可是,即使没有夏院长在,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也没有拿出李盼的那封信。那封信,他根本不可能转交给郁琅嬛了。

  李言瑟缩地转过了身,离开了那装有铁栅的窗口。突然之间,他想起了几个人:降胡之后的李陵去看望流放的苏武,对同窗好友落井下石的李斯到狱中去安抚韩非,负罪的涅赫留道夫去保释他欠下了一笔风流冤债的喀秋莎……不,不!我李言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书读得太多了,负载太重了!

  他走了,走出了这座“极乐园”。尽管心怀忐忑,尽管疑虑重重,尽管若有所失,他还是要走下去,漫漫人生路从来是有去无回。

  “极乐园”寂静无声。

  装着铁栅的小小窗口里,郁琅嬛专心致志地继续她的研究,默默地读着那一片猩红。

  窗外,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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