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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可退的战士》 作者:杰克·希金斯

第13章

  “跟伤员说去吧,”护士长说,“光是三月份就有一千架次。好了,你快下班吧,德雷顿。再这么撑着,你肯定会因为过度疲劳而倒下的。快走,不许再跟我争了。”

  她疲惫地沿着走廊走过去,注意到轰炸的声音似乎往河流的南部去了。有人正在清扫碎玻璃渣。她绕过这些碎渣朝前台走过去,准备登记换班。

  夜勤接待员正跟两个男人说话,她说:“正好,走过来的这位就是德雷顿护士。”

  杰克?卡特尔说:“德雷顿小姐,我是卡特尔上尉,这位是道格?门罗准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的嗓音非常低,却很友善。

  门罗立刻就对她来了兴趣。卡特尔对她说:“您还记得两年前您进行过一次面试吗?情报方面的?”

  “是跟特别行动机构吗?”她看起来很惊讶,“不过我被拒掉了。”

  “正是。那个??如果能耽误您一点时间的话,我们想跟您谈几句话。”卡特尔带她来到墙边的一条长凳前,他和门罗分别坐在她两边。“您是在泽西岛出生的对吧,德雷顿小姐?”

  “没错。”

  他拿出笔记本并打开。“您母亲的名字是玛格丽特?德维勒。我们对这个名字十分感兴趣。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一位海伦?德维勒女士?”

  “我认识啊,她是我妈妈的一个表亲,不过我总是叫她海伦阿姨。她比我大多了。”

  “那么,肖恩?加拉格尔呢?”

  “将军?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他啦。”她看起来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啊?”

  “放心,一切都好,德雷顿小姐。”门罗对她说,“您最后一次见到您阿姨或者加拉格尔将军,是什么时候?”

  “一九三八年。那年我母亲去世了,我父亲在马来亚做事,所以我就投奔他去了。”

  “是的,这点我们知道。”卡特尔说。

  她皱起了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头对门罗说:“行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其实非常简单,”道格?门罗说,“我想给你一份特别行动机构的工作。我想派你去一趟泽西。”

  她诧异地盯着他看,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开始止不住地大笑,简直都歇斯底里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过得太长了。

  “可是,准将,”她说,“我几乎都不认识您啊。”

  “哈里?玛尔提诺,这是个奇怪的家伙。”门罗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呢。”

  “照您给我讲的,我也没见过。”萨拉说。

  他们乘坐一辆奥斯丁大轿车去鲁尔沃斯海滩。司机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玻璃隔墙。门罗和卡特尔挨着坐在后排,萨拉?德雷顿则坐在背靠驾驶席的位置上。她穿着一件粗花呢的小西装和一条百褶裙,脚上是褐色丝袜和一双半高跟的黑色布洛克鞋。她在外套里面穿了乳白色的丝缎衬衫,系一条细长款的黑色小领带。她看起来很诱人,脸颊泛着一丝潮红,眼睛一眨一眨地四下张望。她看起来特别年轻。

  “他的生日是大上周。”卡特尔对她说。

  她立刻来了兴趣。“他多大?”

  “四十四岁。”

  “他们把这样的人叫‘世纪之子’啊,亲爱的,”门罗对她说,“他是一九〇〇年四月七日生的。你肯定觉得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太老了。”

  “白羊座。”她说。

  门罗笑了。“没错。在我们所谓的启蒙时代到来之前,占星可是一门学问呢。这个你听说过吗?”

  “还真不知道。”

  “比方说吧,古埃及人挑选将领的时候,都是从狮子座的人里挑的。”

  “我就是狮子座的,”她说,“七月二十七日。”

  “那样的话,你喜欢追求复杂的生活。我有时候也喜欢研究占星。比如哈里,他很有天赋,头脑是分析型的,很聪明。他三十八岁就在世界一流的大学当了教授。但是你再看,中年的他在做什么。”

  “这要怎么解释呢?”她问道。

  “占星学就告诉我们了呀。白羊是战士的标识。跟哈里同一时间出生的人,他们普遍都是明面上一个模样,内心深处又是另一种模样。要是火星区间受到双子座影响的话,你看,双子又是相生相对的标识。”

  “然后呢?”

  “像那样的人本身就有完全相反的两面呗。从一个方面来讲,他可以是哈里?玛尔提诺,学者、哲学家、诗人,什么都是好的,但是换到黑暗的一面??”他耸了耸肩,“他就是个无情冷血的杀手。没错,他这个人的情绪简直少得奇怪。你说是吧,杰克?当然了,对于他四年来所做的工作来说,这些素质都是绝对有用的。你可以这么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的原因。”

  卡特尔说:“为了让你不至于对哈里?玛尔提诺产生一个坏印象,我说两点,萨拉。他妈妈虽然是在美国出生的,却是德国裔的。哈里长大以后,跟他们一起在德累斯顿和海德堡生活过很长时间。他的外祖父在大学里教外科学,是个活跃的社会主义者,他是从自己家的公寓阳台坠楼而死的。一起恶心到极点的事故。”

  “是两个盖世太保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把他推下去的。”门罗插嘴说道。

  “还有一个犹太女孩,叫罗莎?伯恩施泰因。”

  “是啦,”萨拉插话,“我刚刚还想说,怎么他生活中连一个女人都没有。也没提到他有没有结过婚。”

  “罗莎?伯恩施泰因在牛津大学圣休斯学院读了一年书,那个时候他认识了这个姑娘。那是一九三二年。从那个时候起,他在欧洲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父母都已经没了。他父亲给他留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也没有别的近亲。”

  “那他跟罗莎难道一直没结婚吗?”

  “没有。”门罗说道,然后又坦率地加了一句,“亲爱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太多了。罗莎的父母都是正统派犹太教信徒,女儿要嫁给异教徒这个事情让他们很不舒服。所以她跟哈里的关系——你可能会叫‘亲密关系’吧——持续了好多年。这两个人我都很熟。那段时间我本人也在牛津。”

  “后来呢?”

  这次是卡特尔回答了她。“她在社会主义地下组织中很活跃,一直在英国和德国间奔走,担任信差。一九三八年五月,她被逮捕并押到了柏林的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道——也就是盖世太保的总部。那儿地段不错,就是地方太可怕。她在那里受尽折磨,而且,根据我们的情报显示,她被处决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朝窗外的远方望。门罗说:“看起来你好像不大吃惊?对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来说,还真是挺少见的。”

  她摇了摇脑袋。“我当护士已经两年了,生活中每天都遇到死亡。这样说的话,哈里?玛尔提诺应该是不怎么待见德国人喽?”

  “不是不待见德国人,”卡特尔说,“是不喜欢纳粹。这是有区别的。”

  “是的,我能理解。”

  她再次凝神望着窗外,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安、有些烦躁。这都是因为这个哈里?玛尔提诺,这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她满脑子都是他,挥之不去。

  卡特尔说:“有件事我们没问到过。这个问题比较私人,你可别介意。不过你生活中有那个‘他’了吗?有没有人会想念你?”

  “男人?”她放肆地大笑起来,“上帝啊,完全没有!在克伦威尔医院,我每天至少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才下班。一个小时时间够洗个澡、吃顿饭,剩下的也就是倒下睡觉了。”她摇摇脑袋,“根本没时间找男人。我父亲在日本的监狱劳动营里,我在苏塞克斯郡有个姑妈,是我父亲的姐姐。就这么多了。完全不会有谁想念我。我听候你们的差遣,先生们。”

  她的这番话显得有些故作勇敢,但又给人一种镇静、老练的错觉。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有种异乎寻常的感人的力量。

  门罗觉得有些不自在,这对他来说可是很不寻常。“这很重要,相信我。”他探出身子,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不重要的问题我们不会问的。”

  她点点头。“我明白,准将,我懂。”她转过身去,又盯着窗户外面一幕幕流逝的景象发呆,她在想玛尔提诺。

  他醒来时,感到右眼深处一阵钝痛,嘴里一股恶臭。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他换上一套旧运动服,拿了条毛巾,出了前门朝大海跑去。

  他脱得精光,跑到浅水处,一个猛子扎了进去。今天早上的天气不怎么样。天空像山岩一样灰,风中还掺杂着雨。可就在霎时间,他感觉到自己正处在一个不寻常的时刻。海与天似乎连接成一体。他奋力踩开海浪向前游的时候,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无所谓了,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现在这一刻真实存在。他转身的时候,一只银鸥从他头顶飞掠而过。开始下雨了。

  一个声音高喊:“过得不错啊,哈里?”

  玛尔提诺朝岸边扭过头去,发现门罗站在那里。门罗穿着旧粗花呢大衣,戴着一顶磨旧的礼帽,手里撑着雨伞。“我的上帝啊,”他说,“不会真是你吧,道格?”

  “就是我啊,哈里。快上来,到你屋里去。我给你介绍个人。”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穿过海滩走了。玛尔提诺在水里泡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格?门罗肯定不是出于礼节来拜访,这点毫无疑问,否则,他根本不会大老远从伦敦跑过来。一阵激动涌过他全身。他趟着水走上来,兴冲冲地擦了擦身子便套上运动服,穿过沙滩跑上了陡崖。杰克?卡特尔正站在门廊上对着雨抽烟。

  “什么?你也来了,杰克?”玛尔提诺发自内心地漾起一阵微笑,拉过他的手,“那个老王八蛋让我回去工作啦?”

  “算是吧,”卡特尔犹豫了一下,说,“哈里,我觉得你已经做得足够多的了。”

  “我的字典里可没有‘足够多’,杰克,除非钉上我的棺材盖儿把我埋地底下去。”玛尔提诺走过卡特尔,进了屋子。

  门罗坐在壁炉旁,正在读他在小桌上找到的记事本。“还在写歪诗哪?”

  “从来没断过。”玛尔提诺从他手里拿过记事本,撕掉最上面的一页揉成一个球,扔进了壁炉。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站在厨房门口的萨拉?德雷顿。

  “我正给大家泡茶呢,应该没关系吧。你好,玛尔提诺上校,我是萨拉?德雷顿。”

  她怕自己的手会抖得太过厉害,因此没有伸出手去。她意识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的喉咙发干,心里也因为激动而一阵翻涌。Coup de foudre,这是法国人起的名字:“一见钟情”。这是爱情中最美妙的一种。一发不可收拾。

  起先,他是有所察觉的,于是用手拂了一下黑发,露出白皙的额头,脸上也浮现出天生具有魅力的笑容。而后,笑容消失了。他转头看着门罗,声音怒不可遏,仿佛看穿了一切。

  “老天爷啊,你可真是个王八蛋,道格。现在连女学生你都忍心使唤了?”

  休?凯尔索的历险故事没多久就讲完了。但门罗在讲完之后,又接着说道:“前几个月我们在巴黎干掉了一个人,叫布劳恩。杰克知道这个人的详细情况。我觉得你们会感兴趣。”

  “他是什么人,盖世太保吗?”玛尔提诺问道。

  “不是,他是保安局的。”然后,卡特尔扭头朝坐在壁炉另一边的萨拉?德雷顿解释道,“是党卫军的一个秘密情报部门。比现今德国的任何其他组织都要强大。”

  “接着讲这个布劳恩。”玛尔提诺说。

  “好。根据他的档案,他隶属于RFSS。”卡特尔再次朝萨拉扭过头,“意思是:党卫军最高统帅部。这是一种袖标。只要是希姆莱的直系手下,都会在制服袖子外面套上这种袖标。”他从手里的文件中取出一张纸递给玛尔提诺。“看起来,这个布劳恩是个巡回大使。他有授权,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行事。”

  “不管他跟谁接触,都可以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压过对方。”门罗说,“把信读一遍。”

  玛尔提诺从信封里掏出信,展开来。

  纸张的质量非常好,信头还加了黑色的浮雕花纹。

  全国领袖——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九日,柏林

  党卫军二级突击大队长

  布劳恩?埃尔温,SS-NR 107863

  该员由我直接指挥,负责一项对于帝国极为重要的任务。他仅需对我汇报。一切军政人员,无论军衔、官阶,皆务必按照他所提出的任何要求提供援助,至他满意为止。

  H.希姆莱

  这封信本身就够让人叹为观止的了,可最底下的联署签名更让人惊讶:阿道夫?希特勒,元首、帝国首相。

  “这个人显然很有影响力。”玛尔提诺冷冰冰地说完,把信纸还给了卡特尔。

  门罗说:“反正这个王八蛋现在死了。不过,在他死之前,我们在巴黎的人从他嘴里搞到了些消息。”

  “我相信他们肯定能。”玛尔提诺说着,点了根烟。

  “这样的特使在全欧洲有十多个。无论他们出现在哪儿,都能把对上帝的恐惧深深刻到所有人的心里去。这些都是高度机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有谁。我让负责伪造的部门给你准备了一套完整文件。保安局的身份牌、一封那个样子的信,还有其他所有你用得上的东西。你的名字叫马克斯?沃格尔。我们觉得,要想让事情进展顺利,得给你安排个军衔,所以,你是个旗队长。”他对萨拉说,“对你来说就是上校。”

  “我明白大概的意思了。”玛尔提诺说,“我要到泽西那片美丽的海岸去,把大家全都吓得屁滚尿流。”

  “咱们两个都清楚得很,伙计,哪里还有什么事情比一个教书匠变成革命者更吓人的呢?列宁倒是开了个好头。而且你不承认也不行,你演起纳粹来有板有眼,哈里。”

  “那这孩子呢?”玛尔提诺问道,“她怎么安排?”

  “得有人跟你一起去,才能取得德维勒太太和这个叫加拉格尔的伙计的信任。萨拉跟其中一个是亲戚,跟另一个也熟。另外,她六年前就离开了泽西,那个时候才十三岁——还编辫子、穿短袜呢,不用想也知道,就是个小丫头。当然,海伦?德维勒和加拉格尔肯定能认出她来,但对别人来说,她已经大变样了。要是混在人群里,没人能认她出来。等我们帮她打扮一番之后,就更没问题了。”

  “这话什么意思?”

  “嗯??法国和泽西之间总有‘夜游女郎’的交易。”

  “你是说妓女吗?你不会是想说,要她扮成一个情妇吧?”

  “很多驻法的德国高级军官都有法国女朋友。你干吗不学他们呢?首先,萨拉的法语很棒,而且,由于她外婆是布列塔尼人,她也带布列塔尼口音。等我们在伯克利馆的人把她打扮好了,再给她染一染头发、弄套合适的服装——”

  “你是说,把她打扮得像个真正的法国妓女那样吗?”玛尔提诺打断了他。

  “差不多那个意思吧。对她来说是个完美的伪装。”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有架莱桑德会停在格兰佛附近。只有两个小时的飞行,哈里。小菜一碟。跟你接头的是苏菲?克雷森。然后,你用你的官方身份搭夜船从格兰佛到泽西去。到了那边,你就见机行事吧。星期天撤退。”

  “要是没法把他带出来呢?那怎么办?”

  “你看着办。”

  “我明白了。又让我替你当刽子手吗?”他转向萨拉,“这种事你怎么看?”

  他怒气冲冲,脸比以往更白,眼睛也更加幽暗。“噢,我可不知道。”她说,“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

  从某种角度来讲,她之所以讲出一句这么冒失的话,其实是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当她转身走到桌旁往自己杯子里添茶时,她的手在轻轻颤抖。母亲去世后,她不得不跟着父亲去马来亚的热带密林深处,住在种植园里。这种生活一点也不愉快,而且非常危险,对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来说,绝对是异乎寻常的成长经历。不过,她每一分钟都过得很愉快。危险越大,她越能生存下来。医院的夜勤工作、空袭轰炸,伤员们都需要她的帮助。这样的生活里,她仍然是每一分钟都过得很愉快。

  如今又是眼下这样的状况。这并不单单是情爱上的吸引——尽管她已经长成含苞待放的女人,知道自己心里渴望玛尔提诺——但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个陌生、严肃、受尽折磨的男人提供了一个承诺,这个承诺里有危险,也有她甚至从未梦想过的激情。

  “挺有意思?上帝啊。”玛尔提诺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你读过海德格尔吗,杰克?”

  “还算熟悉。”

  “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认为,只有当人能够正视死亡,才算真正地活着。”

  “我觉得他说得不错啊。”门罗说。

  “是吗?”玛尔提诺嘲讽地笑道,“就是因为那样的白痴太多,我才会放弃哲学研究啊。”他举起杯子朝众人致意,“来吧,干杯。下一站,伯克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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