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抗争(5)

　　大其力战后，这支可恶的汉人军队似乎更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要去同国境对面的共产党打仗。他们在大土司的私人领地，继续招兵买马，修筑工事，扩建营盘，收税护商，摆出一副安居乐业的架势，似乎要安家落户，长期驻扎下去，而且越做越大了。政府似乎默许了他们的这种行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次反映都没有任何结果，对此大土司愁得寝食不安，人眼看瘦了一圈。龙王爷碰上了有本事的孙悟空当邻居，动不动要这要那，连玉帝都拿他没办法，你又能怎样？此刻，他就像螟蛉一样，被蜾蠃产卵在身体里，卵孵化后自己就成了食物。汉人军队高兴了要撵他走，要吃掉他，他也只能默默地接受。

　　但后来，这支汉人部队的一次造访，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他的疑虑，也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天，残军的总指挥、副总指挥和参谋长三名高官竟一齐登门。他们给他带来了非常昂贵的礼物：二十支快枪，一千发黄澄澄的子弹。在金三角，土司割据盗匪横行，武器就意味着征服、权力和一切，无论什么价值连城的礼物都不及武器宝贵。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有几支快枪也都威风凛凛，牛皮大得撑破天。而刀土司的家丁多半还在使用老式火药枪，那是英国殖民者两百年前征服亚洲土著的战争武器。

　　土司的嘴巴一下子张开，合不拢来，眼睛也像这些枪支一样闪闪发亮。汉人将军态度非常谦和，他通过掸语翻译说了一番客气话。意思是：“复兴部队”愿意跟大土司交朋友，在土司领地上只是暂时栖身，借土养命，等待反攻大陆的命令，绝没有鸠占鹊巢的意思；对给大土司带来的叨扰深表歉意和感谢；对大土司的宽厚仁慈的美德给予赞美。其实李国辉心明如镜，正是眼前这个长着几根鼠须的小老头，十万火急地向仰光告密，才从山外引进来一场战争。

　　刀土司被汉人的慷慨举动惊呆了，他从这些礼物身上看到了同汉人做朋友的价值。惊喜之余土司大摆宴席，让掸族青年敲响象脚鼓，少女跳起婀娜多姿的孔雀舞，他要以最盛大的场面款待尊贵客人，来表示对朋友的敬意。席间他还把小儿子叫出来，当场认李国辉做了义父。

　　酒宴散后，李国辉等人醉醺醺地离开了刀土司的府邸。大土司还沉浸在欣赏武器的喜悦之中。这时管家刀约瑟走上前来，送上一杯茶，道：“大人，您认为这支汉人部队对我们怎样？”这位管家说话是个地道的小公鸭嗓儿，呷儿呷地如同招呼同伙“快去找小鱼儿吃！”“嗯，看今天的情形，倒还不错。但不知以后会怎么发展，恐怕还是个问题。”刀土司道。“是啊，他们说等待机会反攻大陆，我看只是个借口，好像并没有和共产党对抗的能力。倒像是打算在我们这里长期住下来，赖着不想走了。”管家道。“是啊，养虎为患啊！虽然他们纪律严明，并不惊扰百姓，但我还是战战兢兢的，担心早晚会被他们吃掉。那个将军挺阴险的。”土司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倒有一个办法，汉人部队不仅不会吃掉我们，甚至还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管家的一双秃眉轻轻地抖动了两下，蜂目里射出智慧的光芒。“哦？”大土司把目光转向这位智囊式的人物，欣赏地盯着他。刀约瑟做事几乎没有一件事不合他的心意，可谓他的左膀右臂。大土司对其是言听计从，事事让其参与，可谓是最机密的心腹。请政府军清剿国民党残军，便是他出的主意。

　　“从前蒲甘王朝为了消除来自北方汉人的威胁，采取‘和亲’政策，把公主远嫁中国，或者把汉人公主娶到缅甸来。在掸邦，为了结成牢固的土司联盟，土司之间也互相通婚。既然打仗行不通，索性做亲戚，一则，可以借汉人军队的势力去压制其他掸邦土司；二则，上次政府军清剿汉人部队的时候，实际上也想趁机接管我们的政权，只是战败了。我们可以借助汉人势力和政府对抗，借以维持我们的统治，反正政府也奈何不了他们。大人觉得怎样？”“智囊”道。

　　“嗯，这个主意不错，简直是太好了！”土司大人非常高兴，连连赞赏。“和亲”实则就是“美人计”，以美人作炮弹，用她们香暖的被窝来收服那些冷血军人的心，把他们的英雄壮志埋葬在温柔乡里，从而达到战争达不到的目的。这对于焦头烂额的刀土司来说，很合他的胃口，因为在金三角，女人不大值钱，哪怕再窝囊的一个男人，一驮鸦片或者几匹牲口也能讨上两三个老婆。刀土司的老婆就有一打多，他的女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当然不能指望个个都嫁王公贵族，所以能发挥“和亲”作用，也算物尽所值。

　　“具体该怎样做呢？”土司问道。

　　“具体办法就是招亲，把土司小姐嫁给汉人的‘召龙’（大官）；再下令各村寨头人、百姓依次效仿，凡是招汉人军官做女婿的掸族人，土司一律重重有赏。”管家道。

　　“好！我看这件事就由你亲自去办吧。置办什么东西，花多少钱，自己看着办吧，不用汇报。”土司道。

　　“是，大人。”管家欣然领命而去。

　　这天晚上，月色溶溶，和风煦煦，虫鸣唧唧，流水潺潺，乐曲悠悠。窗外，小猫像一位抒情诗人，正热烈地歌唱自己的爱情。月色、波光荡漾在残军兄弟们的脸上、心头。“呵呵……”残军士兵们睡得正香，翻了个身，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第二天清晨，大家醒来，竟一脸的兴奋，说是做了一个美梦，便交流起来。有的说梦见鱼儿在莲叶间游来游去，有的梦见骑在树杈上摘苹果，有的梦见骑着马在荒原上尽情奔驰，有的梦见自己的女人，有的梦见缅甸妇女紧翘的筒裙，有的梦见一丝不挂的女眷，有的梦见长官老婆和自己在……（这个需要保密，千万不可声张），有的梦见了白天见到的寨子里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大家一边洗着衣服，一边互相评价、攀比，心情或困惑，或兴奋，或遗憾，或懊恼。唉！蝴蝶白来蝴蝶黄，南山飞到北山岗。昆虫虽小都成对，怎愿男儿恋女娘？看来，关雎之心人皆有之啊。

　　第二天，残军士兵们惊奇地看见，一队马帮驮着身穿掸族礼服的和亲使者，来到残军，他们带来了一个美好而迫切的愿望。当天，“复兴部队”军营里引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骚动。

　　其实身为总指挥的李国辉哪能不明白土司招亲的用意，醉翁之意不在酒。残军打败政府军后，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同本地的统治者土司搞好关系。他们提出“借土养命”，而土司明白这是引狼入室；但惹不起汉人军队，只得借“和亲”缓和关系。和亲这件事很难说是谁利用谁，也许双方都受益。残军既遭台湾抛弃，还要生存发展，繁衍人口；而且当地的头人和百姓都听大土司的命令，收服大土司，就等于把东掸邦所有的头人和百姓都网罗到自己麾下来了。和谭忠、钱运周商量后，李国辉决定与土司联姻，具体事宜由谭忠负责。

　　“和亲”政策一出，参谋长钱运周首先被招为土司女婿。因为在当时国民党残军支队长以上军官中，只有钱运周未婚。钱运周声明已有未婚妻在昆明，不愿意接受这门跨国婚姻。已经在大陆讨过两房老婆的支队长蒙宝业，听说土司有一个小女儿刀瑞娜是天生尤物，愿意取而代之，甘愿为民族团结做出牺牲。李国辉觉得蒙宝业争当摆夷土司的上门女婿有失尊严，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不敢吭声。

　　但没过几天，招亲使者刀约瑟来到汉人军营，带来刀土司原话，指名要招参谋长钱运周做女婿（精明的刀管家早已对残军将领的个人问题做了调查）。土司将陪送丰厚的嫁妆和财产，一切依照汉人习惯。他有十六个未出嫁的女儿，由参谋长任选，选几个都同意。至于支队长蒙宝业嘛，土司答应嫁一个头人的女儿给他。估计刀土司认为蒙支队长的规格还不够高。

　　据说在掸邦，只有地位高过大土司的皇亲国戚和地方行政长官才被如此巴结。如果土司的美意不被接受，就将被视作敌人。连皇亲国戚的最高待遇都遭拒绝，大土司在金三角不就颜面扫地了吗？

　　李国辉无奈，只好亲自说服钱运周接受这门婚姻。他向钱运周分析了这次民族婚姻对未来安定团结的重要历史意义，堪与王昭君媲美；同时指出，远在昆明的姑娘生死未卜，婚姻基数基本为零；现在残军前路茫茫，得过且过，为长远计，真不如落地生根。没有了退路，钱运周注定被绑在了婚姻的战车上。

　　土司官邸所在地孟萨是缅甸境内的一座长条形坝子，控制着东、西掸邦的交通要道，四周都是高山，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刀栋西土司府就像一个中世纪武士一样，古朴、神秘、高贵、威风凛凛而又有一些没落的气息，在当时堪称整个金三角最显赫的土司府邸。这是一座占地很大的石头寨子，有古朴的寨门，豪华的竹楼，以及满山坡高低错落的铁皮顶房子。地上铺着石板，清石板缝里稀疏地长着一些细嫩的小草。

　　许多扛枪的家丁（即土司私人武装，称“土司兵”）在寨门口站岗，穿着白色掸族衣服的奴婢佣人来回忙碌，络绎不绝。这些人都没有人身自由，属于土司的私有财产。

　　钱运周相亲那天去了许多汉人军官，孟萨土司官寨如同过年一般，张灯结彩，杀猪宰羊，隆重款待贵宾。刀土司坐在竹席上，穿着无领对襟长袖短外衣，下面打一条“笼基”，一条素色的丝巾包在头上。身后跪着两个男仆，轮流摇动一把巨大的蒲扇。贵宾入座后，身后也一律跪着仆人摇扇子，挥汗如雨，为他们送去习习凉风。

　　准新郎官钱运周成为喜宴的中心，被大家哄闹着灌了一些酒，吃得有些头重脚轻醉眼蒙眬。这时别开生面的掸族相亲仪式开始了，土司的十六个女儿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如同天仙下凡，跳起了婀娜多姿的孔雀舞。那体态之风流，正若秀蝶沾花；形象之温柔，有如轻云绕月。一时房内飘香落玉，雅艳奇香。众人都看呆了。蒙宝业的嘴张得老大，一时竟合不拢来。

　　钱运周瞪着醉眼，看得眼花缭乱，觉得不是现实，倒像置身于仙界。在他身边，美丽的仙女在眼前晃来晃去，个个又美妙而又朦胧。他使劲揉揉眼睛，突然眼前一亮，他发现一朵白莲在似梦如烟的仙境中无声地战栗地缓缓展开，徐徐清香沁入心脾。

　　将钱运周牢牢吸住的正是刀土司的小女儿刀瑞娜。这位美丽的孔雀公主仿佛是从声音世界里提炼、抽取的音乐，从动作世界提炼、抽取的舞蹈，从线条艺术中净化了的书法，甜润，诱惑，优雅，婀娜多姿。其眉眼口角，如得山水之灵秀，让人悠然窥见了宇宙的神奇；顾盼神飞，轻颦浅笑，又恰似春风吹起涟漪，让人一睹自然界最深妙的秘密。钱运周顿时喜笑花生，蜂狂蝶乱。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放肆地抱住这位穿水绿裙子的仙女，一头拱进裙子里，口齿不清地说：“你来，来，就，就是你……”然后“咚的”一头醉倒在地上。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婚礼在残军的军营如期举行，军营里的喜庆气氛一点不亚于土司府邸，官兵们都像自己结婚一样兴高采烈，极其热情。对他们而言，参谋长的婚礼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或许还是整个残军命运的一个转折。新郎钱运周被要求穿着筒裙（当地人打扮）出来应酬客人，忙忙碌碌地给男女双方的亲友敬酒。这时，李国辉突然大吼一声：“来人！”众人吓了一跳，目光都转向李国辉，战战兢兢地看着他，钱运周也不解地看着他。两个士兵手持卡宾枪冲了进来，站在李国辉面前。李国辉用手一指钱运周的筒裙，命令道：“给小钱运周系上铃铛。”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连两名士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在缅甸的性文化中，男子经常会将铃铛挂在男根上，或曰缅铃，据说可助性力。胯下有铃铛，走路听脆响。如此一来，当缅甸男子在大街上溜达时，随时都能听到叮叮当当的脆响。长官有令，怎敢不从？但士兵作为属下，感到非常难为情。刀约瑟管家笑嘻嘻地亲自动手，非常利索地给钱运周系上了铃铛。钱运周便一路叮当地走过去给客人敬酒，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当天晚上大家都喝得非常高兴。

　　是夜，帷帘透出夜月银辉，笼罩了幽梦欢情；柔情融融，仿佛沐浴着十里春风。新人房内，绿鬓朱颜，春酥满胸，唾圆流玉，风波流水。钱运周偎红倚翠，好不快哉！在外听房的李国辉、谭忠、蒙宝业也好不欢娱。

　　缅甸人婚俗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婚后新娘独立自主，不更改名字，对自己的财产拥有所有权，万一离婚可以带走，经济上平等。因此，在这个号称“亚洲第一女权国”的国家，有这样几句俗语：“和尚是瘦的时候好，水牛是胖的时候好，男人是聪明的时候好，女人是出嫁的时候好。”那个叫瑞娜的土司小女儿就这样成了钱运周的妻子，金三角汉掸和亲的历史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刀栋西土司家族命运的兴衰荣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也和钱运周，和国民党残军，紧密地牵系在一起，大起大落，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

　　刀瑞娜小姐的婚礼全是刀约瑟管家一手操办的，刀土司家人及钱运周都极其满意。残军军官包括谭忠等都盛赞其才能。李国辉却警告钱运周道：“假如有人事事都合你的心意，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因为从人性上来分析，人不可能事事都让人满意，天下没有完美的人。唐代宰相李林甫事事都让唐玄宗满意，因为他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思，而且提前买通了皇帝身边的人，对皇帝的一举一念都能先行掌握，堪称天下巨奸。我觉得此人可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你要让你的岳父当心啊！”钱运周转述给刀栋西，刀栋西笑着连连摆手，说总指挥太多虑了。

　　不久蒙宝业也如愿以偿地娶回一个掸族太太。一个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后瘸腿的尉级军官，以前爱情世界一片荒芜，现在也想拥有一棵大树了。他爱上了一位好姑娘，综合衡量双方的长相、家庭、社会地位，觉得二人正好般配。但这位姑娘却自视颇高，婉言拒绝了。其实就长相而言，一般人都认为她长得很一般；整天涂脂抹粉，打扮得像个花棒槌。掸汉联姻总负责人谭忠只好找了个媒婆（当地华侨）去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