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知道妹子不是守着闺房做针线活的人，我在死人堆里救出你时，你手里有枪，腰里插镖藏针。不过，我回来对娘说了，妹子是跟人在官阳镇卖艺，遭恶少欺负受伤的。不知妹子在哪个棚子拉杆子？”
“四方寨，我男人时三眺就是四方寨的总架杆。”
“啊呀！妹子真是四方寨的压寨夫人？”穆秀兰一声惊呼，“你就是几个月前在阳城双枪白马闯敌营，千手飞镖杀鬼子的千手观音啊！”
杜缨娘见穆秀兰惊得那个样子，露出一个微笑，说：“那时救三眺心切，就闯进去了，没想到鬼子人多枪多，两把匣子枪顾不过来，用暗器反倒快，都是鬼子逼的。”
“妹妹自己不觉得咋的，可长了老百姓的志气，你千手观音的大名在阳城已经传神了，都说妹子是天女下凡观音转世，有人悄悄地给你和时总架杆立了神像，早晚上香呢！”
“姐姐说笑了，阳城离这一二百里，你是啷个知道的？”穆秀兰提到阳城的事，杜缨娘的悲伤之情溢出眼眶。
“我戏班子的师傅刚从阳城那边过来，我看到他们在排千手观音飞刀救夫的戏，我在戏班子里混了两年，从来没听说过这一出，师傅就给我讲了你的这些事，他们不敢在戏里说你杀的是鬼子，就编成了古戏，可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出戏里的胡人是鬼子……”穆秀兰只管兴奋赞叹，没有注意到杜缨娘的表情变化。
“可是三眺却让新四军暗杀了！”杜缨娘伤心地哭泣。
“啥子！新四军把时总架杆杀了？他们为啥要杀打鬼子的英雄！”秀兰声色俱惊，上前扶起杜缨娘，追问新四军暗杀时三眺的原因。
“他们说三眺是投靠鬼子的汉奸，新四军锄奸队来杀的。”杜缨娘愤怒地说道：“有三眺这样恨鬼子的汉奸吗？他要做汉奸，会在鬼子的大牢里遭那么多的罪吗？还用得着兄弟们拼死救他？”
“四方寨可是远近闻名的仁义匪，威震四周各县，自古没有老百姓拥戴土匪的，可大凤山的乡亲谁没有帮过四方寨，我们谁不敬他是英雄，地头蛇都怕他三分，谁要说时总架杆投靠日本人当汉奸，我穆秀兰第一个不相信！”穆秀兰愤愤不平。“妹子，你弄清楚没？杀手是不是新四军的人，可我听说新四军也是专打鬼子的，他们中间有很多人都是早年的红军，听娘说红军对穷人可好了。”
杜缨娘已经从心里认同了穆秀兰这个姐姐，说话不再遮遮掩掩。她说自己知道新四军是一支好队伍，三眺在的时候最钦佩的人也是新四军，特别是那个崔连长，还配合崔连长打过几仗，跟他们很合得来。
崔连长只知道配合他们打仗的几十个弟兄很能打，却不晓得那几十个弟兄根本就不是四方寨里的土匪，都是仰慕时三眺的武林好汉，是来跟他拜把子举大事的。时三眺没让他们上四方寨，而是让他们跟我一起在寨子外面，这事连四方寨的二架杆马天云都不知道。
崔连长提出合棚打鬼子，时三眺当时没有答应，主要是想到四方寨的兄弟多，杀人越货的，坑蒙拐骗的，啥人都有。三眺说不能把这些人弄到新四军里，目卩样会坏了他的名声，也玷污了新四军。
几个月前，三眺说要跟新四军合棚子了，这样大的事总得有件像样的见面。时三眺是个别出心裁的人，他认为只有从鬼子那里弄来的东西，才是最像样的见面年。
像样的见面是弄到了，可也把自己弄进了鬼子的大牢。弟兄们拼死将时三眺从鬼子集中营救出来，谁知道鬼子使奸计，在半路上把见面礼抢回去了。没想到崔连长的上方就那么不相信三眺的人品，明明是鬼子把他往阳城送的，却硬说三眺投靠了鬼子。
“妹子怎么知道新四军上方不相信时总架杆？”秀兰好奇地问。
“抓到一个杀三眺的人，他承认说是新四军锄奸队的，说新四军上方知道三眺投靠了日本人，才派他们来杀他的。”
“妹子，我听着怎么有点糊涂了，按说新四军的上方不在孔都城，他们那么快就知道时总架杆投靠日本人了？就算有那铁丝上跑、云里边钻的电话电台啥的，也没那么快派人啊。”
“鬼子押送犯人的队伍我见过，那是啥阵仗？几十号人怕是近不了身的。他们几个人咋就得手了呢？”穆秀兰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她真的很困惑，谁有那么大能量将囚车劫了。
“受伤这件事，我也犯迷糊了。我找新四军的地下党报仇，鬼子是啷个知道的？鬼子都被我杀了，又是谁在我背后打黑枪？这些天我都在想，杀三眺的这两个人要真是新四军，他们怎么知道得这样快，时间选得那么准，行事的时机也太巧了。”杜缨娘还是没有透露出岳如飞这个人，她始终认为岳如飞与自己是扯不清理还乱的私怨，甚至也没有向武子峰透露岳如飞在囚车上的那一幕。
“妹子，你不是说时总架杆很钦佩新四军的那个崔连长吗？找他一问不就全明白了？”
“我是想过找他，过去都是三眺单独跟他见面，连一起去的武子峰也只在外面把风，从来没有跟崔连长见过面。我一时半会没法找得到他。”
“妹子把找人的事交给我，我去找新四军的部队，找到了新四军还怕找不到一个崔连长吗？”
穆秀兰自告奋勇的样子，杜缨娘心中很是感激。自己这次负伤也是因祸得福，让她得了个热心的好姐姐，认了干妈，享受到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母爱。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办法倒是好办法，可是你怎么找得到新四军呢？”
穆秀兰做出一副轻松状，把嘴贴在杜缨娘的耳边说“姐姐自有姐姐的独门暗器，给你治伤的军医，他总该打听得到新四军的大部队在哪吧？”
“对啊！”杜缨娘茅塞顿开，一只手将穆秀兰搂住，轻轻地说：“姐姐对妹妹的好，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崔松离开涂河庄，马不停蹄地往孤子岭赶。他估计小分队将受到四方寨的报复，得赶紧找到他们撤出孤子岭。
从穆秀兰通报的情况分析，自己收编四方寨已不是主要任务，而得到那份清乡计划的意义更大。它可以弄清鬼子的意图，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有价值。
但现在不宜去抢那份清乡计划，只要一抢就会落人鬼子的陷阱，不抢反而让鬼子捉摸不透。这样，我们在心理战上就会变被动为主动。
他在涂河庄对秀兰说，只需要杜缨娘一个人，绝不是吹大话。就是要让杜缨娘闹出大动静，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好腾出手来摧毁鬼子的清乡计。
崔松赶到孤子岭的大垭口，迎面扑来的晚风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他撒开“猎狗跑”，冲进山洞里的指挥所。
现场让他傻了眼，满地横尸，鲜血涂地无缝插足。他扒下缠在头上的汗巾，狠狠地攒了又攒，一拳击在石壁上，狂吼一声：“土匪！混蛋土匪——”
他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按约定去了4、凤山。
涂河庄的傍晚一天一色，今天的色调似乎是为杜缨娘的心境设计的。
她站在窗口，看着枝梢交错的老榆树，晚霞把树干映衬得分外清晰。她仿佛理出了一些头绪。
“妹子！”穆秀兰从外面进来，兴奋地把她拉到屋中，“妹子，我找到崔连长了！”
“姐姐找到谁了？”杜缨娘以为自己听错了，抓着秀兰的双肩使劲地摇，“姐姐找到崔连长了！他在哪儿？”
穆秀兰看了看窗外，又把门关好，这才向杜缨娘讲起自己寻访崔连长的经过。末了才说：“妹子，崔连长就在大凤山的孤子岭，离四方寨不是很远。听中央军的眼线说，二架杆不久前带领人马砸了崔连长的棚子，打死了好多新四军。”
杜缨娘感到奇怪，崔连长怎么会在孤子岭？一个连少说也有几十人马，藏在孤子岭怎么就没有点风声。自己当初出山找新四军的地下交通站报仇本来就欠考虑，马天云领着四方寨的弟兄去砸他的棚子，就更不该了。
“妹子，有个情况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姐姐还有啥情况，只管讲！”
“我是在官阳镇上一家茶馆里听几个喝茶的人闲摆听到的，不一定准。他们说四方寨为了选总架杆，以杀多少新四军来定总架杆人选，三架杆不同意，就被二架杆关起来了。还说……还说……”穆秀兰突然打住不往下了。
“还说啥了？姐姐倒是快说啊！”杜缨娘见穆秀兰欲言又止的样子，急。
“妹子，我说了你别生气啊，这样对你伤口不好，其实这话打死我都不相信！”
“姐姐快说嘛，我不会生气的。”
穆秀兰看了看杜缨娘，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他们说四方寨的总架杆是你跟你的情人设计，指使三架杆害死的……”
“啥？我害死的三眺！”杜缨娘一掌将穆秀兰推出去撞在衣柜上，还追上来抓住她的衣襟，大声喝问：“这是哪个乱嚼舌头？快带我去把他舌头割来！”
穆秀兰吓得一脸铁青，带着哭腔说：“妹子说好不生气的，又生气了，伤口疼不疼？”
杜缨娘看着吓坏了的穆秀兰还在关心自己的伤口，心里颇是感动和自责，忙松开她的衣襟，轻轻抚摸着秀兰的后背，心疼地说“妹子把姐姐弄痛了吧？你看我，就是沉不住气。”
穆秀兰这才缓过神来，把杜缨娘拉到床沿上坐下，“姐姐肯定不相信这些鬼话，只是我觉得四方寨有鬼，这些话肯定是从山上传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对了，他们还说妹子带着一个兄弟下山砸窑子，偷偷跟情人约会，被他发现了，你就用暗器杀人灭口。”
“我杀人灭口？”杜缨娘这时不激动了，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妹子明白啥了？”穆秀兰不解地问。
“姐姐别管了，我得赶快回四方寨，有人要反水！”杜缨娘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收拾自己的包揪，还随口问穆秀兰：“姐姐，你敢不敢陪我回四方寨？”
“我敢！陪妹子上哪我都不怕，你的伤也离不开我的。”
穆秀兰借口送缨娘妹子回老家，秀兰娘虽然是一阵挽留，但还是准许了穆秀兰送杜缨娘回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妹妹的伤。
杜缨娘走出门，扑通跪在秀兰娘膝下，含泪向干妈叩了三个响头。三个女人在泪飞语塞中挥手告别……
四方寨的聚义堂正在进行着一幕庄严肃穆的祭祀大典。
二架杆马天云将在这场祭祀结束后，正式坐上时三眺坐过的交椅，成为四方寨的新任总架杆。
三架杆武子峰和宴大彪将在这场祭祀结束后头悬祭杆，成为活祭时三眺的祭。
原本打算找到杜缨娘的尸体，一同祭祀时三眺的英灵，可派了几路兄弟出去都没有找到，不得不由木匠兄弟雕出了一个木头木身的杜缨娘，将在祭祀大典中一同被斩头示众。
祭祀大典的现场被笼罩在浓浓的香烟之中。多数人的眼睛半闭半睁，拉着。
马天云请了一个巫师来主持祭祀大典。如果是别人坐上总架杆的交椅，今天主持祭祀大典的人应该是他。
马天云曾经享受过被人顶礼膜拜的滋味，那是在杀虎寨。但杀虎寨的祭祀大典不能跟今天四方寨相提并论，目卩只是百多号人的小寨，四方寨今天到场的至少有五百多号人，是威震武林名扬匪帮的大寨。从今天开始，马某人坐拥山寨主宰几百人枪，再也不用舞剑画符主持祭祀了。
马天云按巫师的法典站在一尊需要三人合抱的香炉旁。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的快感无以目表。
巫师拿了神幡，握了司刀，念着咒语，围着一炉熊熊燃烧的香火绕行。他越走越疾，头上的神幡飘了起来，手里的司刀挑着一缕一缕的香烟形成了长长的飘带，随着巫师的疾走，一圈一圈地将香炉裹在其中，越裹越厚，最后不见了香炉。
巫师挑着灰白的幕布在祭祀广场奔跑。转眼间，那长长的幕布把那三人合抱的香炉裹成了百人合围的大香炉。隐约可见马天云端坐在香火中央，从那里传出他那阴沉聪耳的演说“在下马天云，就请列位将就喝黄汤（水酒）、捧莲花（杯盏），拈溜溜（肉片）、造粉子（吃便饭），我老烟是识相的。抬头有玉帝皇天，埋头有土地老倌，在下给列位丢个拐子，烧香点烛，朝贡进茶，图个兄弟们举住（支持）！”
马天云的就职演说简单低调，迎来在场兄弟齐声应和：“举住总架杆！举住总架杆一”
巫师没有放慢脚下的疾走，接过助手递过来的一坛酒，举过头顶，仰脖张嘴，质坛吞下。然后对准大香炉中的马天云喷射而去。顿时，冲天大火轰轰烈烈，悔刻将缠绕在大香炉边上的幕布焚烧一尽。
马天云像天神下凡般矗立在神坛下面的将军椅上。他端起一碗酒，噌地站起来，向着坛下的兄弟大声训话“哥儿一杆子张耳闭嘴，你我前有缘后有故，落在一窝草边（哨棚），现时我等要过灰沟（翻山越岭），进广圈（大城市），莫比一般生毛子（乡巴佬）。哥儿一杆子子千万要整住（听招呼），摆摆渡、过了河（进城当了官），要给老烟（我）留粉壳壳（面子），二天再莫打门神（越墙打门），再莫牵票子（绑票拉肥），再莫漂窑子（烧房子），再莫拿梁子（砍人头），谁若醒二活三（乱搞不听招呼），我老烟认得圆的认不得扁的（对事不对人），老子不毛你是虾的（不杀你不算人）！”
坛下兄弟开始骚动，都张大了嘴。他们听得懂黑话，却搞不清楚总架杆这番训话的意思。
“马总架杆！你说不拿梁子莫牵票子，叫兄弟咋活啊？你是要带兄弟摆渡过河，进城接受官府招安？还是脱了裤子夹尿布，降了东洋的小鬼子？”
“总架杆是要带兄弟们摆渡过河抱东洋娘们，天天开洋荤啊一哈哈哈！”马兴安从一旁站出替马天云作了答复。
狂笑声恶骂声顿时响成一片，坝子里的队伍开始骚乱，那些不想进城抱日本女人的兄弟，背了枪往坝子外面跑去。
砰砰砰！马天云手里的枪声震住了那些正向外跑的兄弟。“都给老子听着！谁要醒二活三的，老烟现在就毛你！”
跑出去的兄弟吓得当场就扔下了枪，又回到祭坛下面。
这时候，就在马天云身后，一队戴鬼子军帽的人正架起几挺机枪，趴在聚义堂挡墙上虎视眈眈，场子两边和进寨山门都钻出了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
四方寨的空气骤然凝固。几百弟兄完全被鬼子控制在祭祀场动弹不得。
香炉里的烟火出奇地自灭，主持祭祀的巫师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神坛之下，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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