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不敢？反正分区案件事故多，不怕再出几个违法乱纪分子。关禁闭嘛，算不得丑恶。”悄悄瞅钟一眼，“钟政委，别嫌我说话难听。甭管你有多么香辣，照旧是个拉继倒。如今都想吃拿卡要跑，不分男女和新老。”
钟国疆心里暗暗吃惊，不由问道：“吕良英，你怀疑新班子的能力？”
“不是怀疑，是判断。”吕良英昂起头来，“钟国疆政委，不是我笑话你，你纵有天大的雄心壮志，也不可能力挽狂澜，马尾穿豆腐，你没那个本事提起来！”
“我一个人当然不成，要靠大家。大家齐心协力，就能提起来了。”
“又是官话，打官腔！莫得远王仁厚还有陈大双等等首长，都如此老调重弹，屁用不顶。”
“你太沮丧了。应当振作精神，坚定信心。”
“嗨！还是打官腔。我问你，你有什么妙策良方叫大家齐心协力？”
“你怀疑我个人的能力？”钟国疆严肃起来。
“除非你用事实让我心服口服。”吕良英不卑不亢，毫无惧色。
“我会的！不仅叫你心服口服，还叫全体官兵都信心百倍。但这必须有个过程。”“看！又缩回去了吧。说大话使小钱，新老都一个毬样啊！”
蒋家辉一直立在一旁，不便多嘴，害怕祸从口出。至此，实在看不过去了，不轻不重地捅了吕良英一下，说：“老吕，你太过分了。”
梅高洁趁机说：“吕良英，你真是太不像话了。政委，别让他胡扯了，马上关他禁闭。”
钟国疆恼了：“你们靠边稍息。吕良英，你尽管说下去。我非常爱听。你要怎样才信服？说吧！”
“很简单！我的转业报告被莫得远他们压了整整三年了，存心拽着我们一棵树上吊死。你要有本事，马上叫我滚回老家去。”
钟国疆心里一怔，暗暗寻思：我才来几天，哪里知道这样深层次的事情。莫得远他们，机关的人们，都在静观待变，没有谁轻易掏心窝子呀。周龙昌这个书呆子真是一语中的。吕良英，你小子肯定急眼了，也是被破草帽压得喘不过气，不服气，不甘心，索性踢开顾虑，赤膊上阵了。敢对我这个陌生领导叫喊，算是有勇气啦。想至此，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坚定有力地说：“可以。愿走的欢送，愿留的欢迎。不亲不疏，一视同仁。还有什么？”
“上级机关老发文件，明里暗里批我们，快说成一无是处了。首长们也人前背后，嬉笑怒骂，总怪基层不争气，没本事。我想知道，他们有多大本事？”
钟国疆哑然失笑：“小吕，怎么畏缩了？你就明火执仗，指名道姓地说吧！”
“说就说！我真的豁出去了。钟政委，你要有真本事，就和我比试比试！若能胜过我几筹，我就给你磕头作揖。”
钟国疆连忙说：“哎——不必磕头，作揖也不行。那是害我呀。这样，你要输给我的话，就去禁闭室，呆上半个月，出来就滚回老家去。相反，我就卷铺盖走人，滚回西朔军区去。”
“这个？”吕良英犹豫不决，“好像不公平啦。应当是我输了我就受罚滚蛋。你输了，你就，你就马上批准我转业。”
“就依你！”钟国疆痛快地说，“比啥呢？可别是军事。我搞了几十年政工。”吕良英得意地一笑，说：“首长，别害怕嘛。我决不会学田忌赛马。就依首长，比政治工作。现在就比。你可别又说是大机关的，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不是你的强项。”钟国疆哈哈大笑：“有意思！就依你好了。比什么？背《纲要》还是阐释新《敏工条例》。
“那你肯定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个书（输）。”吕良英大言不惭。
梅高洁又憋不住了，也来劝说：“政委，你毕竟是谋大局的，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背书啊。他们都是毛头小伙子，天天跟战士的思想打交道，别比这个。”
钟朝她摇摇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什么，对吕良英笑道：“喝！你还颇有武侠精神，经常看金庸的小说吧。好，我承让了。思想工作都是灵活的，背书本却是生搬硬套，滚瓜烂熟也说明不了实际如何。你就选个灵活的项目好了。”
“很灵活，也很简单啦。叫我们全连八十七号人都吃一顿饱饭，就这！”
梅高洁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这有啥比的？叫坎事班长加些米面，多做些菜不就得了，用得着咱们政委去费口舌吗？”
蒋家辉连忙解释：“首长，梅干，你们有所不知啊。圣塔连倒挂30多万，粮食不够，战士们常常吃不饱，情绪大得很。昨天，任长城部长来蹲点，大家吵吵着要他改善伙食。他说分区财政严重赤字，有心无力。大家就叫他后穷部长，他羞愧难当，狼狈地跑回去了。唉，我们可是没辄了。”
吕良英“嘿嘿”一笑：“政委，我准备关禁闭了。你千万别打退堂鼓。”
钟国疆“哈哈”一笑：“废话少说。晚饭就见高低。”起身抓住他的手，身前身后转了一圈，认真地说：“吕良英，你瘦不拉几，面色无华，身体不大好吧。肯定与常常吃不饱有极大关系。梅干事，把我们买的馕送他一块，马上吃了，回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好打贏。蒋指导员，你留下，我们谈情况。”
吕良英也不客气，接过梅高洁手中的馕，一边吃，一边走了。
蒋家辉毫无准备，不知如何开头，钟就叫他想到哪说到哪，着重说说怎样走出困境的思路。
开始蒋小心伺候，字斟句酌，慢条斯理。见钟国疆频频点头，不断称赞，他的胆子壮了，越说越上劲，口齿也越来越伶俐，说到高兴时，谈起了小白杨。
原来，由著名歌唱家阎维文唱响全国的著名歌曲《白杨》，就来源于这个连队的小白杨哨所。蒋家辉所以对那棵小白杨凝神仰望并且发呆，是默默地思考怎样利用这个优势，战胜困难，走出困境，创造辉煌。这与钟国疆的思路不谋而合，他自然高兴。蒋趁机请他给战士们讲话，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还是等比试之后再说吧。”
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天空布满了漫无边际的晚霞。钟国疆在蒋、梅陪伴下，健步走进了连队饭堂。官兵们全体起立，报以稀稀落落的掌声。钟国疆还以标准的敬礼之后各就各位，吕良英宣布：“开饭！”
连干们的小饭桌上，摆满了蔬菜和米饭馒头。其他桌上的碗碟却稀疏可数。显然，连队给师工作组优惠了。
钟国疆想着比试，要进行火力侦察，提出喝几杯。蒋吕两位误以为他要喝酒，吕满面不悦，语带双敲：“首长，想喝玉液琼浆，就别来我们这。知道吧，最早啊，小白杨可是从几十公里外挑水来浇活长大的。”蒋一脸尴尬，愧疚地连声说：“对不起首长，圣塔连太穷，连饭都吃不饱，根本买不起酒。”
梅高洁“咯咯”一笑，说：“都怪边关路难行，信息阻塞。你们还不知道，钟政委喝酒以开水加香菜辣椒代之。”
吕蒋顿时恍然大悟，双双跑进厨房，叫炊事班长弄些香菜和辣椒，装在四个军用口缸里，端上桌来，一起举杯，共祝明天美好。
刚喝了一口，冷不丁听见一阵喊叫：“我们也要香菜和辣椒！”
蒋指导员反应非常敏捷，“呼”地站起，弹压道：“不许喊！快吃饭！”
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八十多人再次齐齐地喊道：“我们也要香菜和辣椒！”
蒋又想施压，钟国疆站起身来，朝他摆摆手，转身对着大家问道：“为什么呀？”“我们吃不饱，也要开小灶！”
“为什么吃不饱呢？”
“没有好领导，头戴破草帽！”
“怎样才算好领导啊？”
“起码吃得饱，不戴破草帽！”
钟国疆立即高高举起双手，高声爽气地喊道：“战友们，我愿当好领导！”
饭堂顿时落人沉静之中。官兵们被这句很新鲜的大话震住了，一个个都在心中寻思：此人是谁？是否口出狂言，再次糊弄基层？
钟国疆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有利战机，快步走到饭堂中间，抬高嗓门说：“先介绍一下，我就是烽塔军分区第八任政治委员钟国疆。钟是和尚敲钟的那个钟，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那个国，疆是大疆军区的那个疆。和政治部干事梅高洁来圣塔边防连调查研究。请大家相信，我有办法让大家吃得饱，不戴破草帽。”
沉寂被打破，全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大胆叫道一“把办法亮出来！现在就亮。”
“别还是老调重弹，假大空！我们肚子快被哄大了。”
看来，吕良英也是个善于抓住时机的边防军人。恰在此时，他站了出来，不高不低却是清清楚楚地说：“全连听着，今晚将是我们胜利的时刻。因为分区最高首长钟国疆政委和我们在一起。首长和我有个君子协定，比本事，分高下。我输了我滚回老家去。他输了，哪儿来哪儿去。”
台下又响起一片议论声。
“首长与基层比本事，头一回听说，真新鲜！”
“大校和上尉分高下，分得成吗？”
“连长，你可别当托，也别做秀呀！”
梅高洁不知钟国疆如何拿出办法来，心中想着助他一臂之力，为他声威壮胆，挺身而出，满面笑容，振奋地喊道：“让我们热烈欢迎首长为我们讲话！”
可是，没有人响应，反而有人起哄：“不要讲话！要办法！”她非常难堪地坐下去了。吕良英趁机煸动道：“请首长教给我们好办法！”
饭堂里顿时掌声雷动。钟国疆已有三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听过无以计数的掌声，感觉这回掌声大不相同，不能说是倒彩和起哄，只能说，八十多双手拍响和传递的，有热切期望，有不甘落后，还有官兵一致和上下一心。他激动起来，热情而真诚地说：“战友们，同志们，多谢你们捧场。我的办法就从饭桌开始。你们先看自己的饭桌，再看我们的饭桌。”
官兵们依言看过了，一脸茫然。他接着说：“看清了吧，我们桌上的饭菜是不是满当当的？”
“是！”异口同声，震耳欲聋。
“这不是好办法。好办法是，同甘共苦，官兵平等。”他朝梅高洁使个眼色，她会意了，立即将桌上的饭菜端给旁边的战士们。
饭堂重又归于安静。钟国疆心中一热：我们的基层我们的战士都是好的，我的办法巳经开花。更加激动地说：“同志们，如果你们以为我们把饭菜减少了，也就吃不饱了，那就错啦。我有办法，先把自己吃个肚儿圆，随后，也叫大家多吃些。”
全场更加静了。大家都伸长脖子，调整角度和视线，竞相观望，生怕看不到久久盼望的精彩节目。
只见钟国疆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快速走到饭堂一角的剩饭剩菜桶跟前，弯腰伸手，取出几个剩馍来，又从身旁的饭桌上抓起两块战士们扔掉的馍头，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蒋、吕、梅三人看得清楚，不能落后，一个紧跟一个，跑到剩饭桶前，抓起剩馍就啃，又抓起士兵桌子上的剩馍，吃个痛快。蒋家辉激动地喊道：“同志们！钟政委是好榜样，好领导！大家要学他，再吃！再吃呀！味道好极啦！”
八十多号人反应不一，有的捡起了剩馍，塞进嘴里了，有些却抓在手里，有些仍然观望。
钟、梅、蒋、吕四人扎实吃了不少，打起了饱嗝。钟国疆清清嗓子，乐呵呵地说：“我吃饱啦！三位上尉军官也吃饱了。可是，你们还没有饱。为啥呢？你们不愿吃这些粗粮野菜。为何不愿吃？不是你们挑肥拣瘦，而是你们还不知道吃的好处。其实，粗粮才是保健的上好食品。玉米面可以强肾，红薯可以防癌，特别是荞麦，清热解毒，降压降脂降糖，常吃的话，防病祛病，延年益寿。你们不知道，不能怪你们。机关的服务工作没跟上，必须快速解决。我为何知道呢？因为我老婆在西朔军区总医院当医生，她是中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拿过营养学学术论文一等奖。”
饭堂里鸦雀无声。
吕良英又煽动道：“同志们，战友们，延年益寿，何乐不为？吃啊！”
好家伙！战士们热烈响应，桌上的，剩饭桶的，咬过没咬过的粗面馍馍，全被捡起来了，一扫而光。
钟国疆平心静气，语重心长地说：“圣塔边防连具有光荣传统，小白杨精神就产生在这里。”大声问道：“大家说，小白杨长大没有哇？”
“长大了！”全场响应，声震四方。
“怎么长大的？”
“我们浇灌的！”
“好极了！英国教育学家塞缪尔‘斯迈尔斯有句名言：自己拯救自己。我军有个好传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命运总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命运也总是偏向艰苦奋斗的人们。大家说，小白杨能吃饱能强壮，我们能不能？”
“能！能！能！”呼声惊天动地。
“怎么办？”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大家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一”
“祝大家笑口常开，走向胜利！再见！”钟国疆说完，庄重地给大家敬了礼，转身向饭堂外走去。梅、蒋、吕三人紧紧跟上。官兵们全体起立，报以热烈而经久的掌声。值班员全神贯注，好久才下达解散的口令。
走出饭堂，钟国疆要吕、蒋、梅三人陪他在周围转了转，说好住一晚再走。钟国疆睡会议室。梅高洁睡图书室。吕良英、蒋家辉都已任职三年，情趣相投，酷爱看书学习，硬是把包楸仓库隔开，摆上了图书箱。
趁蒋家辉帮梅高洁调整床铺的当儿，吕良英对钟国疆说：“请首长履行诺言！”
钟国疆不动声色：“决不食言。但现在顾不上，记在账上，秋后算吧。”想想加上一句：“你这样的连长真少见，可要严肃对待。”
吕良英由衷地说声：“谢谢！”立正，敬礼，紧握住钟的手，又说：“首长，我服了’心服口服。”
蒋家辉凑过来，轻声说：“首长，我要替吕连长求个情。他跟我一样热爱边防啊，别让他转业了吧。”
梅高洁也说：“我也看出来了，吕连长是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憋气！政委，就饶了他吧。”
钟国疆唬起脸：“那怎么行？君子一言，聊马难追。说话不算数，岂非小人行为，如何服众？”
三人不敢多言，低下了头。
走出图书室，钟国疆又变了主意，要进一步压缩巡边时间，连夜赶到孔雀边防连吕、蒋二人自知留不住，便顺他心思，集合全连人马，送他走出连队那破旧的小小院门，注视着他和梅高洁策马飞奔而去。
月亮挂上树梢之时，他们在孔雀边防连大门前下了马。
在来的路上，梅高洁已给钟国疆说了几遍，孔雀连驻地名叫雀干托盖，蒙古语意为“老鼠洞”。钟国疆心事重重，没有记住雀干托盖，却记住了“老鼠洞”。
他想起了邵兴邦副司令交换意见时跟他说的话：老鼠洞里老鼠确实多，但老鼠屎不臭。因为干燥，很快被风干了。原因的原因是老鼠洞严重缺水。位于荒山野岭，半山腰中，水贵如油，连队吃水用水都是靠一头老黄牛拉。他决定早些赶到“老鼠洞”，先看看那头可爱的老黄牛。
同样没打招呼，但情形大不相同。连长吴玉华和指导员龙顺军都在宿舍研究明天工作，听见值班员叫门，便回答：“进来！”抬头看见钟、梅二人，忙不迭起身相迎，连声请坐。
在床上坐下，钟国疆开始打量。吴玉华，中等偏上的个头，有点溜肩，虽是平头，但头发绵绵的，眉毛也是紧贴在皮肤上，尤其是一对眼睛相术上应视为鼠眼，脸色也有些发灰。不由和梅高洁对视一笑，心里说：这连长大概在“老鼠洞”待久了，有点人随鼠相了。
龙顺军，矮胖矮胖，一口广东话，眼窝深，鼻子塌，颧骨高，显得很精干。他一连说了几回：“修（首）长，请几细（指示）。
梅高洁毫不客气：“说普通话！看我的口形，首一长一请一指一示。”
他不由脸一红，低下头说：“修（首）长，请仔细（指示）。”
钟国疆“呵呵”笑道：“你这舌头啊，不打转，该好好练练。走！看看老黄牛。”
“首长，你们从哪儿来？吃饭了没有？我们估计没吃。”吴连长小心翼翼地问。
“吃饭？容易得很嘛。”钟国疆风趣地说，“科学证明，一个人一天，一个鸡蛋两个馒头，再加一斤蔬菜什么的就足够了，对身体还有好处。”
“哎，修（首）长！”龙顺军有些结巴的说，“你这是亏待自己啊，跟部队的新标准也不符嘛。”
钟国疆机敏地反问道：“孔雀连达标了没有啊？比如说，一人一天四两肉，吃上了没有？”
龙顺军低头不语。吴玉华率真地说：“首长，我们辜负了你！”
“不怪你们。”钟国疆宽容地说，“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上头。不多说了，还是看老黄牛吧。晚饭在圣塔连吃了，饱饱的。”
他们来到了连队的饲养棚。老黄牛正在歇息，躺在草铺上，发出“呼味呼味”的鼻息声。吴玉华打开栏栅，请钟国疆和梅高洁近前观看。钟国疆摇摇头，把栏栅门拉住，心疼地说：“别打搅它，它可是功臣，功臣是值得我们礼遇的。”
钟国疆又被安排在了连部会议室，心想，大概连队之间通报了情况，所以都如法炮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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