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副锃亮的手铐戴上了二妮的手腕，她突然一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此时此刻即使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她慢慢变得安静下来，跟在其他几名舞女身后走出审讯室。走上守缺园静寂的林荫道时，二妮听到莺啼和蝉鸣的声音从枝叶的缝隙间传过来，其间还夹杂着流水的叮咚声，二妮有些没来由地想，这个地方真的不太适合做公安局。

　　二妮她们走到大门口时，一辆军绿色的解放汽车正等在停车场上。几个舞女相继爬上后面的车厢，两名公安也跟着上了车。马达的轰鸣声响起，汽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弯后，驶出守缺园大门，从天地庙旁边绕过去，驶上了顺河街。二妮看见，路两边不断有人冲着她们指指点点，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经过万乐门舞厅前面时，二妮看见从前终日闪烁的招牌已经不见，门口贴上的两张封条，像一个大大的“X”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汽车慢悠悠驶出南城西门后，一直沿着锦屏山脚下的公路向前行驶。风渐渐大起来，像一张巨大的网迎面兜过来，二妮她们都蹲下身子，躲在车厢挡板后面。汽车通过一座石桥时，二妮忽然意识到这辆车走的正是当年日本人进城后，她和二宝逃难的那条路线，而车轮下的这座石桥正是她以为二宝遇难的那座桥。二妮突然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解放牌大汽车行驶了四五个小时后，在傍晚时分停在一扇巨大的铁门前。下车之前二妮匆忙看了一眼门两侧的字，一边写的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另一边写的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里是南城近郊一座非常有名的劳改农场，拥有一片广袤的土地。每年都会源源不断地把大米、瓜果、蔬菜等等农副产品输送到城里去。因为地处城西，所以习惯上被人称为西郊农场，它真正的名字新生农场，反而很少有人提起。

　　当晚，二妮和其他几个舞女一起被剪去长发，她们的头型都变成了齐耳短发，并且穿上了统一的衣服，每个人都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编号。好多年以后，二妮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号码是 1108，那一天恰好是她的生日。

　　在新生农场的生活是积极而又充实的，最初二妮干的活是侍弄水田，育苗、插秧、施肥、收割，这些活她都不陌生。当年在瓦村二妮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常常边插秧边亮开嗓子唱歌。在农场里二妮没有心情再唱歌，白天在田里劳累一天后，晚上回到住处就趴在床铺上写信。她的第一封信写给了严副市长，向他诉说了自己寻找身份无果又被当成妓女送来改造的遭遇。她在信里恳求严副市长主持公道，还给她清白。二妮把信交给劳改农场的管教后，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从夏天等到秋天，碧绿的水稻结出了金黄色的稻粒时，仍然没有半点消息。二妮就又开始重新写信。这一次，她写了一批信，给南城的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等好多部门都分别寄了一封。在信里她从被派到南城军统情报站卧底说起，详细讲述了自己参加革命的经历，写到了和军统特务的周旋和一次次传递情报的细节，二妮抱着十几封信交给管教后，又开始像上次一样进入漫长的等待。

　　田野里的庄稼渐渐成熟，飒爽的秋风中裹挟着粮食饱满的香气，各种庄稼相继收割回来，晾晒到打谷场上，田野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只剩下一片收割后的荒凉。空旷的田野上偶尔只有几只秋后的蝗虫被脚步声惊起，拖着沉重的身体飞过一小段路后，啪嗒一声坠落到庄稼的枯叶上。

　　二妮寄出的信始终没有回音。打谷场上的庄稼收进粮仓里后，风渐渐硬成刀子，割得树上叶子纷纷飘落下来。二妮她们被编入缝纫组，转入到室内工作，二妮的任务是坐在缝纫机前做鞋垫。慢慢地二妮发现，她每天的时间是以鞋垫为单位进行度量的，每二十分钟做出一双鞋垫，十二双鞋垫堆放在缝纫机台上时，吃午饭的铃声就准时响起来了。下午的十二双鞋垫做好后，晚饭的时间也就到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在一天傍晚落下来的，当时二妮正把下午的十二双鞋垫整理好放到缝纫机台上。她先是嗅到了空气中湿润的雪花味，随后才看见窗外像柳絮一样飘落而下的雪。二妮端起吃饭的搪瓷缸走向食堂，她看见雪花已经在外面的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她突然觉得这场雪非常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直到把搪瓷缸伸进食堂的窗口里时，她才猛然想起来，二宝从她的屋子里离开那天晚上，天上就下着这样一场雪，二宝的身影消失在迷乱的雪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想到这里，二妮的心就突然针扎似的疼了一下，手也跟着一抖。窗口里传出一声呵斥：“1108你怎么回事？拿个饭盒的力气都没有？”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停了下来。从监室里望出去，四野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吃早饭时，管教把二妮喊到一旁，交给她一封信。看到上面南城市公安局的落款后，二妮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管教背着手绕着她转了半圈后说：“1108，我看你还是不要再折腾下去了，安心改造才是你最好的出路。”

　　二妮紧咬着嘴唇摇头说：“不，我的身份一天找不回来，我就要一直折腾下去，不管我在哪里都一样。”

　　她顾不上吃饭，躲在食堂的角落里迫不及待拆开信，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只写着几行字。大意是告诉她接到了严副市长转来的信，又一次对她的身份进行了仔细调查，结果和过去一样，仍然没有找到她是地下工作者的证据。

　　当天晚上，二妮又趴在床铺上写信。当她再次把厚厚一摞信交给管教时，管教把信握在手里，在另一只手上拍打着说：“1108，请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