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二宝是第二天早晨回来的。他走进屋子里时艾琳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坐在床边剪纸，早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像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的后背上，让她有一种舒适的安全感。炮声和枪声整整响了一夜，到早晨时才渐渐稀落下来。她躺在二宝的床上始终没有合眼，被子上属于二宝的味道紧紧包裹着她，让她不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正躺在二宝温暖的怀抱之中。艾琳不由自主地想，马上就要解放了，她和二宝很快就能过上那种平平安安夫唱妇随的小日子了，她的心里充满了甜蜜。

　　艾琳跪在床上把一朵剪好的杜鹃花贴到窗户上，回过头来问二宝：“情况怎么样了，解放军什么时候能打进来？”

　　二宝摇摇头，用脸盆接了水，边洗脸边回答说：“现在还不好说，南城是军事重地，国民党布设下了重兵把守，目前战况依旧还很胶着，短时间之内恐怕拿不下来，上级已经给我们安排了新任务。”

　　艾琳把手巾递给二宝，二宝擦干脸上的水又接着说：“国民党反动派在城破之前很可能会狗急跳墙，他们会派特务去工厂、电站等处进行破坏，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组织起工人纠察队，保护南城的重要设施不被破坏。二妮，这里不能再住了，你要马上搬到另一个地方去。”

　　二妮说：“好的，我听你的就是了。”

　　当天下午，艾琳用自己的本名姜二妮租下了大钟巷里的一处房子。艾琳走进巷子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桂花香味，她看见一棵棵桂花树从青灰色的房顶上露出来，枝头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细碎的黄花。向那位面庞和善的房东大婶说出“姜二妮”这个名字时，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轻松感，似乎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她在心里暗自想，自己以后恐怕不会再用艾琳这个名字了。

　　枪声和炮声始终响着，战斗仍然非常激烈，半夜里二宝又匆忙来过一次，告诉二妮为了保护城里的百姓和建筑，解放军没有大批量使用重武器，下一步要采取围城打援战术，逐一消灭赶来增援的国民党军队。二妮的新任务是负责传递情报。二宝交代完匆忙向外面走，二妮急忙喊了一声“等一等”。二宝收住脚步，回头问她有什么事。二妮的嘴唇动了动，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事，她只是盼望着二宝能留下来，陪她说说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坐一坐。但这种想法在这个紧急关头又怎么能说出口呢？二妮愣了片刻后说：“抓不到我何奎肯定气疯了，他会把密探遍布到全城各处，你和同志们一定要小心些。”

　　二宝点点头让她放心，走出门口又回过头说：“二妮，这几天我恐怕不会来了，你也要自己保重，注意安全。”

　　二妮跟着走到门口，二宝很快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二宝匆忙离去时碰到了吊在棚顶上的电灯，随着灯罩的晃动昏暗的灯光摇曳不定，把二妮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不断拉大又不断缩小。一阵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来，一股浓浓的桂花香气进入二妮的鼻孔里，二妮看见月亮像一道眉毛似的画在夜空中，几颗星星冷清地围绕在它左右。

　　二妮把高挽的发髻打开，梳成一条光滑的大辫子，辫梢扎上红头绳，再穿上一身蓝色印花的土布小褂，立刻就变成了大钟巷里一位普通的妇女。在房东陈婶眼里，二妮的丈夫是在黑水河上跑水运的船员，几天前和老板外出跑船，如今被战火拦在城外面。为了躲避战争，二妮从西门旁边的住处搬到这里。

　　每天上午，二妮都会手里拿着活计走进陈婶住的上房，两个人边拉家常边做些针线活。陈婶是个广东女人，很爱说话，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讲她的丈夫，常常三句话不到头就又绕到丈夫身上。陈婶的丈夫是大革命时期的军人，参加过北伐战争，后来牺牲在抗日战场上。陈婶无儿无女，丈夫唯一留给她的就是这座四合院的房产。陈婶把手上缝着的一条蓝布小褂放在膝盖上，把针伸进头发里蹭两下，叹口气说：“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能留下他的血脉，结果闹得现在冷冷清清，连一点念想都没有。”

　　陈婶抬起头来，看看坐在脚凳上的二妮说：

　　“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到了该要孩子的时候了，可千万别像我这样，到老了落得孤苦伶仃。”二妮脸上一红，抿嘴笑笑没有搭话，心里却忽闪一下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出头，真的要错过当母亲的年龄了。

　　陈婶用锥子在鞋底上扎出一个眼，把纫着粗麻线的针穿进去，手上用力将线勒紧在鞋底上说：“说起来男人就像条船一样，而咱们女人呢，就好像码头，船顺着河道往前走，说不定会停到哪一座码头上，孩子是啥呢？就是码头上拴缆绳的那块铁疙瘩，有了它就不怕男人再三心二意到处闲逛了。闺女你听婶子一句话，这次他回来时你就留个心眼，想方设法怀上他的骨肉。”

　　二妮羞得脸通红，似乎要滴出血来，埋下头不知该说什么，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陈婶养的一只大花猫“喵呜”叫一声跳上她的膝盖。二妮把猫搂在怀里，假意和猫亲热，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