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老王经过化妆从化妆间里走出去的时候，艾琳和季本尚正攀下从后窗垂到地面上的一根绳索。万乐门后面紧邻高档商业区，珠宝铺、西餐厅、宾馆、饭店连成一片，都是南城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常常光顾的所在。万乐门的后窗下是一条窄窄的胡同，平时很少有人经过，方砖铺成的路面上已经生出滑腻的青苔，艾琳和季本尚拉着手跑出胡同后，向左转弯，绕过一家名叫碧玉轩的珠宝行，钻进了另一条略宽的巷子里，这条巷子走到尽头，一辆黑色福特牌轿车正等着他们。

　　两个人坐进汽车里，艾琳冲着司机吩咐一声快开车，汽车就迅速启动，开上了南城的大街。十几分钟后，汽车驶上了横跨在黑水河上的智善桥。直到这时，艾琳才松了口气，摇晃着季本尚的手说：“季先生，你现在终于安全了。”

　　季本尚也摇晃着艾琳的手，好一会儿两个人才意识到，从万乐门的后窗跳下来后，他们的手就一直紧紧握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过。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在黑暗中不约而同红了脸，把头转向车窗的方向。车里很黑，只在偶尔驶过一盏路灯时，才会出现片刻的光明，一晃而过，随后又一次陷入到黑暗之中。

　　后来艾琳常常会想，当时自己实在是过于紧张了，以至于忽略了车里那股熟悉的味道。

　　今晚的一切都是艾琳事先设计好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季本尚从虎口里搭救出去。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她给了黄包车夫老王一笔钱，把他扮成季本尚的模样藏进化妆间里，她和季本尚走进去后，老王换上季本尚的衣服，用竖起的衣领遮住脸，走出万乐门舞厅，钻进了季本尚的汽车里。而艾琳和季本尚则通过事先看好的路线，通过后窗逃出了舞厅，坐进了事先租好的另一辆汽车里，这个计划可以说完成得相当完美。

　　艾琳是在汽车驶下智善桥后发现异常的。按照事先和司机讲好的路线，应该一直向西行驶，从西门出城直奔锦屏山。艾琳已经想好了，锦屏山山高林密，到了那里季本尚就彻底安全了，不管是梅机关还是军统，都不可能再找到他。但艾琳突然发现，汽车过桥后却改变方向，拐了个九十度的直角弯，向右一转，驶上了河堤路。就在这时，艾琳嗅到了车里流动着的那股冷冰冰的铁器味。随后，车轮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一片树林前面停了下来。坐在司机座位上的吴鹏转过身子，手里的枪口对准艾琳和季本尚，冲着车门指了指，冷冷地命令他们下车。

　　艾琳没有动，眼睛始终盯着吴鹏的一只耳朵，她看见那只耳朵像兔子似的上下窜动了几下，似乎打算从脸颊上挣脱跳到地上。艾琳惊恐地问：“吴教官，你要干什么？”

　　吴鹏没有回答艾琳的话，打开车门下了车，从车头前面绕过去，打开了季本尚那一侧的车门，把季本尚拉出汽车。艾琳从另一侧下车时，从汽车弧形的车顶上方看见吴鹏和季本尚面对面站在河堤上，吴鹏的手枪对准了季本尚的脑门。随后，她听到吴鹏手里的枪发出咔嚓一声响，知道子弹已经上了膛，季本尚像一棵树似的站得纹丝不动，语气平静地问：“军统为什么想要季某的命？”

　　吴鹏看着季本尚，仍然一言不发。他手里的枪似乎已经和胳膊铸在了一起，纹丝不动地对着季本尚的脑袋。艾琳迅速把手伸进随身带着的手包，但她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吴鹏没有看她，依旧对着季本尚说：“别白费力气了艾琳，你的枪正躺在我右边的衣袋里。”艾琳把手包扔在地上，向吴鹏冲过去，在耳边呼啸而起的风声中，她听见季本尚又质问道：“难道只要你们认为谁是汉奸，就可以随便剥夺别人的生命吗？”

　　吴鹏仍然不说话。就在艾琳离吴鹏还有两步远时，她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随即，她看见季本尚的脑袋突然向后一抖，他的身体出现了几秒钟的定格后，像一只口袋似的矮下去，跪在了地上。艾琳身体一拧，脚尖准确地踢中吴鹏拿枪的手腕，同时一拳打在吴鹏右侧腮帮上。但吴鹏只是晃晃身子，依旧保持着握枪的姿势，枪口低下去对准季本尚又开了第二枪。

　　艾琳扑到季本尚身上时，先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随后看见季本尚脑门上出现了两个圆溜溜的弹孔，两个弹孔一左一右位于额头上，像两只丰沛的泉眼，正汩汩地向外流淌着暗红色的泉水。艾琳抬起手，想用手掌把弹孔捂住，似乎那样就可以救活季本尚。吴鹏从背后架起她，拖着她向汽车走。艾琳双脚离开了地面，又踢又打不停地挣扎，但却身不由己地离季本尚越来越远，季本尚半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被吴鹏拖到汽车旁边时，艾琳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季本尚断断续续的喊声：“艾琳，我爱你。”

　　艾琳拼命挣扎，试图从吴鹏手里挣脱出去，吴鹏紧紧抓住她不放。艾琳抓住车门边缘的手指一根根放开，被吴鹏一把推进汽车里。汽车划出一道弧线驶离河堤路，转上了智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