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天上午，从戈登堡住处出门前，艾琳着意打扮了一番。她提前好长时间就开始了准备，洗脸、扑粉、描眉、抹腮、梳头，每一步都做得细致入微一丝不苟，最后又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淡绿配浅粉花的旗袍。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静静地坐在镜子前面看了好久，她对自己最后的这个形象感到满意。她淡淡地笑笑想，以这样的形象去死，也算对得起自己了。她已经从季本尚的嘴里得知，傅德满会在婚礼开始后登台讲话。吴鹏对这个机会很重视，依据吴鹏的命令，她仍然是行动的最后一道保险，行动小组如果下手顺利，就用不着她冒险了，如果行动小组得不到下手的机会，就由她亲自出马打死傅德满。

　　从窗口里看到季本尚那辆黑色的雪佛兰汽车后，艾琳把子弹一粒粒压进弹夹，然后把弹夹装进四寸勃朗宁小手枪的枪身里，把枪上膛后，装进一只墨绿色的小手包。昨晚，艾琳已经演练了多次，从打开手包的拉锁到手指扣到扳机上，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十秒钟，也就是说，一个深呼吸的时间内，子弹就会准确地射穿傅德满的脑袋。

　　天色阴沉沉的，一块土黄色的云彩停在头顶上，露出了要下雪的迹象。艾琳坐进汽车里后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近乎贪婪地呼吸季本尚的气味，直到那股像晨霜一样落寞的味道完全融入到她的身体里，和自己的血肉合在一处才停下来。季本尚一直在讲傅守成这个花花公子，语气里充满了不屑。艾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执意想去参加婚礼，季本尚很可能不会去，紧接着她又想到，如果自己动了手，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季本尚都会受到牵连，那就等于是自己将他逼上了绝路。艾琳的心剧烈地一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季本尚察觉出艾琳神色不对，停下话头，把头侧过来轻轻问：“你没事吧？”

　　艾琳摇摇头说没事，只是因为起得早不习惯，突然有些头晕。她顺势把脑袋倚靠在季本尚的肩头上，嗅着季本尚衣服上的气味。艾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交往了近一年，这却是最亲近的一次接触。她感觉季本尚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本能地想要躲开，但最后还是没有动。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雪化后顺河街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车轮轧上去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艾琳在心里暗自想，如果能这样待一辈子多好啊！

　　傅守成的婚礼在南城大饭店举行，汽车驶近饭店门口时，艾琳看见两小队荷枪实弹的伪军正从门口向左右两侧巡逻，附近的街角随处可见神秘的身影，显然都是埋伏好的日伪特务。艾琳从车里下来后，先用手拢了拢脑后的头发，然后才神情淡然地挽起季本尚的胳膊，一起走进了饭店。

　　饭店里已经聚集了南城各界的头面人物，这些人都等在宴会厅外面巨大的会客室里，乱嚷嚷地寒暄说笑。艾琳和季本尚进来后，不断有人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点头应着没有停留，一直走到大堂的角落里，才在一株米兰旁边站住。米兰开得正盛，细如米粒的黄色花朵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艾琳顺势坐在靠墙的一只皮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用右手碰了碰手包，清晰地感知到那把手枪的存在后，就淡淡地冲着季本尚笑了笑。

　　艾琳是在十几分钟后注意到吴鹏的。当时，那个新郎官傅守成正和新娘走进会客室里。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喧闹的欢呼声，大家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门口围拢过去。季本尚看了看艾琳，两个人都没有动。艾琳听到不断有人叫着傅公子，祝他新婚快乐，也有人夸赞新娘长得漂亮，两个人珠联璧合。艾琳早已经在《南城晚报》上看到过报道，说傅守成的新娘是南城女师的一名学生，据说是一位才女加美女，艾琳就想上前去见识一下。就在她站起身向人群靠过去时，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铁器味，那味道虽然并不强烈，但却清晰可辨，像一根细细的铁丝一样直扎进艾琳的肺管里。艾琳四处看了看，身边除了一位戴眼镜穿长袍手捧《圣经》的神父外，没有其他人。报纸上已经介绍过，傅守成有过留洋经历，要举办一场西式婚礼。艾琳以为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把目光收回来，但这时候那股味道又一次顽强地传过来，似乎更加清晰。艾琳再次把目光投在那个神父身上，她似乎在神父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确定这人就是吴鹏。

　　门外的礼炮咚咚地响了起来，随后人们跟在新郎和新娘后面，纷纷进入宴会厅。礼炮声此起彼伏响了二十七响，应和的是傅三公子的年龄。炮声停止下来后，宴会厅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寂，就好像是在异常喧闹的环境里人们不约而同地闭住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一般，让人感觉有一种异样的恐慌，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一般。

　　这时候，宴会厅里还没有人知道，就在礼炮响过二十七声之后，在南城饭店外面几十米远的一间杂货铺里，一场枪战也已经悄然结束。战斗的结果是，军统派出刺杀伪市长傅德满的行动小组全军覆没，两人中枪身亡，两人束手就擒。选择这个时间动手，是藤野绘里早已确定的行动方案，他的目的是想继续留下艾琳，实施自己进一步的钓大鱼的计划。

　　艾琳正要随着季本尚坐下来时，忽然看见一身神父打扮的吴鹏神色匆匆地向洗手间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人群里有几个人正朝他移动。艾琳突然意识到出事了，她赶紧对季本尚说，“季先生，我要出去方便一下。”不等季本尚应答，她就站起身跟在吴鹏后面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