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陈婶是腊八那天住进德默希医院的。

　　那天傍晚陈婶晕倒时，二妮正在前屋的厨房里熬粥，她抄起水瓢往锅里舀水时，忽然听到后屋传来一阵碗碟碎裂的响声。二妮赶紧跑进后屋，只见陈婶正脸色惨白地倚在灶台边的地上，身边一只碟子摔成了几瓣，炒好的青菜在地上冒出缕缕热气。

　　二妮在急诊室门外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陈婶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二妮走近病床边，发觉陈婶一夜间变得苍老许多，满头花白的头发，蜡黄色的脸上突起两只高高的颧骨。陈婶发觉自己躺在病床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说：“闺女，婶没事，用不了两三天就能下床回家了。”

　　二妮知道陈婶是个要强的女人，凡事都不愿拖累别人，所以才硬撑着说出这番话，昨晚医生已经告诉二妮，陈婶得的是严重的心脏病，以目前的医疗水平是无法治愈的，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二妮心里酸酸的，努力强迫自己露出一丝笑容说：“婶，医生也说你没啥大事，只要安心休息治疗，很快就能康复出院。”

　　二妮向江大姐请了假，全心全意在医院照顾陈婶，怕陈婶躺在床上嫌闷，二妮又买来书籍和报纸，每天念给她听。好几次二妮正念着，忽然就听到病床上的陈婶发出唏嘘的声音。陈婶拉着二妮的手说：“闺女，婶心里跟明镜似的，我这寿禄眼瞅着要到头了，合眼之前有你守在身边，婶这辈子也算知足了。你信婶一句话，你的身份迟早有找回来的那一天，我就不信老天爷瞎了眼，好人会没有好报。”

　　就在陪侍陈婶的日子里，二妮在一本书上看到了自己的故事。

　　若干年后，二妮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本红色封皮的小册子，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八个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二妮从书店买下它时，并不知道书里面的具体内容，她最初以为那里只是几个关于战争的小故事。看过之后二妮才搞清楚，那是一份记录解放前夕南城地下党事迹的宣传材料。二妮在目录上先找到了秦书记的名字，然后又找到了二宝的名字。她的目光继续向下搜寻时，“纸杜鹃”三个字就闯入了眼帘。二妮按照目录上的指示翻到内文，看到书上记载了她“巧夺日本人军火”、“掩护策反赵铁军的严先生”、“传递情报除掉吴鹏”等几件往事。看完了那篇文章，二妮手里捧着书，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发呆。她想不到自己的故事会被写进书里，但自己的身份却无法得到确认。

　　天上刚下过一场雪，窗前的一株红梅开得正艳，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病房里，把梅树投影在病房的地面上。二妮突然想起来，好多年前季本尚曾经住过的病房窗外，也站着这样一株红梅。那时候，这家医院的名字还叫德默希，院长是位慈善的法国老头，如今已经改成了南城人民医院。有一瞬间二妮的脑子里闯进一个奇特的念头，如果当初成功地和季本尚逃出南城，现在她过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陈婶发觉二妮好半天没有言语，轻声问她怎么了。

　　二妮把那本书举到陈婶眼前说：“婶，你相不相信这上面写的纸杜鹃就是我？”

　　陈婶坚决地点头说：“闺女，婶相信，我还相信这件事早晚都会水落石出。”

　　二妮心里涌起一阵温暖的感动，想不到这世上唯一相信自己身份的竟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陈婶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二妮，你看看这本书是什么部门编写的，没准通过他们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婶这身体一时半晌也没啥大事，再说还有护士照管着呢，你只管放心去忙你的，婶也想在闭眼之前看到你扬眉吐气。”

　　二妮肩膀上挎着一只帆布包，走进南城市委宣传部的办公室，先是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二妮努力回忆了一下，却没能想起在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嗅到过，她疑惑地把目光投过去时，看见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工作人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就是这副眼镜让二妮看走了眼，没能立刻认出对方的身份。那人也没有认出二妮，十几年过去，二妮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女人，身体发了福，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看了看二妮，问她有什么事。

　　二妮把那本书递上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对方似乎很感兴趣，不停地做着记录，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他大概以为又发现了一个值得挖掘的故事，事情是在二妮报出自己名字后开始发生变化的，对方听到“姜二妮”三个字后突然愣住了，呆呆地盯着二妮看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说你的名字叫姜二妮，抗日战争期间曾经在鲁艺担任过舞蹈教员？”

　　二妮不知道对方的神情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变化，诧异地点点头说：“不错，我的这段历史有金莹大姐作证明。”

　　那人突然从椅子后面站起来，提高了声音问：“姜二妮，你还能认得出我是谁吗？”

　　说话之间，他已经把眼镜摘了下来，几乎同时，二妮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你是齐三多？”

　　二妮激动地站起来，向齐三多走过去。她没有想到，齐三多的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阴阳怪气地说：“真想不到啊，我还能在南城看到你。”

　　二妮蓦然想起在延安时齐三多对自己的追求，还有那天晚上他气急败坏说出的那句话：“姜二妮，你记住我的话，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二妮的心里顿时一凉，后退几步跌坐到椅子里。

　　齐三多板着脸，公事公办地说：“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虽然我们个人之间闹过不愉快，但我不会让它影响工作，只要你能拿出证据证明你是纸杜鹃，我立刻向上级汇报，恢复你的身份，否则，就只能向你说声对不起了。”

　　二妮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她没有把帆布包打开，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齐三多看到那些纸杜鹃后不屑的神情。二妮从宣传部大门里走出来时心里一片灰暗，她踏上顺河街潮湿的街道，看见黑水河的冰面上有几个孩子正在嬉戏滑冰。二妮没有想到，此时陈婶在南城医院里又一次发病，已经被推进急救室。二妮赶回医院时，陈婶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