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何奎带着手下跑过来的时候，二宝已经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殷红的鲜血从他胸口溢出来，漫流到雪地上，仿佛开出了一朵奇异的红花。何奎蹲下身子揪住二宝的衣领，把冰冷的枪口抵在二宝脑门上问：“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上城墙想干什么？”

　　二宝没有回答，他想小马此时应该已经离开城墙边，正跑向解放军的军营，城防图很快就会顺利送到，有了那张图解放军不久就能将南城攻破，南城解放指日可待。二宝想到这里，脸上就漾起一团开心的笑容。何奎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用力摇晃着又问了第二遍。二宝攒了攒力气，微笑着说：“我是共产党，来这里送你们上西天。”

　　二宝感觉天上的雪越来越大，那些旋转的雪花仿佛一片片羽毛，粘连成一只巨大的白鸟，把他覆盖在柔软的羽翼下，让他有一种安全舒适的感觉，二宝脸上就这样挂着微笑，把脑袋歪向一边昏了过去。

　　何奎的一个手下发现了系在柳树上的绳子，他把绳子拉回到城墙上，向何奎汇报可能有人已经逃出了城。何奎把绳子在手里掂量几下，心里暗自想，如果向上面汇报有共党分子出了城，自己无疑就犯了疏忽大意的错误，弄不好还会吃不了兜着走，他摇摇头说：

　　“不可能，试图出城的共党分子已经被我们捕获，把他带回去审讯。”

　　宋连长看着两名军统特务拖着二宝向城墙下走，二宝的两只脚后边像两只犁杖在雪地里犁开两条深深的沟痕，播种在犁沟里的是二宝殷红的血。宋连长不知道二宝的生死，他努力克制住扑上去救人的冲动，牙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第二天早晨，雪终于停了下来，解放军吹响了攻城的号角。枪炮声和喊杀声从南城的东门、西门、南门同时响起。有了小马送去的城防图，解放军战士很快从东门的一处薄弱环节打开缺口，把五星红旗插上了高高的城楼。何奎在守缺园的办公室里烧毁了最后一批文件后，化装成难民混出了城。几个月后，他和溃退的党政要员一起去了台湾。一年后何奎退伍进了一家制铁厂，世事沧桑，若干年后再次回到南城时，他已经是一位台商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这一夜二妮始终没有合眼，看着二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巨大的失落感就弥漫在心头，她怪自己没能更坚决一些，否则说不定就能把二宝留下来，和他做一回真正的夫妻了。无边的悔恨像巨浪一样冲击着二妮的心，让她再也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沙沙的雪落声像旅人行走的脚步声，持续不断传入耳朵里，扰得她的心越加纷乱不安。

　　洪亮的晨钟声敲响后，二妮穿衣起床，当她拉开门闩推开门时，发现雪已经从外面把门封住了。二妮攒足力气，终于把门推开，看见门外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整座南城披上了一层银装。

　　这时候，二妮听到枪炮声夹杂着冲锋的号角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来。二妮知道解放军已经开始对南城发起了总攻，她想二宝应该已经找到队伍，此时也在攻城的队伍里，只要解放军占领南城，她和二宝就又能见面了。从早晨开始，二妮几次想冲出去寻找二宝，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她告诉陈婶自己的弟弟在解放军队伍里，她想出去找他，陈婶硬生生把她拦住，不让她出去。陈婶说枪子没长眼睛，指不定就会撞到人身上，你不能冒这个险。

　　中午吃过饭后，枪炮声渐渐弱下去，巷子里的人奔走相告，说解放军已经进了城。二妮再也坐不住，不顾陈婶的阻拦冲出了屋门。二妮跑在乱哄哄的大街上，嗅到雪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硝烟味。她看见一队队扛着武器的解放军，雄赳赳气昂昂穿过大街，街道两边已经聚集起一大批夹道欢迎的老百姓。

　　二妮在人丛中瞪大眼睛，想从经过的军队里辨别出二宝。但是，好一阵也没有找到，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每一个士兵经过面前时，她都要拉住人家问一句，认不认识杜二宝，她得到的回答都一样是不认识。二妮在街边一直站到傍晚，直到最后一名解放军战士从面前走过去，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大钟巷。

　　陈婶看一眼二妮的脸色，就知道她没找到人，搂住二妮肩头安慰说：“闺女，吉人自有天相，别替你弟弟担心了，不该死的人枪子碰着也会绕道走。”二妮勉强笑笑，心里却慌得厉害。

　　回到自己屋子，在床上愣愣坐了一会儿，二妮就习惯性地抄起剪刀，细碎的纸屑不停地从她双手间撒落到床铺上，一朵朵造型各异的纸花相继开放出来。这一夜，二妮就在剪纸中等待二宝归来，好几次她错把窗外的风声当成了二宝的脚步声，兴冲冲跑到门口时，才知道外面根本没有人。天快亮了，二妮才歪在被子上合了一会儿眼。不知不觉做了一个梦。奇怪的是这个梦接续上了前天的那场梦，仍然是她和二宝的婚礼。在梦里她看见二宝打扮成新郎官的模样，穿着红色的绸缎马褂，胸前佩戴着一朵大红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来接她。随后，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戴成一个新娘，一身崭新的红衣服，头上还蒙着通红的盖头，正低头坐在床边上。二妮听到二宝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的面前，属于二宝的那股熟悉的柳树味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透过眼前的盖头，二妮发觉二宝的手慢慢伸向自己，她抬起手向二宝的手迎上去。令她意外的是，她的手扑了个空，只抓住了一缕冰凉的空气，二妮发现自己没有握住二宝的手，二宝的手已经在空气中渐渐融化了，从指尖到指头、手掌、手腕，相继慢慢消失。最后，二妮发现二宝的整个人也慢慢地融化了，逐渐变成一缕空气，慢慢在眼前飘散。

　　二妮大喊一声，从梦中醒过来，她看见天已经亮了，火红的朝霞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仿佛是一只薄薄的红盖头，罩在她的床铺上和她的头上，房顶上积雪融化成的水滴像雨一样不停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