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九四五年的新年是随着一场清雪来临的，细粉似的雪花落下来时，鲁艺那座城堡式的建筑里正在热火朝天地举行新年晚会。二妮指导学生排演的一出独幕舞剧《满江红》刚一落幕，就博得了大家一致的喝彩声和掌声。二妮带着学生们一起谢幕时，台下的观众们纷纷要求再来一个。二妮请苏老师伴奏，又和学生们共同演唱了一首李叔同的《送别》歌，同样赢得了大家的掌声和喝彩声。

　　表演结束后，照例举行了化装舞会。第一支乐曲响起来时，一个戴着憨态可掬的猪头面具的人走过来，躬身向二妮伸出手邀请她跳舞。二妮随着他走进舞池时，嗅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几乎就在同时，她听到对方问她能否猜出自己是谁。二妮笑着说是崔首长，崔首长就爽朗地笑了。二妮发现今晚崔首长似乎格外高兴，他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二妮随着他的舞步旋转移动着，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鼻孔里，让她的心里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一支舞曲结束，二妮向墙边的座位上走过去，她看见鲁艺的苏老师和梁凤月正架着醉倒的齐三多向礼堂外面走。在那之前齐三多一直在喝酒，直到把自己灌得像一摊稀泥似的倒在地上才善罢甘休。二妮跑上去想帮忙时，迎面撞上了梁凤月两道刀子似的目光。梁凤月的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姜二妮，你还是不要来装好人了，你害得三多还不够吗？”

　　二妮停下脚步，站在礼堂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雪中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到礼堂里。

　　新年钟声悠扬地敲响时，二妮正和崔首长跳第三支舞，她感觉崔首长宽厚的大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随后她听到崔首长说：“新年快乐！”二妮笑笑，也向崔首长说了新年快乐。

　　舞会结束后，二妮随着崔首长走出鲁艺的礼堂。雪像某种神奇的涂料，在大地上刷了一层银白，在雪光的映衬下，外面并不显得黑暗。两个人沿着通往延安城的一条小路向前走，鞋底在雪地上发出吱嘎的响声。二妮忽然发现崔首长已经好久没有开口了，但她能感觉到他心里有话要说，那些话好像特别沉重，压得他无法轻易开口。路已经走完一半时，崔首长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二妮说：“姜二妮同志，我有句话要对你讲。”

　　二妮似乎想到了崔首长要说什么，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崔首长说：“在一九四五年的第一天，我正式向你求婚，请你做我的革命伴侣。”

　　没等二妮表态，崔首长又很快接着说：“你不必立刻做出决定，请你仔细考虑后再把结果告诉我。”崔首长说完，向鲁艺的方向指了指，“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现在送你回去休息吧！”两个人又转身向回走。崔首长又变得谈笑风生起来，扯起了另外的话题，似乎求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二妮和崔首长在窑洞前的广场上分了手，看着崔首长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在黑暗中后，二妮长长出了口气。她知道，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吴鹏的指令行事，但从自己内心深处来讲，这一切又似乎和指令毫无关系。她是被崔首长的人格所打动，才渐渐开始和他交往的。这样说来，她就觉得自己不是在执行任务，而是听命于内心的呼唤。

　　风开始大起来，雪像细沙似的被风吹起，扬洒到人的身上脸上。二妮裹紧大衣走到窑洞门前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从旁边的崖畔上走出来，拦在她的面前。透过黑沉沉的风雪，二妮听到梁凤月的声音说：“姜二妮，我不知道以前你对三多做过什么，我今天正式警告你，从今往后你休想再伤害他，你能骗过别人，但骗不过我，早晚有一天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

　　二妮的身体抖了一下，这是梁凤月第二次说出这种话，这让她不能不有所警惕，她的大脑飞快地旋转，回忆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但仔细想过后她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二妮想，梁凤月很可能只是出于一种嫉妒的臆测，并无真实的根据。二妮淡淡地笑笑说：“梁凤月，你误会了，我和齐三多之间过去没有发生过什么，今后也注定不会发生，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一直拿他当弟弟。”

　　梁凤月不听她解释，气鼓鼓地转身进了窑洞。

　　二妮是春节后收到吴鹏指令的，在那之前不久，她刚刚和崔首长认真谈了一次，她答应了崔首长的求婚，但希望在抗战胜利后再正式举行婚礼。二妮说：“匈奴未破，何以家为。”二妮是想把这件事尽量向后拖，话一出口她才突然想起来，这是季本尚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崔首长对她的话肃然起敬，郑重地握住二妮的手表示，在结婚前他们就是正常的同志关系。几天后，二妮从《陪都日报》的广告栏里找到了吴鹏的密令。吴鹏说，据可靠消息，中共很快就会展开锄奸行动，清除潜入延安的间谍特务。为了能更好地隐藏，上级决定采取丢卒保车的措施，让二妮将梁凤月的真实身份揭发出去，以转移别人的视线。

　　二妮一连几天寝食难安，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感觉出了延安的气氛有些异常，尤其是从各地来的学生们都有些惶惑不安，大家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却没人能说清楚。二妮不打算按吴鹏的指令拿梁凤月当挡箭牌，她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二妮不忍心这么做。但梁凤月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有一天早晨二妮正要出门时，梁凤月拦在了窑门口，盯着她的眼睛说：“姜二妮，你得意不了几天了，我已经给爸爸写了信，让他调查你，消息很快就会反馈回来，到时候你休想再威风。”

　　这句话真的让二妮害怕了，她想起自己在南城时一直抛头露面，如果真调查起来很快就会暴露身份。二妮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了。一次去崔首长的窑洞时，她似乎无意之间说出了梁凤月父亲是一位国军团长，她本人又和军统有一些瓜葛。她看见崔首长毫无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但两天后的晚上，二妮从鲁艺下课后回到窑洞里，却没有看到梁凤月。一直到吹熄油灯就寝时，梁凤月还没有回来。金大姐疑惑地说：“这梁凤月到哪里去了，三更半夜还不回来？”二妮摇头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会不会是首长临时接见外宾，喊她去当翻译了？”

　　金大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鼓起腮帮，“噗”的一声吹熄了油灯。

　　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二妮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似的一下比一下更响。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不这样做现在失踪的就是她姜二妮。

　　第二天梁凤月仍然没有回来，从此，二妮再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