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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6章 东北(1946—1948)(5)

  乌云、白淑芬、德米,三个人好似一个人,学习生活都在一块儿,朝夕相处,互相关心和砥砺。那时学校里有党团组织,乌云和德米都不是党团员,只有白淑芬是党员,还是学校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副书记。白淑芬对两个好朋友自然十分关心,经常以组织的名义找乌云和德米谈话,介绍她们读一些政治书籍,带着她们参加一些政治活动。乌云学习上进步很快,又能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那年八月份的时候,她就在白淑芬的介绍下,光荣地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入团那天,乌云高兴极了,当她站在团旗和马恩列斯毛朱像前举起右手宣誓时,她激动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宣完誓,第一次过组织生活,大家七嘴八舌,都说乌云到学校里来后进步很快,能虚心学习,能团结同学,能积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阶级觉悟高,是非分明,旗帜鲜明,但是也提出一些意见,比如在自己学习进步的同时,也要帮助别的同学一道进步,在思想上还要向高标准看齐等等。乌云一边听一边认真地点头,一字不漏地把它们都记在本子上,她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在今后的学习和工作中坚持自己的优点,改正自己的缺点,不辜负组织和同志们的希望,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乌云自从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之后,学习上更加刻苦,思想上更加从严要求自己,和同学们的团结也更加密切。在政治上,她差不多就是团书记白淑芬的一个得力的小助手,她甚至还协助白淑芬去给班上那两个修女做思想工作,要她们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把那两个修女紧张得一个劲儿地在胸口上划十字。德米不以为然地说,人家信的是西教,人家也是有信仰的,你们何苦去逼她们?白淑芬说,德米,你这是什么立场?你可不要替帝国主义反动派说话哟!德米说,什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宗教是没有阶级,没有国界,没有贫富区分的。白淑芬说,这还得了!不讲阶级,不讲贫富,那成了什么主义?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主义呢?乌云不想朋友之间吵起来,但她也觉得德米这么说太混淆了,阶级和贫富是明显存在的,怎么能够视而不见呢?乌云就真挚地对德米说,德米,我爷爷,我爹,他们都信佛,他们信了一辈子,可是仍然穷,别说家里穷得没有自己的一分地、一头牲口,连吃饱都是困难的事,菩萨并没有救他们,可见这种信仰根本没有用,它们只能欺骗和麻痹老百姓。德米,咱们是好朋友,但是好朋友也要讲立场,讲原则,你说是不是?德米并没有被说服,从小到大,她走过的地方,看过的事,经历过的遭遇太多,她觉得这个世界不是简单到只有是非二字便能说明白的,但是她看了看乌云那一双明亮无染的大眼睛,它们在那么真切地看着自己,她还是犹豫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和乌云的感情生活有关。

  学校教药理学的老师是一名日本人,名字叫远藤熏一。远藤熏一是一位相貌英俊而又严谨的年轻老师,他和他的妹妹远藤理智两人都在药剂学校供职,远藤熏一做教师,远藤理智做教职工的生活服务员。远藤熏一平素不爱和别的教职工来往,总是独往独来,对学生十分严厉。讲课的时候,他从来不坐下,也不随意走动,挺胸收腹微扬下颌站在讲台上,目光深邃地盯着自己的学生。远藤熏一是位十分出色的药理学老师,他毕业于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又在法国留过学,他讲起课来深入浅出,旁征博引,很受学生欢迎,可就是脸上从来没有笑容,这一点儿,和他那位活泼爱笑的妹妹简直判若两人。乌云对这位英俊而又严谨的远藤老师有着两种戒备心理,一是恨,二是怕。乌云的二哥被日本人抓过劳工,一直在煤矿作苦力,受了不少罪,乌云的爸爸还挨过日本讨伐队的打,差一点儿连命都丢了,对日本人,乌云有着深刻的民族仇恨,这种仇恨无一例外要迁怒到远藤身上。乌云对远藤老师更多的是怕。远藤是个刻板的教书人,他对学生要求极严格,不允许学生出错,学生要出了错,他会板着脸大声地训斥,而且是当着全班人的面,一点儿情面也不讲,急了的时候,他甚至还操着日本话骂学生两句,全班学生除了白淑芬,没有不怕他的。白淑芬对日本人没有好看法,她觉得远藤太过分了,有时候就故意和他作对,远藤这时候就用他那双很深邃的眼睛盯着洋洋得意的白淑芬,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一名未来的医务工作者,面前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疾病,你要是个有志气的人,就应该去和疾病赌一把气!远藤这么说,其实他不但对别人严格,对自己也是严格的。有一次远藤在批改作业时,把乌云的一道有关催眠药和抗惊厥药的药理区分题判了错,乌云不服,拿着作业本和讲课笔记去找他,他听罢乌云的分辩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乌云的作业,并翻阅了书籍,当下什么也没讲,第二天上药理课时,远藤走进教室,放下讲义本,直接朝乌云的桌位走来,当着全班人的面大声说,乌云君,昨天那道催眠药和抗惊厥药的药理区分题,你做对了,我判错了,这是我的失职,我向乌云君表示深深的歉意,并请乌云君接受我的检讨!说完,远藤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地给乌云鞠了一个躬。乌云始料不及,愣在座位上,脸蛋儿红红的,她没有料到远藤老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更没有想到远藤老师会向自己道歉,尤其没有想到远藤老师会当着全班人的面纠正自己的错误并向自己表示歉意,这完全超越了她十八年来所有的经历和经验,她面对远藤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远藤走回讲台,打开讲义,开始讲课之后,乌云仍然在那里发呆。

  乌云从心里承认远藤是一位好老师,他教给她很多知识,她的药理学是全班甚至全校最棒的,这当然是和他严格的教导分不开的,实际上,她发现这位药理学老师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他对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毫不掩饰地加以赞赏,而赞赏最多的则是乌云,他总是在乌云的课堂作业本上写一些诸如乌云君,好样的!乌云君,加油!乌云君,纠正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药物理论是你的弱点,要多记几遍,要努力啊等等之类鼓励的话,这些话总是让乌云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充满了上进的信心和劲头,乌云暗自发誓决不辜负远藤老师对自己的鼓励,一定要学得棒棒的。不过远藤老师很少和自己的学生乌云说话,除了表扬和批评,别的话他从来不说。乌云觉得这个老师很难接近。

  有一件事使乌云对这位刻板严谨的远藤老师有了新的看法。那是一个黄昏,乌云从江边洗衣服回来,她端着装着湿衣服的脸盆路过学校教职工宿舍时,看见了远藤老师。在宿舍外面的长廊上,远藤老师正在给他的妹妹理智梳头,理智的头发很长,她老是顽皮地晃动着身子,让笨拙的哥哥手忙脚乱地弄乱了已经梳整齐的头发。远藤一点儿也不生气,脸上带着平时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微笑,他的微笑很迷人,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温柔和宽厚。兄妹俩一边梳着头,一边轻声哼着一支日本民歌。晚霞如辉煌的轻纱,斜披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情绪都是那么地放松和自由,让人体味到温馨如兰的人情味,那种场面,竟让乌云不由自主地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很久。

  后来乌云有过一次和远藤老师单独谈话的机会。那是一次学期测验的前一天,乌云吃过晚饭后到江边背功课。夏天的时候,牡丹江显出热烈的样子,江水被晚霞镀上了一层迷人的瑰丽的色彩,许多鸟儿从水面掠过,留下一道道银箭似的爪痕。鸟儿飞过之后,便有肥腴的鱼儿从水中探出头来,窥视一下鸟儿扇动着的羽翅,待鸟儿重新飞回来的时候,鱼儿便又潜入水中。乌云坐在江堤边背拉丁文,正背得专心,远藤熏一远远地走了过来。远藤是吃过晚饭后出来散步的,看见乌云,便站下了。乌云连忙站起来,向老师问好。远藤说,乌云君在背功课呀,乌云君真用功。乌云脸红了,说,我怕考不好,抽空背背拉丁文。远藤说,乌云君不要客气,坐下吧。乌云坐下了,远藤也坐下了,两个人看着波光闪烁的松花江水,慢慢地说着话。也许是没有其他的人,也许是傍晚的江边环境优美让人放松,两个人说话都很随意。乌云也没有平日的拘谨和戒备,问了几个功课方面的问题,话题就自然转到其它方面去了。乌云说,远藤老师的妹妹真可爱。远藤笑道,乌云君也是这么看的吗?乌云君不是在说客气话吧?乌云说,我说的是真话,远藤老师的妹妹真的很可爱。远藤说,乌云君这么说,我真是很高兴,理智她确实是个好女孩,我要把乌云君的话告诉理智,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谢谢乌云君了。远藤说完,非常认真地给乌云鞠了一躬。乌云觉得远藤老师这个样子真是太客气了,就说,远藤老师怎么这么客气,就算我说了远藤老师的妹妹可爱,也没有必要这么客气吧?远藤说,为什么呢?乌云说,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呀。远藤说,老师和学生,难道不是平等的吗?老师只是教授学生知识,不过,老师和学生,他们都同样需要对方的尊重和热爱,我这样说,乌云君是赞同的吧?乌云有些感动,一感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就熠熠闪光,十分动人,嘴唇和脸蛋也变得红润可爱,像熟透了的樱桃和石榴。远藤看着她,说,乌云君也是很可爱的。远藤说这话时,语气十分真诚,深邃的目光盯着乌云的脸一眨不眨。乌云有些猝不及防,说,远藤老师不要开我的玩笑,我有什么可爱的。远藤安静地说,是吗,乌云君怎么认为我是开玩笑呢?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呀,乌云君长得很漂亮,青春洋溢,像三月的樱花一样,而且,乌云君的性格也好,好像总也没看见乌云君生气吧?成绩也是拔尖的,真不简单!我不是奉承乌云君,我说的,也是真话呢!乌云听着这话,心里又高兴又温暖,远藤说的那么真切,不容她再去反驳他,竟红着脸接受了。远藤又说,听说乌云君歌唱得很好,是这样的吗?可惜我没能亲耳听到,我想,这种传闻一定不会有假吧?乌云听远藤这么说,就想起那天傍晚她从江边洗衣服回去,看见远藤给妹妹理智梳头,兄妹俩轻轻唱着的那首日本民歌。乌云说,远藤老师没听过我唱歌,我倒是听过远藤老师唱歌呢。远藤吃了一惊,说,是吗?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可是从来不唱歌的呀!乌云就把那天的事说出来。远藤说,原来是这样,乌云君是偷听的呀!不过,这首歌倒是我喜欢的,乌云君要是想听,我就唱给乌云君听。乌云鼓掌道,想听,当然想听!乌云说了这话,方知失口,不由脸又红了,吐了吐舌头。远藤一点儿也不生气,看了看乌云,笑眯眯地就唱起了那首日本民歌:

  随你去,

  我跟随你去,

  这事早已定在当初,

  我们从现在开始一起去旅行,

  踏上征途。

  只要你能约我同去,

  就不怕那千辛万苦,

  我们借助星座地图遨游整个宇宙,

  寻找幸福。

  随你去,

  我跟随你去,

  立即起程决不后悔。

  是你这样告诉我信任就是爱,

  令人羡慕。

  我手捧一束蔷薇花,

  穿一身结婚礼服,

  我们眼里闪烁着灿烂的星光,

  银花火树。

  来吧,

  乘坐流星,

  横跨浩浩银河,

  漫漫云海路,

  来到星星的世界,

  身边洒满珍珠。

  穿过天马星座,

  绕过山羊星座,

  途经螃蟹星座,

  现在和你这狮子星座一起跳舞。

  远藤的嗓子不算太好,但是他盘着腿,挺着胸,目视前方的江面,唱得十分投入。唱完,他告诉乌云,这首歌的名字叫《少女星座》。乌云自始至终都坐在那里认真地听远藤唱,她被那首歌中的词感动了,她觉得歌中的那些话说得太动人了,有生以来,乌云第一次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不易觉察地拨弄着她少女尚未启蒙的情怀。远藤的歌唱完后很久很久,乌云都没能从沉浸中苏醒过来。

  4.花杂票子

  刁翎战役之后,北满土匪主力大部被歼灭,独立旅奉命留下一个营的兵力外加骑兵连配合嫩江军区部队继续追剿流寇谢文东等人,其余部队回合江整修。

  刚回到驻地,张如屏就打电话过来说,老虎,你怎么回事儿?你也不去看看人家乌云?你把人家姑娘撂在那里,一撂就是大半年,这算什么?关山林说,怎么不看,我当然要看。我正收拾着呐。我正在洗澡,我着了一身虱子,我身上的泥有一寸厚了。我总不能就这样去吧?张如屏在电话里笑道,刮刮你的胡子,重点是你的胡子,别让人家姑娘以为是来了劫匪。关山林说,我就是劫匪,我不是劫匪又是什么?两人又说笑一阵,各自放下电话。

  乌云对关山林和邵越的出现又惊又喜,惊的是几月不见,旅首长竟会亲自来看望她,喜的是邵越一见面就告诉她部队刚打了大胜仗。乌云拉着邵越的手又蹦又跳,高兴极了。关山林和邵越到牡丹江市里住的是旅店,关山林没有亲自去学校,坐在旅店里,叫邵越去把乌云从学校叫出来。乌云也没问他们来做什么,找学校请假,学校纪律很严,一般是不让学员请假的,知道乌云部队的首长来看望她,才准了半天假。乌云见了关山林,还是觉得┐伲不管怎么说,他是旅里的最高首长,再说,他一直板着一张脸,腰板挺直地坐在那里,拉长了声音问了她一些关于学校里的事情,硬绷绷的,问过之后就再没有话了,让人感到紧张万分。倒是和邵越有说的,邵越告诉乌云部队最近都到了什么地方,打了一些什么仗,消灭了多少土匪,缴了多少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直飞,乌云听得津津有味。乌云也告诉邵越一些学校里的新鲜事,怎么学习,课余有些什么活动,同学中有些什么趣闻,老师又怎么样,同样把邵越听得大眼瞪小眼,新鲜极了。两个年轻人又说又笑,抢着打断对方的话头,说自己知道的新鲜事,你一句我一句,倒把关山林一个人冷落在一旁。关山林有些犯困,坐在那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接不上什么话。邵越看见了,心里清楚自己的任务,不能喧宾夺主,就收住话头,说,旅长,你在路上不是说,到了牡丹江,要请我和乌云好好吃上一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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