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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文集: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7章 东北(1946—1948)(6)

  你看天已晌午了,咱们该吃饭了吧?邵越这么一说,关山林来劲了,立刻说,行!我说了请你们吃饭,我说话算话,你们说吃什么,你们点!邵越闹着要吃驴肉饺子,乌云抢着说要吃小点心,东北传统小吃不老少,像什么酥脆咸香的缸炉椒盐饼、皮薄馅嫩的三鲜烙盒、蜜甜筋糯的糖皮果子,这类小吃平时乌云看着眼馋,就是捞不到嘴里,这回有首长请客,拿邵越的话说,叫打首长的土豪,正好美美地享受一顿。三个人说着就出了旅店,沿着街走,找了一家挂着八珍林呵漆面朱红牌子的酒楼,进去坐了。跑堂的见来了主顾,立刻过来让座抹桌酌茶,招呼客人点了菜,唱着名号进去烧锅了。乌云见一下子点了四五个菜,吓了一跳,说,小邵,要了那么多菜,得花不少钱吧?咱有那么多钱吗?邵越得意地说,乌云你放心,这次来,我把咱首长的家当全带出来了,别说这桌菜,就是躺在牡丹江市里吃三天,咱也不赊帐。说罢,从随身背着的牛皮包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来给乌云看。乌云笑道,瞧美气你的。一会儿菜上来了,三个人就着一大箩白面煎饼敞开怀可劲地吃。关山林和邵越都抢着给乌云拈菜。关山林说,小乌你吃菜,你多吃菜。乌云说,我吃着呐,我都没停下来,这菜真好吃。关山林说,好吃你就多吃,多吃你才能长胖。你长胖了才能有劲,才能有力气打仗。邵越说,旅长,你说错了。关山林说,说错了么?我怎么说错了?邵越说,乌云是学习,乌云不是打仗。关山林说,谁说她不是学习了?我说了她不是学习么?

  她学习是为什么?她学习就是为了有本事打仗,要不是为了打仗,她学个什么劲?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你看我这样说,错了没有?邵越说,你这样说当然就对了,你这样说是躲猫猫呢。关山林说,这怎么是躲猫猫,这是迂回,迂回你都没弄懂,你白跟了我三年。关山林说完,就眨着豹子眼大笑。乌云被感染了,也跟着笑,笑得差点儿叉了气,那一笑,就把她和关山林之间的戒备和隔阂消除了不少。乌云想,原来首长不光会板脸,也会笑呀。三个人说着吃着,风卷残云地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饼也吃光了,吃得三个人直喊肚子撑得慌。吃过,邵越叫来跑堂的算帐,邵越掏出一把钞票数给跑堂的。跑堂的说,老总,边区票我们不收,你给换换。邵越就另换一把。跑堂的说,华北金元券我们也不收,您老再给换换。邵越就再换。这回是蒙古币,老大一把,跑堂的看着直摇头,说,老总,咱们也别费周折了,您哪,有白的黄的就掏出来,要没有,黑的也行,除了这三样,别的我们一概不收,不是我们一家这样,您出门打听打听,兵荒马乱的,中央军已打到松花江对岸了,谁还敢收那些花杂票子呀!邵越抠着头,为难地道,掌柜的,咱银元黄金烟土一样也没有,咱只有这一大堆花杂票子,要不,都给你成不成?跑堂的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不成,老总你若这样,你就是放我老百姓的血了。邵越窘得不得了。乌云也窘,吃了人家那么一大桌菜,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到头却付不起饭钱,乌云就小声埋怨邵越道,小邵你也真是,你也不事先问问这些花杂票子能花不能花,还说躺着吃三天也不赊帐,现在好了,让人以为咱们吃混。

  关山林先坐在一边等着邵越付帐走人,这时就说,你这是什么话?谁说咱们吃混?咱们民主联军的人,咱们能吃天,能吃地,能吃老百姓的混?咱们不能嘛!说着,就转头去问跑堂的:该你们多少钱?跑堂的先前就一直在注意他,看他穿着日本的黄呢军大衣,知道他铁定是个当官的,又见他剑眉豹眼,虎口狮鼻,胡子刮得青碴碴的,举手投足之间总让人隐隐嗅到一股没洗净的血腥味,心里先就有些怵,赔着笑脸说,长官,不敢说该,照说呢,您老三位能来小店吃饭,是瞧得起,给了面子,不敢找您老讨赏,只是小店本钱小,生意难做,实在赔不起呀!关山林说,你这人好嘴碎,问你该多少钱,你照直说就行了,怎么全是废话?跑堂的连忙笑道,长官骂的好,小的就是嘴碎,小的再不说废话了——按说呢,五个菜,三荤两素,一箩饼,两壶茶水,该收长官的两块三毛,咱给长官的添了气,这零头就舍了,您老给两块就中。关山林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镀金怀表,往饭桌上一搁,说,你看这个值不值?跑堂的也不拿表,斜着眼看了看,说,这是瑞士货,二十块也添不进来呢。邵越急了,说,旅长,这可是司令员送你的,你还指望它打仗呢!跑堂的一听关山林是旅长,脸都白了,说,旅长爷您快把宝贝收好,您这是扬威呢,我就是饿死,也不敢讹您老的宝贝呀!说着就从桌上拿起表来往关山林手里塞。关山林接了表,捉住跑堂的手,大巴掌一拍,愣又给他塞了回去,也不说话,拽着邵越和乌云就往饭馆外面走。跑堂的追出来,三个人走得快,哪里还追得上,早没影了。关山林出了饭馆就大步往前走,邵越和乌云得小跑才能跟上,一气走出两条街,关山林还不住地往后看,问,追来没有?追来没有?邵越喘着气说,舍了烂豆,换了犍牛,谁还会追?你以为都像你呀?做了赔本买卖还像亏了多大心似的!关山林听说没有追,这才放慢脚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嘿嘿笑道,你别说,我还真觉得亏心,幸亏我有块表,要没那东西,我就寻思着先把你押在饭馆里,让你替人家做两天苦力抵饭钱。邵越大叫,你要这么说,你就一点儿首长的样子都没有了!哪有首长把自己警卫员卖劳力的?

  我是替你心疼表,你倒寻思着算计我,你对你的牲口也没这样呀!关山林见邵越这么当街一嚷,街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们,连忙拉了拉邵越的袖子,说,你小声点儿不行?你让人家看咱们西洋景呀?邵越还在生气,说,谁叫你想坏主意,你想坏主意,我连嚷也不能嚷呀?牲口急了还叫呢!关山林说,那我不想坏主意了还不成吗?我就想了,不是还没把你押出去吗?两个人争着,乌云就在一旁捂着嘴偷偷乐。乌云觉得,这两个人真逗,哪里像首长和警卫的样儿,到像是一对进城卖了柴禾争着作主买糖瓜还是打老酒的父子俩。这么乐着想着,三个人沿着大街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乌云心境好,就说,旅长,你到市里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也请了半天假,干脆,我就陪你和小邵逛逛吧。关山林说,逛哪儿?这溜直的大街上满街是人,走悠了不得劲,走急了又撞人。乌云说,去戏园子听戏吧?那里面人多是多,不走动,也撞不上。关山林摆手说,我不听戏,一张脸涂得红黑花杂的,像活鬼,叽里呱啦扯着嗓子吼,半个字儿也听不懂,不去不去。乌云说,那我陪你和小邵逛公园去怎么样?关山林说,公园?公园有什么逛头,不就是花呀树呀的,假模假样的,哪有甸子里那些草花实在,要看我不会上甸子里看去?我看它?乌云听关山林这么一说,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呆涩,心里想,陪你逛戏园子你不爱,陪你逛街你不爱,陪你逛公园你又不爱,你当大首长的,原来就这么难侍候。关山林也看出乌云的为难了,心里想,人家女同志是一份好心,人家这也是阶级感情,这么一想,就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说,我看这样吧,你和小邵一块儿去公园,你们年轻人,喜个花呀草的,喜个风景儿,你们去公园不冤枉,我回去睡觉,这两个月打仗打乏了,把我困得够呛,我就乘这个空补补。邵越说,那怎么行,那成什么了?乌云心里没谱儿,说,我看这样也行,首长回旅店睡觉,小邵咱们俩去逛公园,两头都就着好,我看没什么不行的。邵越还想争辩,关山林一旁已急得发火道,这是我的主意,有什么不行的?我现在命令你们,邵越乌云,你们两个听令,立刻跑步去公园,不到天黑,不许回旅店吵我!谁要吵了我,我拿马鞭子抽他的屁股!邵越见旅长动了真格,不敢再犯犟,一旁乌云过来拉了他,两个人高高兴兴奔公园而去。关山林送走了他们,这才心满意足地寻道回到旅店,开了门,脱了鞋,拉开被子,蒙头大睡起来。

  邵越果然到点灯时分才回到旅社。邵越回来之前,先把乌云送到了学校,乌云只请了半天假,点灯之前必须回校。邵越玩得满头大汗,一回旅社就抱着茶壶大口灌凉白开。关山林被闹腾醒了,披着大衣迷迷糊糊坐起来,说,回了?邵越说,回了。关山林说,她呢?邵越说,哪个她?关山林说,还有哪个她?你****的少装糊涂!小心我踢你!邵越笑道,我送她回学校了,学校只给了半天假,点灯以前必须回学校报到。关山林有些遗憾,说,怎么就回去了?怎么就给了半天假?邵越也不理,忙着找东西擦汗。关山林摸摸索索起来,坐在床头,拿眼睛不住地睃邵越,看邵越没搭理,又咳了几声,邵越还是不理,关山林急了,骂道,你小子混球!平日你一张嘴快得连针都缝不住,怎么今天到成哑巴了?邵越就笑道,你是首长,你让人说人才敢说,你要不让说,谁还敢找骂呀?关山林说,我就骂了,你能说我军阀作风不成?你要再给我拿爪,我还骂!邵越知道不能再逗他了,就坐下来,也不擦汗,从头到尾把怎么在公园里玩的,玩了些什么,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一样不落地详细说来。关山林听得很认真,听完,还不解气地追问道,就这?邵越说就这。关山林说,这就完了?邵越说,不完了还能怎么?关山林说,你小子没藏着掖着什么吧?邵越说,我哪敢呀!你要真觉着不过瘾,我就给你现编点儿什么吧。关山林一瞪豹子眼说,你敢!我不歇了你!邵越连忙躲开,到一边去擦背,擦完穿好衣服。关山林睡了半天,觉得肚里饥了,就打发邵越去弄点儿吃的。邵越有了中午在饭馆那一出,不敢再冒次,出门去找旅店的掌柜说好话,好歹用一把蒙古币和金元券换了两张大饼,邵越又顺手牵羊,在后院灶房里偷了一把大葱,把大饼和葱拿回房间,找掌柜的讨了点开水,两个人一口大饼一口开水,美美地对付了一顿,然后躺下熄灯继续睡觉。

  乌云请了半天假,不好再请假,关山林留在牡丹江市里也没有多大意思了,这样他和邵越俩第二天就启程回到合江驻地。金可一见关山林就问,老关,怎么样,这回打上了吧?关山林装糊涂道,什么怎么样?打上什么了?金可说,还能有什么?攻城呗,打阻击呗,目标明确,战略战术咱可是早就订好了的,未必你打错了目标不成?关山林说,谁说我不明确?谁说我打错目标了?我明确得很,我半点儿也错不了。金可说,那不就结了,那你倒是说说,这回打上了没有?关山林脱了大衣,卸下身上的枪带,一边找水来洗一脸的灰尘,说,你当搞对象和打仗一样容易呀?就是打仗,也得分个段来打吧。金可狐疑地盯着他的脸看,说,老关,你不用转移目标,我看,这回是凶多吉少,八成你别是被人家小乌冷落了吧?关山林正往脸上撩着水,一听这话急了,也不顾脸上脖子上全是水,大声嚷嚷道,谁冷落了?我被谁冷落了?我能被冷落吗?我刚才是不稀得告诉你,怕你听了眼馋,我实话告诉你,我和乌云,我们不但吃了饭,我们还在一起逛了大街,逛了公园,一直逛到天黑,我们亲热得跟什么似的,你倒是说说,有这种冷落法吗?你有本事,你照这个样子冷落一回我看看!金可听关山林说得这么威风,有些不相信,心想,就凭你,人家乌云怎么能够像你说的那么热闹,心里这么想着,一眼看见邵越躲在门外偷偷地乐,就叫道,邵越你进来。邵越听政委叫,连忙止住笑,进屋了。金可说,邵越你给我说老实话,这回你跟旅长去牡丹江,小乌对旅长怎么样?邵越绷着脸,立正道,报告政委,这事我不知道!金可说,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你们没见着小乌?邵越说,报告政委,见是见着了,但是我只见着一面,过后旅长就把小乌拉走了,直到天黑才回来,我光在旅店睡大觉了,所以不知道!关山林先是一头汗,听着邵越这么说,才舒了口气,洋洋得意地对金可说,怎么样,我自己说了没用,人家群众说了该有用吧?你听听群众是怎么说的,打一大早出门,到天黑才回,就我和小乌两人,不用我细说,你自会知道这仗打上没有,打成了什么光景儿,不是我说,我关山林从来不吹牛!金可这回信了,说,好你个老关,人家乌云才十八岁,你把人家往公园一带就是老半天,你也不怕作孽呀。关山林说,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早估摸着该这么打一回了!接着又说,邵越你站着犯什么傻?你不会去帮靳忠人遛遛马去?邵越听了,一缩头,连忙跑出屋去。到了晚上,邵越给关山林打水烫脚的时候,关山林想起什么,说,你今天,嗯,这个,在政委面前办的那件事,你是办对了,办得好。不过我警告你,这事只此一回,要是我发现你在我面前也玩这一手,我可对你不客气!邵越把擦脚毛巾递给关山林,不服气地说,要是下次还遇到这种事,我还玩不玩这一手?关山林瞪邵越一眼,说,你当还有下一次呀?你别做梦了,下一次,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关山林话虽这么说,但事情要办起来,却并不那么可人心。下一次果然是一个人去的,但去的人不是关山林,而是邵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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