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陶然在一个貌似警察局的地方被关押了几天，这几天来不间断地有多次取证、审讯。但无论从警察们办案的积极性还是审讯的密度上看，对方似乎都不急于破案。陶然心里清楚得很，在押的三个人中，只有他自己全面地进行了身份伪造，其他人现在所用的假身份实际上都是漏洞百出的。据此陶然猜测K国情报机构已发现了法子与亚什A国间谍的身份，估计现在K国方面应该正与A国政府进行外交上的斡旋。

　　陶然现在身处一间大约15平米的房间里，房间被中部的一块防弹玻璃隔成两部分。在两名持枪特工的监视下，陶然此时处于房间的里侧。而隔着玻璃出现在他对面的是一名负责记录的笔记员、一名负责审讯的军官以及军官的随从。玻璃似乎是隔音的，因为在玻璃的内外侧都摆放着一台电话，这是分处两侧的人进行交流的方式。这样就意味着陶然的谎言无隙可乘了。

　　那名负责审讯的军官问了陶然许多问题，绝大多数他都巧妙灵活地对付了，在有些关键问题上陶然甚至就大篇幅地撒谎。这让那名军官感到有些不快，他朝站在一旁的随从招了招手，似乎要他去干些事情。

　　“有个人想要见你。”军官把电话调成了免提。

　　在他身后，铁门打开，在随从的搀扶下走进来一名身缠绷带的瘦弱女子，她坐在军官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陶然怔住了，他没想到金惠美竟会出现在这里。陶然清楚地记得几天前在金惠美的公寓里，当时他最终选择采取保护性精准射击的手段打伤了金惠美而没有夺其性命。陶然之所以选择这种有些妇人之仁的行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信心膨胀的他未曾考虑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关押在K国的国家安全局里，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就李权正特工所供述的，当时在你的家中有一名歹徒闯入并且杀死了你的父亲，他是在案发之后进入现场的。我们对于他所供述内容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在你提供证据之前，先播放一段录音。”军官说着打开了手中的录音机。

　　“是XXXX医院吗？这里有一个人受枪伤了，你们快点派一辆救护车过来。地点是……”

　　“这是医院方面提供的录音，录制时间恰好就是案发时间。你能确定录音中的人就是李权正吗？”那名军官把播放到一半的录音暂停住了。

　　为了避开金惠美灼人的愤怒目光，陶然一直低垂着脑袋。因此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陶然全然没有注意到金惠美脸上表情的变化——那掩藏在平淡之下的憎恶的坚冰仿佛在阳光的照射下，先是微微松动，再是颤抖，然后冰川崩裂，情感的碎片犹如在海面上激起的浪花，飞舞、弥漫。恨意的分崩离析远远比爱意的瓦解更让人无所适从，她的身体仿佛挨了重重一击，不住地颤抖着。金惠美记得非常清楚，当时中枪的自己是多么的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无比的痛苦之中，泪水打湿了地面，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她任由视线模糊下去。而听完录音后，金惠美才突然意识到当时李权正并不打算杀她，他给医院打电话的行为正表示了他想要保护她，毕竟当时金惠美已经失去理智了。

　　“……是的。”金惠美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她眨了眨眼睛，拼尽全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么你同意李权正的供述吗？”军官皱了皱眉头。

　　沉默，惊人的沉默。

　　陶然的心里发毛了，或者说是带着一些悔恨的情绪在里面的。当时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人们总是不愿回想那些让他们无法承受的痛苦回忆，他只记得当时自己是那么犹豫，他在心里不停地说着抱歉，颤抖的手甚至恨不得把枪对准自己。最后他折中选择了保护性精准射击，这个现在在他看来错误无比的举动最终挽救了金惠美的性命。陶然不知道这段录音会对金惠美产生多大的动摇，就如同陶然不知道金惠美对他的感情，他认定了金惠美势必要自己为她父亲的死付出代价。恐怕她现在的沉默仅仅只是为了思索如何才能让这个骗子毫无疑问地受到他应有的惩罚罢了，陶然如此猜测。

　　“我不清楚……当时歹徒蒙着面……我没看清楚脸就被击中了……但我能肯定不是他……他是我的保镖，我对他丝毫不怀疑。”

　　陶然怔住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猜到金惠美竟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一切都来得这样突然，陶然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他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面红耳赤起来，他对于金惠美的宽恕感到羞愧，同时也为自己的羞愧而羞愧。人就是这样复杂的动物，几秒钟前陶然还后悔自己当初的仁慈，现在他就为金惠美的仁慈所震撼。他就像《巴黎圣母院》里接受了艾丝美拉达的水的加西莫多一样，在自己的刑台上流下了极其珍贵的泪水。

　　金惠美用轻描淡写的神色编造了陶然的不在场证据，可她的目光始终没有再在陶然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一看到他自己的心里就会滴血。陶然意识到金惠美的回避，他也始终低垂着脑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颊上有什么闪光的东西滑过。

　　“金惠美，非常感谢你对本案的协助。现在既然排除了李权正的嫌疑，我们一定会尽力抓住杀害你父亲的凶手。”那名军官站了起来，示意随从送金惠美出去。

　　“谢谢你们。”金惠美微曲身体，做出鞠躬的姿势后离开了审讯室。

　　从始至终，两个人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

　　“李权正，现在我们已经确定你不是嫌疑犯了。这几天来很抱歉，如果你有任何关于此案的消息的话，请你务必通知我们，”那名军官朝陶然行以军礼，同时递上一份对陶然的释放报告书，“还请你继续对金正辉主席贡献绝对的忠诚。”

　　“请你们务必抓住凶手。”在签署完报告书后，陶然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了，于是他站起来，朝军官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朝那扇刚刚打开的大门走去。在他即将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陶然的余光往审讯室里瞄了一眼——又有一名军官神色凝重地走进来，对在场的军官悄悄说着什么。但陶然对此丝毫没有在意，他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查找法子及亚什的下落上，陶然很清楚他们一定离自己不远，因为“同步翻译”这几天的运行一直没有中断过。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浑厚的怒喝，陶然猛地转过身去，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名军官怒气冲冲地朝他奔跑过来，拽住陶然的手并且迅速麻利地给他戴上了手铐。陶然完全没有抵抗——他知道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地方任何攻击性的抵抗都无异于自杀。但就如同刚才金惠美的口供一样，一切都太突然了，虽然陶然此刻头脑异常清醒，但他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问题一定出在刚刚走进来的那名军官身上。

　　“想不到你居然能够骗过我们。我们的人在案发地点发现了一把手枪，上面只有你的指纹，而击中金永承将军的子弹大小与那把手枪的口径刚好符合，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你现在要跟我走一趟，我们有足够的证据立案了。”鉴于陶然完完全全骗过了当局，那名军官的脸上露出的尽是恼羞成怒的表情，他扭着陶然朝楼道尽头走去。

　　陶然彻底混乱了。事实上，陶然并没有把任何枪支留在现场，更何况当时他戴着手套，案发现场是不可能留下他的指纹的。那名军官说的有自己指纹的手枪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慌作一团的陶然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游泳馆丢失的那把手枪——一切都说得通了，那把枪是伊万偷的，只有他才可能陷害陶然。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仍想问一下——当时与我同在现场的另外两个人现在在哪里？”

　　“他们是A国间谍，上面决定将其驱逐出境——伟大的金正辉主席对敌人如此宽恕足以见得主席心胸之宽广。我不管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我奉劝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处境。”军官与陶然走进了楼道尽头的电梯。

　　一般情况下，K国政府对于外国间谍是不会采取驱逐出境这种姑息的手段的。那么现在这种情况就意味着此时A国政府正在极力斡旋，而K国当局在未能发现他们与金永承被杀案有任何直接联系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这种举动。而一旦法子和亚什通过正规渠道回国，他们的安全是无法保证的。目前只有法子和亚什了解K国科学家和西蒙被杀的真实情况，伊万对此绝不会坐视不理。这一点陶然相信法子和亚什也都清楚得很。

　　电梯门缓缓关上，戴着手铐的陶然朝身边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的军官看了一眼，他手中紧握着手枪。陶然很清楚一旦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军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击毙自己。在确定电梯逃跑计划的可行性几乎为零之后，陶然放弃了打算。虽然他很清楚接下来自己一定会受到更加严密的监控和管制，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除了静观其变之外也别无他法。尽管电梯这个环境对于陶然来说再有利不过，但他也确实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的人。

　　突然感觉好热啊，发生了什么？疑惑的陶然意识到电梯内的温度渐渐升高，自己竟然已经汗流浃背了。余光向身旁抛去，发现神情严肃的军官也与自己一样大汗淋漓。砰地一声，电梯顶部的灯盖被撬开，从那不足一平方米的洞里伸出一把枪，以及一头如同火焰一般的头发。

　　“卸下子弹，然后把枪放在地上我能看见的位置。”发出这个命令的是莫嘉娜。陶然在头脑中迅速作出判断，她应该是通过某种手段闯进安全局，然后埋伏在电梯顶部伺机而动。只是陶然仍不清楚莫嘉娜为什么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救他。

　　“好，别开枪。”在莫嘉娜的威胁下，军官照着她的话做了。

　　“举起手来，然后转过身去。如果你轻举妄动我会马上开枪的。”莫嘉娜一边警告军官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洞里跳下来。但是，由于着地不稳，在她落地的瞬间枪竟然脱了手。于是，在陶然与莫嘉娜都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军官以迅雷之势夺起她落在地上的手枪，转身想要朝莫嘉娜射击。

　　呼！莫嘉娜的头发瞬间飞舞了起来，红色的长发如同火焰一般闪耀着。电光火石间，军官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一道红焰直接掠过他的手腕。剧烈的烧灼感使他本能地松开了手，枪从手中滑落。

　　“啊！”他屈下身子，痛苦地颤抖着。不光是手腕，他的整只右手都被烫出了水泡。莫嘉娜不再多说什么，对于军官的行为，她的愠怒不言而喻。她毫不犹豫地从军官身上找出钥匙，在为陶然解开手铐之后就把军官铐在了电梯里残疾人专用的扶手上。最后，在离开电梯时她还不忘在电梯内壁安装上一个微型炸弹。

　　走出警局的陶然和莫嘉娜隐约听见了沉闷的爆炸声。

　　“你的行事方式还是没变，”陶然走进了莫嘉娜的宝马越野车中，“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的敌对对象只是公司，你现在被人陷害，公司肯定是要杀掉你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我的逻辑。”莫嘉娜一发动越野车便猛踩油门。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首先是基本的协助，就像当年一样，只不过这次由我来领导。最终目的当然是要拿到那个从你手里被抢走的保险箱，这也是我来此的根本目的。”

　　“我已经知道你在为A国情报局工作了。”陶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你想说明什么？”

　　“我不是想说服你，但无论如何站在总统那边确实不够明智。乔治他想与公司对抗，想要搞垮公司——你我都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在政治上，选择一个错误的阵营往往是致命的。我说这些只是想要提醒你，毕竟曾经共事过，你我对彼此都心知肚明——我只是需要为你工作的理由。”

　　莫嘉娜在开口前犹豫了一会儿：“原因要追溯到2010年的‘裁员’——那实际上是屠杀。高层把一些了解公司机密的非核心人员都洗刷干净了，他们像粉碎垃圾一样处理我们。不觉得很讽刺吗？不久前还被重用并且受到公司高层保护的你现在也落到了即将被特勤处满世界追杀的下场。而在那份针对谎言师的暗杀名单中，只有我和托尼侥幸逃脱。所以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是复仇。”

　　“既然你已经作出这样的决定，那么我也不打算反驳了。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我们的人手不够。”

　　“我知道你的潜台词是什么。”莫嘉娜微微一笑。

　　自从12日被警察拘捕以来，中岛法子以及亚什已经在K国一个秘密监狱里被关了整整一个星期了。而就在今天早上，他们接到通知大使馆要来将他们引渡到A国。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法子甚至有些激动，但心思缜密的她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险恶处境，因为伊万绝对会在途中对他们下手，对此她深信不疑。

　　大约是下午时分，结束了繁琐程序的法子和亚什被一辆大使馆的专车接到了K国的机场。这一路上法子都保持着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时刻提防有可能出现的袭击。至于亚什，作为第二特别行动队创建人员之一，他对伊万的实力再清楚不过了，更何况现在是敌暗我明的劣势状态，亚什已经作好了必死的准备。

　　但事情的发展却与亚什的悲观设想截然相反，这一路上他们完全没有受到任何程度的威胁。法子与亚什毫发无损地登上了飞往A国的飞机，除了两名K国特工和数名大使馆安保人员的全程陪同让法子感到有些不舒服，整个旅程就再无任何让人不悦的地方了。

　　飞机飞行了约3小时后抵达C国首都国际机场。由于K国航空公司没有直抵A国的航班，他们必须在此转机后才能飞往A国。因为法子和亚什是引渡犯，在C国转机的过程中他们还受到数十名C国特警的监视。

　　“事情太顺利了，似乎有些不对劲。”此时法子和亚什正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办理转机手续，也只有处于这个人群拥挤的地方，法子和亚什才有机会在特工的监视下说上话。

　　“飞机上有炸弹，我们要准备逃跑。”亚什的话里没有半点虚假或是开玩笑的成分。

　　法子偷偷环顾四周，身旁的两名K国特工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再远一点站着的大使馆工作人员为了保证引渡过程不出现危险情况，不停地关注着法子和亚什附近的人群的异样，至于人群的最外面则是十几名C国特警组成的包围圈。

　　“不可能，这太危险了。”法子冲亚什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整个T3航站楼里火灾警报大作，部分消防喷头开始洒水的同时消防水炮系统开始运作，航站的工作人员开始疏散办理转机手续的人员。这一切变化法子都看在眼里，她很清楚这些都意味着什么。

　　尽管现场众多安保人员和工作人员紧张有序地进行着疏散工作，但是不明真相的旅客的慌张心态还是使现场情况一片混乱。就在疏散工作即将演变成踩踏事故的时候，亚什一把拉起法子在人流中开始了飞奔。

　　两名K国特工以及几名大使管的安保人员在消防警报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想要把法子和亚什两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在被恐慌支配着的人群的冲击下，他们别说找到法子和亚什并且将他们转移，就算保证自己人不被冲散也做不到。

　　凭借着亚什高大的身材，他们很快突破了人流。但是即便是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还是有几名C国特警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并且紧追上去。在几乎已经被清空T3航站楼宽阔的转站通道里，几个身影快速飞奔着。

　　“快进来！”耳畔突然响起陶然那熟悉的声音，法子和亚什在飞奔中朝前方声源处望去，陶然正站在旁侧的电梯里等待着他们。在法子和亚什冲进电梯的一瞬间，电梯门合上，把紧追在后面的C国特警都关在了外面。

　　“好险，差点就被他们追上了。”法子捂着胸口，喘着气说道。

　　“法子，你确实需要锻炼。一开始那些警察离我们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最后却差一点被警察们追上。”亚什在抱怨的同时还不忘整理自己凌乱的衣领。

　　陶然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把手心里的按钮贴在电梯壁上，然后轻轻按下这个极其特殊的按钮。这个动作即便是老搭档亚什也见得不多——因为这个可以进行空间移动的欺骗术除非关键时刻陶然基本不用，原因就是同一个欺骗术用得太多就很容易被别人识破，这也就是为什么陶然放着按钮不用反而要万里迢迢地坐飞机去接法子。

　　“解释一下，刚才的火灾是莫嘉娜的杰作，现在我们要去接她。做足准备以后我们就回A国。”

　　“什么？”法子和亚什脸上的疑惑根本无需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