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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谎言成真》 作者:陆涵一

第10章

  陶然抬起头,透过墨镜仰望着明晃晃的天空。

  他现在正在与A国紧密相邻的M国的一家炼油厂里,这家炼油厂是M国最大的毒贩“俾斯麦(Bismark)”所操控的空壳投资公司持有的,该厂一直用于储藏从世界各地运输到这里的海洛因。考虑到公司是“俾斯麦”贩毒集团最大的武器供应商,因而当总裁提出要求的时候,“俾斯麦”本人也不得不同意暂时交出使用权。

  事实上,陶然对总统所说的“我找到核弹头了”并不是十分准确,因为虽然总裁毫无顾忌地交给了他“用你的欺骗术为公司运输一样重要物品”这样的任务,陶然此次来到M国所要做的也仅仅只是试验能否用电梯将同等大小的模型直接运送进A国。目前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根据A国国家安全局提供的线索,陶然最终所要运输的毫无疑问就是公司千方百计从核武国家中偷来的弹头。

  “模型什么时候会到?”陶然转过身面对身边的公司负责人。“已经到了。”

  顺着男子目光的指引,陶然向自身所处的钢铁建筑外望去,远处一辆货车吞吐着沙尘朝着这里驶过来。没有持枪保镖,更没有护送的车子,这辆不起眼的货车所运送的也只可能是用于试验的模型而已。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货车一路上都没有受到过多的盘查,这也是事先陶然跟安全局安排好的——为了保证安全局能够在公司正式运输弹头的时候将其成功截获,务必保证试验运输全过程不受任何因素影响,否则一旦疑心重重的总裁感到这条线路不够安全,整个运输计划可能就会被终止,那样他们就不可能再找到这个核弹头了。

  货车门打开,几个男子从车门里推出一个可以装下一个成年男子的保险箱,四个成年男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保险箱抬到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货运电梯里。

  站在电梯里布置谎言的时候,陶然从未想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紧张。迷离的恍惚感沿着汗水流下去的痕迹扑袭上来,陶然挣扎着眼睛试图看清这愈发朦胧的画面,然而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已全然看不清人物的面貌,呈现在他眼前的仅仅只是那个明晃晃的保险箱。尽管陶然知道里面装着的并不是真正的核弹头,但那毁灭性的恐惧却犹如噩梦一般把关于弹头的一切想象无比具象也无比清晰地投影在他的脑海里。

  陶然几乎可以看见蘑菇云。

  当电梯门关上的时候,陶然皱着眉头按下了那个按钮。

  一个月后,A国。

  “各单位注意!目标已出现!重复,目标已出现!”

  “狙击手准备!战术小组准备就位!等待我指令。”指挥这次核弹头截获行动的是安全局副局长加尔·威廉姆斯,透过带有夜视功能的望远镜,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三百米外的建筑物那儿包括陶然在内的六名男子正从电梯里抬着保险箱走出来。

  特工们在五公里范围内建立起了严密的封锁线,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

  “各单位注意,弹头的安全为最高优先级,在保证核弹头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不射杀那名亚洲人。”这是总统的指示,因为他非常清楚如果没有陶然冒极大风险参与了试验运输,安全局是绝不可能如此迅速就知道核弹会出现在A国的哪个地方。但一旦事态的发展威胁到了弹头的安全,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都铭记在心的。

  当准备接收核弹头的装甲车缓缓驶入这片早已被枪口瞄准的区域的时候,加尔意识到时机已经成熟了。

  “行动开始!重复一遍,行动开始!”

  停在远处的武装直升机迅速旋转机翼升空。潜伏在周围建筑物内的战术小组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朝距他们500米远的目标靠近。狙击手们也已准备好随时清除可能存在的威胁。

  武装直升机的灯光照亮了正在奋力将保险箱推进装甲车的人们的脸庞,离目标只剩不到200米的战术小组打响了黑夜里的第一枪。子弹毫无顾忌地冲上前去,冲击着厚实的装甲车。而对方显然也是早有准备,装甲车里的人迅速地拿出武器,凭借着车体的掩护进行反击。与此同时,他们早就埋伏好的武装人员拿着机枪从周围废弃的建筑物内冲了出来,屋顶上他们的狙击手们也打开了红外瞄准仪。有了这一切周密的防守安排,或许负责策划本次任务的公司负责人曾认为即便被发现也只会在这里发生一场势均力敌的交火,至少势均力敌到足够装甲车载着弹头离开。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虽然双方的武器火力上相差无几,但彼此所依仗的科技却有着天壤之别。凭借着几千公里上空的卫星发送过来的红外图,安全局方面的狙击手可以在武装分子的狙击手探出脑袋之前就得知他们的位置,从而在他们对战术小组造成实质性杀伤之前就将其全部拿下。而武装直升机上的机枪手则拥有最先进的夜视装备,可以像瞄准活靶子一样扫射那些盲目冲进发生激战的那片空地里的武装分子。凭借着这些压倒性优势,出现在交战最前沿的战术小组便可以在不承担较大伤亡代价的条件下迅速向前推进。

  在激战发生的第一时刻陶然便迅速离开了武装分子的人群,趁着夜色躲在卡车背后。当他试图从一个死亡的武装分子身上获取枪支以参加战斗的时候,严格意义上的交火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遭受重大打击的武装分子已无法再将沉重的保险箱运出这里,只好弃下弹头在枪林弹雨中试图开装甲车离开。这群亡命之徒以为特工们为了获取线索不敢使用火箭弹自己就安全了,却万万不曾想到就在他们即将从防守的漏洞处驶出包围圈时,一辆严阵以待的卡车猛地从一旁的巷子里冲出来,硬生生将装甲车撞翻在地。而由于厚重的装甲吸收了大部分的冲击力,战术小组撬开车门将武装分子生擒的时候大部分人并没有受到致命伤。

  “拆弹专家和核武专家已经到了,随时可以准备接收核弹头。”通过对讲机,加尔即便只是站在建筑物楼顶观望,也能够了解到本次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

  在将装有核弹头的保险箱装进专门的运输车之前,专家们还要对弹头进行全面的检查。就在A国的黑客们通过计算机破译保险箱的电子密码时,四名专家早就准备好了工具静待保险箱被开启的那一刻。

  “我们的人需要保持多远的安全距离?”加尔此刻已经从楼顶上下来了。

  “长官,我们要对付的可不是普通的炸弹,而是核弹。一旦我们的工作出了什么闪失,这座城市里的人一个也逃不掉。在对付核弹的时候,我们从不谈什么安全距离。”面对着加尔严肃的表情,核武专家克里斯如此调侃道。

  当保险箱的电子锁被破译了之后,四名科学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炸的火光瞬间吞没了眼前所有的景象。

  “不……”陶然从卡车背后走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恐惧和愕然被爆炸产生的火光和气浪无穷放大了。

  最初始也是最本能的反应是保险箱里的核弹发生了爆炸,但爆炸的威力以及自己还安然站在地上的事实让陶然很快反应过来保险箱里发生爆炸的肯定不是核弹。在大脑一片空白的间隙,所有的思绪都像眼前的闪光一样涌入了陶然的脑海——总裁表面上的毫无戒备以及试验运输时防守的松散都是为了让陶然和总统相信真正的核弹一定是在第二次运输时被送入A国境内,而事实是核弹早已在那次不受任何阻碍的所谓“试验性运输”中被走私进了A国。陶然这才明白试验运输时见到保险箱时的恍惚感,那并不是无端的想象,而是对箱子内恐怖武器的预知。而自己,无论是使用欺骗术将保险箱送进A国的自己,还是为了使注定失败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而告之警察和特工对载有弹头的箱子一路放行的自己,都成了阴谋设计自己的总裁最大的帮凶。

  原来自己在一开始重新回到公司的那一刻便暴露了,而自己仍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是对于公司还存在利用价值。毫无疑问,现在这个价值早已不复存在了。陶然现在更加清楚的是,由于已经失败的计划是最高机密,除了A国总统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目的,而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的总统也肯定不会为自己作证。因此在A国政府那边,自己就是一个将核弹头运送进A国并且用炸弹袭击国家特工的彻头彻尾的叛国者。

  当匍匐在血泊中的加尔挣扎着要拿起枪的时候,陶然更加绝望地发现,自己确确实实已经别无选择了。

  枪声响起之后,陶然再度成为了逃亡者。

  中岛法子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从超市回到公寓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她的公寓,与陶然房间里的混乱截然不同,是异常的整洁。然而也正是这近乎偏执的井井有条,才让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灯的法子的身影变得异常渺小。

  她确实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打开冰箱倒出牛奶的法子心里正想着那个约她明晚出去吃晚饭的殷勤而又温柔的男同事。也许用不了多久,这间公寓就不会那么空荡荡了。

  客厅里的台式电话指示灯亮着——显示语音邮箱里有来电,法子拿起子机,瞄了一眼来电者,屏幕上的名字是如今的她最不愿意看见的“陶然”。

  是的,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忘记这个名字。而在数次拒接陶然的电话、无视其短信之后,法子也确实成功地让这个名字逐渐淡出了自己的生活。无论是换了一栋公寓还是离开公司到一家语言学校工作,都是为了让自己最大可能远离这个男人。而如今,在他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几个月之后的今天,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着实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摇晃着手中的电话,法子犹豫着按下了接听键,就在两秒钟的等待音即将结束即刻便要播放陶然的录音的时候,法子又皱着眉头迅速地按下了终止键。她拿起电话朝窗台走去,思绪就如同窗外的星空一样清晰可见但又杂乱无章。

  夏夜的风吹拂过脸颊,法子的手指仍然放在接听键上。

  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过一个全新的生活,为何还对过去的人和事如此念念不忘?

  急切而短促的门铃声响彻在空旷的房间里,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如此突兀。

  法子猛地转过头去看向门那边,在那平静无波澜的夜色下面,那样短促的敲门声唤起了她心中无限的遐想。然而她仍旧是畏惧的,如果是陶然,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法子的心仿佛头顶的夜空,看似缓慢但实际上却无比迅速地旋转着。

  门铃再次响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持续得久了些,躁动的声音如同鼓点敲击着她慌乱的心脏。法子紧紧握着手中的电话。头顶的灯光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仿佛旋转起来,旋转起来仿佛是那中断于法子无心跌倒的舞姿。那些她一直极力逃避的回忆,都在那尚未确定身份的铃声的侵袭中,重新涌上了心头。

  法子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对陶然仍然抱有幻想。

  她踮着脚尖朝门走过去,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她抬着双手走过去,如同一个芭蕾舞者一般,优雅而又慌乱。她抚着胸口悄悄走去,如同少女般拘谨。就在铃声停止的那一刻,她走了过去,把手搭在了金属门把上。

  呼吸声如同起伏的潮水,扑在微红的脸颊上。

  当她旋转门把推开门的那一刻,法子觉得自己全身都要旋转起来了。

  “把电话放下!”

  然而,所有美好的幻觉都被眼前的陌生男子以及他手中的枪口彻底击碎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的那一刻,电话从法子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恰巧打开了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的语音信箱。

  “嘟,嘟。你好,法子,我是陶然……”

  废气的发电厂。

  亚什与莫嘉娜同时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两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只不过两者的境遇却相差悬殊——亚什的手里拿着枪而莫嘉娜则是枪口下的那个,挟持者与被挟持者——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事实却并非如此,虽然看似亚什是下达指令的人,但真正掌握全局的是莫嘉娜。正如他们事先安排好的那样,亚什假装把莫嘉娜交给总裁以赢取他的信任,从而打探出核弹头的下落。

  当然这是异常的冒险,莫嘉娜十分清楚自己可能面临的后果。但此时此刻,她除了咽下喉咙里的忐忑之外别无选择了。

  一辆加长林肯呼啸着驶入发电厂,随着车门缓缓打开,莫嘉娜和亚什都不约而同地紧绷起神经。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加薪还是升职?”在几名保镖的陪同下,爱德华慢慢地向他们走过来,正立在亚什面前。

  “有一个人在追杀我,我要他的命。”亚什虽然内心的恐惧与紧张如同波涛般汹涌,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谁?”

  “伊万,你知道的。”

  “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抓到她的?”爱德华冷冷地盯着亚什。

  “她勾引我想要从我这里获取情报,所以我就算计了她。”亚什故意往莫嘉娜那儿瞟了一眼,对方随即回以愤怒的注视。

  “呵呵,亚什。你知道为什么陶然可以作团队的领袖而你不能吗?”爱德华忽然微眯起眼睛,“因为他可以把谎言说得不动声色,编造得天衣无缝,而你不行。”

  “请你务必要相信我。”亚什紧张得甚至已经无法发现自己的紧张了。

  “那就把你的忠诚证明给我看,”爱德华向亚什递过去一把手枪,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对我已经毫无用处了。”

  亚什怔了一下,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早已经被持枪的保镖们包围了,然后才慢吞吞地接过手枪。在那一刻,血液如同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血管,冲撞着他的神经,亚什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茫然无助的感觉。那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如同对待猎物一般盯着他,把他原本就被恐惧压倒的心理防线彻底击垮了。握着带有爱德华体温但散发着寒气的手枪,亚什努力睁大眼睛的同时手也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枪口正对着莫嘉娜的太阳穴。

  拨动扳机后的情境一遍又一遍地在亚什脑海里预演。是的,行动还没开始便要面对失败是他始料未及的。亚什之所以会站在A国政府那一边,原因也是莫嘉娜,他只是在盯着莫嘉娜惊恐眼神的此刻,才在心里愈发明晰了自己对这个红发女子的好感。

  亚什猛地转过身去,把枪口对准了总裁。

  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与恐慌,相反的,亚什的瞳孔里流露出的是愤怒,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纯粹的愤怒。

  然而,当他扣下扳机之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哼,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眼前,是总裁脸上无情的嘲讽。

  绝望,再次重重地叩击在亚什的胸口。即便身边的保镖将他双膝跪地按倒下来,即便总裁拔出枪对准了自己,即便子弹穿过眉心从后脑勺卷着血丝与碎片喷射出来,亚什也没有丝毫的反抗,却只是瞪大了眼睛任由一个缠绕着自己的疑问不断地在嘴边呢喃——为何现实竟是如此残酷?

  尸体重重砸在地上。

  “不!”莫嘉娜撕心裂肺地尖叫着。

  “把她带走,”总裁扭过头去看着莫嘉娜,她的头发正因愤怒而燃烧起来,“不要给她挣扎的机会。”

  莫嘉娜身边的两个保镖立刻挥拳将其打晕,然后拖着莫嘉娜进了加长林肯。汽车甩着沙尘呼啸驶去了。

  陶然从麻药的作用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为了保证自己不被特工们发现,陶然特地嘱咐医生把手术放在电磁隔离的地下室进行。

  现在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从地下室走出来了,因为植入体内的跟踪器已经被手术摘除并且销毁了,A国特工再也无法追踪到他了。

  拿到手机以后第一个显示的便是法子的来电,陶然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

  “你好,法子?”因为仓促,陶然的声音中有些慌乱。

  “好久不见啊,陶然。”然而对面却全然不是女声,而是萦绕在陶然脑海里一直无法摆脱的伊万那充满戏谑的口吻。

  “你对她做了什么?”陶然的声音停止了一会,然后猛地压低了,充满威胁地低声说道。

  “你放心,中岛法子小姐到目前为止依然毫发无损。但如果你不听我的指示的话,恐怕我就不能保障她的安全了。”

  是的,陶然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不假思索地为一个人豁出性命。这样的自己太不真实以至于连他都认不出自己了。只是在这样一段漫长的分别里,陶然尽力想要去弥补的愧疚一直弥散在他虚妄的生活里。所以当他挂了电话,坐上驾驶座的时候,心里也只是愈发地坚定了一个信念——这是他欠她的。

  暴雨。雨水冲刷着眼前的车玻璃,波光在雨刷的横扫下荡漾开来。暴雨下的封闭空间里似乎是最为安静的,雨水的叫嚣被金属板隔绝在外,若即若离的雨声也只是衬托。这种暴雨肆虐下的平静,正是陶然此刻的心境。

  原以为夏天的暴雨很快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想不到当陶然把车子开进伊万指定的停车场的时候,偌大的空旷空间之外仍旧是如同鼓点一般的雨声。

  “我喜欢你的准时。”伊万靠在一辆保时捷的车门上,一心想着法子的陶然没注意到他脸上难以言喻的憔悴。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陶然的语气仍旧是试探性的。

  “你一直都是那么准时,真是让我感到怀念呢,”伊万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每周末的家庭晚餐你从未迟到过。”

  陶然现在可以确信站在他面前的伊万正是曾经的托马斯。

  “你枪击了我,我已经不亏欠你什么了。”

  “哼,你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想要置你于死地了,”伊万把手伸到背后,拔出一把枪,“不过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不首先拔枪。”

  陶然只是用一种无比冷漠的眼神盯着伊万,“她在哪里?”

  “哪怕我用枪指着你,你也不害怕吗?难道当初你如此莽撞地闯进我的世界,就不感到一丝恐惧吗?”伊万抬起了握着枪的手臂指着陶然,“你不应该那么做的。你永远是那么自以为是,你们这些傲慢的人都用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去‘帮助’别人。知道吗,你毁了我的一切!”

  “当每个人拿起枪的那一刻,他都会感到慌张,”面对冷冰冰的枪口,陶然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恐惧,“因为在他扣动扳机之前,是他掌握着主动。而扣动了扳机之后,他的处境变成了被动。你应该知道我擅长的谎言类型是‘转移’。”

  陶然松开手,子弹从手心掉落下来,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陶然的眼里只有冷漠,然后他拔出枪指着伊万,“我再问你一遍,她在哪里?”

  “我不得不夸奖你强悍的心理素质,但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而你的弱点之所以致命是因为它暴露给了我。”伊万说罢按下了遥控按钮,保时捷副驾驶座的门随之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暴雨,如同猛兽在咆哮,如同女子在呜咽。

  “这,这不可能!”陶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本能地向后连退几步。

  “不觉得很悲哀吗?你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恐而非内疚,明明你就是那个害死了她的人。你难道还有勇气直视她吗?”

  “蝉儿?”陶然的声音在颤抖。

  陶然似乎觉得,雨水淹没了一切声音。潮湿闷热的空气如同一双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心中交织着痛苦与麻木,此时的陶然如同石化般看着少女拿着枪朝自己靠近。脚步轻盈却每一下都践踏在陶然的胸口。

  理智随着时间不断消散,缠绕在陶然心头的不是如何脱险而是一个镜头——那由水波与气泡组成的淹溺的噩梦。是的,伊万说的没错,害死蝉儿的的确是陶然。那时他只有15岁,蝉儿则是陶然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相约在水库游泳,准备运动不足的陶然不慎脚抽了筋,而不了解急救知识的蝉儿只顾救陶然不暇考虑自身的安全。殊不知盲目救助溺水者很有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意识模糊的陶然本能地想要在水中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最终将前来施救的蝉儿拖下了碧绿的深渊。

  结果是,溺水者在随后赶来的成年人的救助下脱离了危险,而救人者在被拖上岸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波光与浮影如同电影镜头般一个又一个地在陶然眼前掠过。“瞄准他,蝉儿。”伊万在后面冷冷地说道。

  脚步声在离他十米之外的地方停住了,站在他面前的蝉儿拿枪指着陶然。

  而陶然,虽然手中握着上了子弹的枪,却似乎像是着了魔一般,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反抗”这一选项,而是像接受现实一般地默默注视着那枪口。

  三声枪响,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停车场的空旷空间内,但回声马上就被雨声彻底淹没了。

  枪声响彻之后,却没有一个人倒下。陶然依旧站在原地,只不过那与他擦肩而过的三发子弹让他猛然间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法子蹩脚的枪法。法子,是这个名字把陶然从恍惚的意识的碎片里拉回了现实。婵儿早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女孩一定是伊万把婵儿的人格灌输到一个用化妆盒伪装成婵儿模样的女子身上。究竟是该继续沉湎于对已逝者的哀悼中,还是为生者而奋起抗争?陶然在想到法子的那一刻心中便有了答案。

  就在陶然下定决心万不得已时枪杀眼前这个女孩的时候,她忽然放下了枪。

  “我已经原谅你了。”女孩的脸上慢慢舒展开一丝苦涩的笑容。

  猛然间,陶然觉得,这充斥着沉闷阴湿空气的停车场里,仿佛有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脸颊。十几年来,他一直被那连串的噩梦纠缠。在那一个个不眠的夜晚,陶然一直想着如何摆脱而非被原谅,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被原谅。而此刻,他终于从那噩梦中醒来了,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这美丽的世界。

  在那被雨声覆盖的寂静中,陶然同样报之以微笑。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段时间里,伊万早已经捡起了地上的子弹并且重新给手枪上了镗。于是,在他注意到情势变化的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陶然还没来得及将女孩扑倒,喷涌而出的火舌就已经击入了她的肩膀。

  “法子!”在匆匆逃走的伊万解除了化妆术之后,陶然才看清了女孩的真正面目。

  在陶然举枪反击的同时,伊万早已经钻进保时捷里了。

  “这里发生一起枪击事件,地址是XXXXXX。凶手驾车逃离了现场,保时捷,车牌号是XXXXXX。对,有一人受枪伤,需要急救!血型是A型。”放下电话后,陶然双膝跪在平躺在地上的法子身边。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法子的安危,丝毫没有考虑到救护车来了以后自己通缉犯的身份有可能会暴露。

  地点既然由伊万选定,他事先肯定毁坏了停车场的电梯。陶然看见了电梯外摆放着的“正在施工”字样,愁容便悄悄爬上了眉头。

  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脸上的血色在渐渐消退,眉毛因为剧痛而不断颤抖着。为了让法子支撑到救护车到来,陶然必须用紧急措施来止血。

  陶然扶起法子,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外套。暗红色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衬衫,庆幸的是子弹没有击穿动脉,只是损伤了静脉,但法子的肩胛骨却被击碎了,再轻微的触碰都会引起剧痛。

  “法子,我在这里,你千万不要睡过去,保持清醒好吗?”

  陶然此时顾不上礼节,他极小心地解开法子衬衫的扣子,把她受伤的肩膀露在外面。然后脱下自己白净的衬衫,用小刀把袖子割下来,裁成绷带绑在法子的伤口处。

  陶然焦急的心情在他不间断看表的动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看着法子愈发苍白的脸颊,陶然所能做的仅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没事的,击伤的不是动脉,只是静脉而已。

  “法子,我就在你身边,你听见了吗?你必须坚持住,不能睡过去。你能挺住的,一定要相信自己!你会坚持住的,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你们的救护车什么时候会到?”电话里,陶然的声音充满了惊恐与不安。

  “至少需要20分钟。你先冷静下来,听我的指示对伤者进行急救。首先,找一块干净的布包扎伤口,减少血液流失。”医生在努力平复陶然的心情。

  “这个我已经完成了,下一步是什么?”

  “然后将伤员的下肢抬高,高于心脏以使回心血量增加。伤员现在具体状况如何?他的神智与表情如何?”

  “没有什么表情,神智已经不清楚了,现在她对我说的话几乎无法做出回应,”陶然一边将法子的外套揉成一团垫在法子的小腿下面一边与医生说道,“我还需要做什么?”

  “她有可能因失血量过大而导致供氧量不足。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对其进行心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比例是5:1.需要我告诉你怎么做吗?”

  “我知道怎么做。”陶然红着脸扭过头去看了看即将昏迷的法子,事况紧急,已全然不允许他犹豫了。陶然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了心肺复苏操作。

  真正的心肺复苏术绝对不像影视剧中演得那样浪漫,实际情况甚至是枯燥的。陶然首先要采取“仰头抬颜”法以保证法子通气顺畅,然后迅速地对其进行连续五次胸外按压,同时还必须保证不能影响到脆弱的伤口。尽管陶然做得非常小心,但双手按下去的时候意识模糊的法子还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五次胸外按压之后是一次人工呼吸。紧张不安的陶然甚至有些窃喜,然而他立刻打消了这种想法,在陶然看来,这种因他人的痛苦而产生的窃喜让自己感到羞愧。他小心翼翼地捏住法子的鼻子,俯下身子让双唇紧紧贴住法子嘴唇的两侧。那一瞬间,陶然仿佛有一种触电的感觉,涌上头顶的血液充斥着他空白的大脑。陶然不让自己沉浸在如此原始的兴奋感中,他不紧不慢地在一秒钟时间里把自己肺泡里的空气注入法子的嘴里,然后松开嘴唇。

  就在陶然抬身准备继续为法子做胸外按压的时候,他隐隐约约仿佛听见法子念出了他的名字。

  在这样闷热潮湿的空气中,一个人完成心肺复苏术的确是非常辛苦的,不出两分钟,陶然就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但这短短的两分钟,在陶然看来竟是如此漫长。

  “坚持住。”陶然在为法子作胸外按压的同时不断为她打气,然而他却痛苦地发现法子的脸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血色了。

  “救护车什么时候会到?天哪,心肺复苏术好像没有效果。”陶然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你这么做是救不了她的。”背后响起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陶然慢慢回过头去,就在他惶恐的眼睛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徒劳无功的按压便停止了。让陶然始料未及的是,此时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西奥。

  “把这个放在她身上,只有这样才能救她。”西奥递过来他的怀表。

  陶然将怀表放入法子口袋里的时候,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法子的伤口上不再有血液渗出,呼吸和心跳也戛然间停止。法子的时间停止了走动。

  陶然终于松了口气,哆嗦着从地上站起身来面对着西奥。

  “谢谢你。”陶然重新穿上了他少了一个袖子同时沾满血的衬衫。

  “我和总统谈过了,他希望获得你的支持。但是总统仍旧不能解除对你的通缉令,因为官方上你仍旧是A国政府的敌人,”西奥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出现在此地的目的,“我们会以非正常渠道帮助你找到核弹,只要你能够完成任务,所有对你的指控都会被赦免。”

  “回头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不想思考这些,”陶然挥了挥手,同时疲惫地眯了眯眼睛,“不过真的非常感谢你……”

  “有件事我想你需要知道——亚什被杀了,莫嘉娜也被总裁劫走了。”

  陶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安全局本计划通过莫嘉娜找到弹头的,但很显然计划还没进行就被识破了。”

  “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陶然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你怎么会如此不自信?这可不像是我的学生。”

  陶然抿了抿嘴,从干涩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好吧。事实上,我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我可以通过伊万找到总裁。”

  “怎么做?”

  “在被我卸下又重新装回到伊万手枪里的子弹中,我动了一些手脚。通过那些子弹我能够跟踪伊万从而找到总裁。”

  “那你最好尽快跟上他,如果伊万更换手枪或是用光子弹了,你就无法找到他了。”

  陶然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法子,“不行,我必须陪着她。我不能就这么把她留在这里。”

  “冷静点陶然,你留下来对她的治疗起不到任何作用。况且你忘了吗,你仍然是个在逃犯,一旦你在医院里露面,就马上会有特工把你逮捕。”

  陶然盯着西奥,“那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照顾好她,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我发誓。”西奥的眼神是如此让人信服。

  陶然捡起地上的枪。在离开的那一刻,悄悄瞥了眼依然一动不动的法子。然后,在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停车场之前,悄然离去。

  一切都如同梦境,如同雨点打击着陶然的车窗,打击着陶然的心房。他仍旧清晰地记得他触碰法子的那一瞬间流窜全身的电流,那种仿佛被人攥住胸口的短暂的窒息感,那种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流窜到大脑里蚕食着血管的莫名的兴奋感,如今都在那车窗上颤抖的水波中,被洗刷成了远处朦胧的视野。

  陶然看了一眼摆在副驾驶座上的便携电脑,屏幕上一直高速移动的标志伊万位置的红点如今一动不动地静止了。这意味着两种情况,第一是伊万因什么原因停下来了,第二是他丢弃了手枪或者打光了子弹。紧握着方向盘的陶然在心里默默祈祷现实情况不是后者。

  “西奥,通知当地警方,如果他们发现了在逃的保时捷,保持距离跟踪,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赶到那里至少需半个小时,陶然所能做的仅仅只是寄希望于伊万在原地多待一会儿。

  当陶然一路高速赶到红点标记的那个小镇的时候,天空中已经看不见雨水了,在那广袤无垠的天际浮动着的,是如同灰尘一般的排云。

  伊万毫无顾忌地将车子停在了酒吧的外面。虽然电脑显示伊万仍在此处,但考虑到他随时有可能逃离,陶然顾不上思考这是否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将汽车停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拿着枪从后门绕了进去。

  “警察。”陶然左手拿着伪造的证件右手端着枪走进后门。就在他走进去的那一刻,一辆加长林肯已经从正门扬长而去了。

  这间酒吧就内部结构而言是非常适合接头的,室内非常昏暗,偌大的空间只有寥寥几扇窗户。但同时也不利于逃跑,因为总共只有前后两扇门可供出入,再加上酒吧内几乎没有什么客人,这让陶然抓到伊万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凭借着吧台附近的灯光,陶然一眼就发现了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的伊万。他的神经猛地紧绷了起来,端着枪悄悄朝目标靠近。即便如此,陶然仍旧感到十分疑惑,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找到伊万了?

  “举起你的手来。”陶然喝令男子的同时从背包里掏出微型测谎仪,以证实男子是否如自己预料的那样是伊万用化妆术伪装的替身。

  男子回过头的那一刻测谎仪的指示灯也闪烁了起来,面对着伊万的脸庞,陶然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伊万在哪里?”

  “我就是,”男子干涩地笑了笑,然后低头继续喝了一口酒,“不觉得很可悲吗,如今我作为‘人’的身份都被这个机器否认了,哼。”

  说罢男子便不顾陶然的再三警告,打开了手中的化妆盒。

  “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不然……”陶然这才发现男子所指的地方,躲在吧台后面瑟瑟发抖的女服务员变了相貌。

  “恐怕我无需再证明身份了吧?如果你想要为你的小女友报仇的话,尽管开枪好了。”伊万只是喝着酒,脸上写着连陶然都无法解读的表情。

  陶然满是不解地看着伊万,然后默默地关掉了测谎仪。

  “总裁在哪里?如果你帮助我找到弹头的话,我能保证你获得减刑。”

  伊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喝干了杯里的最后一口酒。

  “你知道为什么测谎仪会对我有反应吗?把它对准你自己试试看,你应该会发现同样的结果。难道你一直以来就没有怀疑过吗?”

  就在陶然准备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伊万忽然全身瘫倒在了桌子上。

  “该死!”匆忙跑过去的陶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伊万服下了事先藏好的毒药。他一边翻过伊万的身子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

  “没那个必要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了。多么可悲啊,在爱德华把那代表‘真相’的档案交给我之前,我居然一直忽视着测谎仪发出的警报,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但事实呢?你和我都是谎言捏造出来的一分子。哼,现在我这个谎言被拆穿了,我也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性了。”伊万的脸不断扭曲着,陶然已全然听不清他在哆嗦着说些什么。

  “告诉我,爱德华在哪里?”陶然怔了怔,此情此景下他来不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只顾着从伊万的嘴里套出总裁的行踪。

  “咳咳!”不出一分钟,伊万的脸上已经完全没了血色,他几乎已经失去所有意识了。但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他如同回光返照般地多了些气力,“答应我,答应我你一定会去找他的。”

  “嗯。”

  就在伊万拼尽全部力气把时间和地点告诉陶然之后,他的瞳孔已经失去了神采。

  “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对已经面如死灰的伊万,陶然已经无能为力。

  “……SPHINX00A2……”伊万拼尽全力从牙缝间挤出一串字。

  在此之前,陶然对于伊万嘴里莫名其妙的话语是持不屑态度的,但当他听见伊万口中最后留下的这一串字符的时候,他再也无法无视伊万的胡言乱语了。所有若即若离的线索都在此刻被联系在一起,凝聚成让人恐惧的预感。而那预感,就仿佛大锤一般重重挤压在陶然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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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谎言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