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衰亡(1)

　　“小姐……”几个看门人低下头，偷偷的打量着千雨身上脏兮兮的裙子，和提欧手里的破伞。

　　千雨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带着提欧匆匆的穿过玄关，上了一旁的楼梯。她可不想让爷爷看到现在的样子，那就不好解释啦。

　　胖子叔叔突然出现在楼梯中央的平台，面无表情的看着千雨。

　　“你回来啦，小姐。”

　　“呵呵，叔叔早安。”千雨向胖子行了个礼，虚伪的笑了。

　　“你这是去了哪儿呀？我和福安找遍了整个街区，也没找见你，昨天的会面也被迫取消了，唉，搞不好得罪了临风家的人，对我们贾人家以后的发展有所不利……”

　　“爷爷呢？他知道我的事了吗？”千雨不耐烦的打断胖子的话。临风家什么的，千雨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只是怕爷爷为自己担心。

　　“还不知道。老爷子最近几天睡得越来越多……”

　　千雨安心了：“喔，那就好。叔叔，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换了衣服，跟爷爷请安，然后就陪你去临风家。”

　　胖子却摆摆手，说：“不，不必了，小姐。今早我叫人送去了厚礼赔罪，临风家的事情，可以放放再说。眼前倒有一件急事，要请小姐去办。”

　　“这是交换吧，叔叔？”千雨望着胖子，小女孩稚气的脸孔，却透出一丝成人才有的冷漠、嘲讽的笑意。

　　胖子皱了皱眉，小眼镜上下抖了一抖：“怎么能这么说呢，小姐？我也是怕老爷子担心……”

　　千雨又一次打断胖子的话：“我知道，叔叔，你可关心爷爷呢。不说这个，这次，你要我见什么人？”

　　胖子沉默了一会。他开始明白了，眼前这个娇小的小侄女，并不是想象中的天真小女孩。也许该把她看做一个成熟的生意对手。

　　“访客是来自北演城的大商人，土俊。这个人可不简单，他是北演城的名人，掌握着那里一半的生意。当地人都说，北演领主整天忙来忙去，却有一半的钱都流入了土俊的口袋。”

　　北演城是铁岩城与碧落城中央的一块中立之地，当地领主八面玲珑，不但在北地诸侯中人缘不错，和南方的蛮族也有来往。这次蝶族剑指白凰，碧落、铁岩先后沦陷，北演城却独独免于战火，不能不说这位领主大人很有一套。土俊是北演第一的商人，其精明强干可想而知。

　　千雨点点头，胖子继续说道：“土俊每两年来铁岩城一次，每次都要来我们家拜访。土俊这个人有点怪癖，咱们家的老爷子又心高气傲，就一直把他拒之门外，所以小姐你没见过他。”

　　“不是这么简单吧？他做的什么生意？”千雨冷冷的看了胖子一眼，“提欧，去准备一下洗澡水，我快要脏死啦！”

　　“是的，小姐！”提欧临走时帮千雨瞪了胖子几眼，胖子装作没看见。

　　“他做的什么生意，小姐，待会你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自然咯，不是老爷子喜欢的，可是人逢乱世，不能总按常理出牌啊。”胖子遮遮掩掩的说。

　　“我把话说在前头。第一，我这次去，只是见个面，爷爷还健在，现在家里管事的是姑妈，我一个小女孩家，什么事做不了主；第二，叔叔你和这个什么土俊私底下有任何交易，都与我无关；第三，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和姑妈，你也要把昨晚的事忘掉。”说完，千雨自顾自的上楼去了，把吃惊的胖子留在原地。过了好久，胖子才回过神来，望着千雨离去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想不到啊，小姐啊小姐，你竟然那么像老爷子。难道，这都是天意？”

　　洗过澡，吃过了早餐，千雨一个人悄悄来到老祖父的房间。老祖父睡得很沉很沉，仿佛和那张百年的老木床连成一体。千雨帮老祖父理了理额头垂下来的一绺乱发，温柔的看了他一会，便离开了房间。胖子叔叔早已等在门口，千雨感觉得到，胖子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了一点改变，至少他更加小心的避开的千雨的眼睛。

　　他们上了马车，沿着海浪线超码头方向前进。走不多远，千雨就看到一座黑色的三角帐篷的尖儿从几块礁石中脱颖而出。那儿是一个小小的海角，三面皆是悬崖，把帐篷建在那里，不管怎么说，也是与众不同的行为了。

　　走近了再看，那帐篷原来是搭在一部车子顶上，也不是纯黑色，那油腻腻的与其说是油彩，倒更像翻皮毛毡上的血污。爱干净的千雨顿时有点恶心。

　　“小姐，我们到了，这就是土俊的帐篷。”

　　千雨点点头，率先下了马车，回头一看，胖子却没有跟下来：“你不一起来吗，叔叔？”

　　胖子苦笑：“不了。他那个人有点怪，他说，我没资格进他的帐篷。”

　　千雨一个人走向帐篷，那门口有两个皮肤黝黑的南蛮人，一个蹲坐在地上，小声吹着蛇笛，好像是一种奇怪的欢迎仪式。另一个则弯腰保持行礼的姿态，等千雨走近了，便用一根扭曲的细棍子挑开了门帘。千雨瞟了那棍子一眼，好像是用什么动物的腿骨做的，心里又是一阵恶心。这土俊还真是个怪家伙，爷爷讨厌他，想必有充足的理由。

　　帐篷里黑洞洞的，弥漫着一股怪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腐败似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大概有一张老熊皮那么厚，把千雨整个鞋跟都陷了进去。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欢迎！欢迎！”还啪啪的鼓掌，让人感觉有点不寒而栗。

　　转瞬间，前后左右都有烛光亮了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体型庞大的人，五官长得难以形容的丑陋不说，耳朵根上还生着一簇簇的黑毛，胡乱的蓬起，取代了本来该长在头顶的头发——这人是一个秃顶。看到千雨脸上露出恶心的表情，他反而笑了，露出两颗发黄的长獠牙。千雨一下子明白了，这人不是一个纯正的北地人，他有兽族血统，用铁岩土人的话讲，是一个半兽。

　　“我是土俊，北演城的行商。我长得丑，小姐不要见怪！”半兽人土俊佝偻着腰，点燃了左近的一支香，大大的肚子几乎蹭到蜡烛的火苗。千雨不知道他点香干什么，兴许是为了掩盖他身上的臭味？

　　“我是千雨，贾人家的女儿。”千雨简洁明了的自我介绍完了，皱着眉，继续看半兽人的秃顶。

　　“嘿嘿，千雨小姐，我早就听说过你啦。前些天，我在北演买了一个能说会唱的女奴隶，那女人说，铁岩堡里有两朵雪莲，贾人家里有一支水仙，看来她至少说了一半实话啦。”这些话本来是油嘴滑舌的，可在一个半兽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是味道！

　　“贾人家的水仙，是说我的姑妈吧？！”千雨恼火的往后靠了靠，随时准备夺门而出。“时间有限，土俊先生，我这次来只是应叔叔的请求，来和你见个面，请问你还有什么事？”

　　“不、不！美丽的小姐，美丽的千雨小姐，你完全误解我啦。我没有任何企图，真的。你看，我是一个半兽人，用你们北地人的话讲，是一个杂种蠢蛋。我来铁岩，只是想学点你们北地人的礼仪，以后有生意上的来往也方便……”

　　“那么，我叔叔会负责给你找一位礼仪老师。再见。”说着，千雨转身就走。她本来就离门帘只有两步，这一走，一只脚就踩到门口的迎宾踏垫上了。但不知怎地，下一步迈出去，却碰到了一团软乎乎的怪东西，瞪大眼睛一看，那竟然是土俊肥胖的小腿，不知怎地，那半兽挡到面前了！那张丑陋的怪脸，像一块死人皮似的朝千雨的小脸贴过来，千雨吓得尖叫出声，连连后退，但土俊的身躯太庞大了，仅仅向前伸长脖子就跟得上千雨的步伐。这一来一去，反而把千雨逼进了帐篷深处。

　　“你要干什么？！”

　　“真是美丽的小姐呀……”土俊用泛黄的长舌头舔了舔厚嘴唇，吐出一股恶臭的口气，慢慢缩回了头，用他半生不熟的北地话赞道：“小姐，你真美，而且，是好聪明的那种美。和你这样美丽的小姐在一起，我简直是不想活啦。”

　　“我警告你，土俊，这里可是贾人家的私人海滩，我叔叔就在外面……”叔叔？千雨感到一阵恐惧，自己不会是被叔叔卖给这个北演城的怪物了吧？可是刚刚没有感觉到那么强烈的恶意呀？！

　　土俊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像一张被揉搓过的面具。半兽人低吼着用硕大的爪子抓着自己的前胸，抓出了两条深深的血痕，眨眼间，长而杂的胸毛被渗出的血浆粘在一起，好像烂泥地里的野草。千雨吓坏了，土俊却一直不停手，好像要把整个胸口抓烂才罢休。千雨随手抓起身边的一根东西，想要自卫。但那土俊又慢慢回复正常了，不止如此，他努力展现出一个半兽人所能做到的最接近温文尔雅的气质，静默的看着千雨。千雨心跳如鼓，突然发现手里拿的竟是一根长长的腿骨，想要立刻扔掉，但那样的话就没有武器防身了，只好忍着。手捏得太用力，不久，那骨头里竟然渗出了黏糊糊的液体。

　　“请原谅我的失态。”土俊说，“我脑子里有一个烂洞，偶尔就会发狂，但我还控制得住。我吓到你了，小姐。真是抱歉。一切都好了，你不用怕我。你可以把棍子丢掉啦。”

　　“不，我不相信你。让我离开这。”千雨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经过这一番异变，她对半兽的感觉已经从厌恶转为恐惧。

　　“遵从你的吩咐，千雨小姐。”土俊说。帐篷里的蜡烛忽地一暗，平地升起一阵阴寒。千雨快步跑向门帘，但那门帘却缝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开。

　　“你听我说，小姐，不需要回答，只要听我说就可以了。只要几句话，然后，我就让奴隶们送你回去。”土俊向后缩了缩，把难看的大头塞进了阴影里：“我知道你们贾人家是北地最大的商人，生丝、珠宝、古董、武器，几乎一切的生意，都和贾人家有关。只有一种生意你们不做，那，就是人。而我土俊，是北地做这个的行家。”

　　“当然，铁岩城和别地不同，这里的领主顽固不化，比城墙的石头还硬，他们不准做人的生意。不过，现在蝶族来了，一切都变啦。这对我土俊，是一个机会，对你们贾人家，也是一个机会。只要我们携起手来，这世上，就没有我们不能做的生意，没有我们不能赚的钱。”

　　“土俊……”千雨鼓起勇气对半兽说：“如果你说的是奴隶交易，爷爷不会同意。”

　　“对。你们的老爷子，他比铁岩大人还硬气那。但是，今天日落以后，一切都会改变。你瞧，小姐！”土俊硕大的头颅又从阴影里伸了出来，用指节戳着太阳穴，啪啪直响：“我脑子里烂了，好多年了。要不是我身上有一半兽族的血，我早就死了。我能闻到死亡的味道。在你们贾人家，我闻到了这个味儿。所以我在这等。”

　　“你等什么？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杂种怪物！”千雨许久以来挤压的委屈突然爆发，眼泪一下子涌出，奋力把手里的骨头扔向土俊。他没有躲，让那骨头砸中了额头。千雨又捡起身边的一个铁香炉，投掷过去，被土俊用手轻轻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