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衰亡(2)

　　土俊把香炉放下，高声叫道：“烂鼻子！送客！”千雨身后的门帘随即撕开，露出一条裂缝。黑皮肤的南蛮人躬身站在门外。千雨用小皮靴狠狠的踢在那人肚子上，但南蛮人一动也不动。千雨擦掉眼角的眼泪，走向叔叔的马车。

　　“小姐，你见到他了？”胖子拉开车厢的门，有意回避着千雨的目光。

　　千雨点点头，没有说话。她跳上马车，捉着裙角缓慢而轻盈的坐下，整个过程中都在调节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当她坐下来，小皮靴的鞋跟在木板上踩实，整个人便已经恢复如常。

　　贾人家的儿女，自小就要锻炼出超强的自控能力。贾人家玩的是操纵人心的生意，若是暴露了自己的心意，一切就完了。千雨不像姑妈那样冷血，但或许是孤独得久了，千雨有一颗冷漠的心，让她可以无视别人对自己的探询。

　　千雨知道，这样的自己，已经不能算是纯真的小女孩。但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千雨，聪明的小千雨，必须要在爷爷故去之前成长为一个大人。所谓大人，就是那种能够在谎话中游泳，并享受乐趣的人，就像胖子叔叔和姑妈那样。

　　“他做的是奴隶生意。爷爷不喜欢。”

　　“是啊，谁喜欢呢。可是年头不同了。现在兽人、南蛮人和绿人都在城里走，有主子，自然就有奴隶，咱们不做也会有别家做呀。”

　　“姑妈会不会做？”

　　“她？……哦，当然，这是大势所趋，谁能免俗呢。”

　　又在说谎。千雨不置可否，又问道：“要是我答应土俊，跟北演城做奴隶交易，他会帮你对付姑妈，是这样吧？”

　　“别说得这样难听吧，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小千雨！”胖子狡猾的笑了，这次是真心流露的笑容。

　　“那么，我要提条件作为交换。”

　　“什么条件？”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叔叔。”

　　这天晚上，贾人家老祖父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老祖父死前清醒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呼唤千雨，可是姑妈的人把卧室层层包围住了，就是不让千雨进去，后来是靠着胖子叔叔的鼎力帮忙，千雨才得以见老祖父最后一面。

　　老祖父挥了挥手，胖子叔叔便把所有的人都请出卧室，只留下千雨。看着爷爷形同枯槁的脸，千雨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紧紧抓着爷爷的手，仿佛那样就能留住他。

　　“小千雨……我的小宝贝，你越来越漂亮啦。”老人的双眼炯炯有神，千雨简直能从那目光中读到他的一切心思。

　　“是的，爷爷。外面的人都编成歌了呢：铁岩堡里有两朵雪莲，贾人家里有一支水仙！说的就是我呀，爷爷！”

　　“呸！真是个不害臊的孩子。一个小淑女怎么能讲出这样自恋的话？”

　　“我知道错啦，爷爷。”千雨笑了，撒娇的扑在老人身上，害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金丝被面上立刻绽开了一片混杂的血迹。

　　“医生！医生！”千雨急得大叫，可是老祖父却用手势制止她。

　　“没用啦，小千雨。我老了，这里面都已经朽烂。现在说话都很费力。”老人微笑着说，“看看我的眼睛吧，趁着它还能睁开。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教你的游戏吗？”

　　才一会儿，老祖父的眼睛已经从清澈变得浑浊，千雨知道，他恐怕已经失明了。但同时千雨也明白了老祖父的意思。爷爷一定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告诉我，可是又不能让外面的人听到。小时候的游戏，指的是两个心之眼的拥有者用眼睛交谈。只是千雨不能像老祖父那样集中精神，因而只有千雨能听到老祖父的心声，老祖父就只有听一些杂音了。

　　“好吧，让我试试。我都有点忘了！”

　　老人微笑着，把心声映在眼中，就像一行行字那样清楚。千雨紧紧抓着爷爷的手，在心中默读他最后的留言。

　　“千雨，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孙女。你的爸爸，他不是贾人家的儿子。他是我朋友的儿子。记得那个朋友吗，我给你讲过的，我盗取了他的想法，赚了我这辈子第一笔大钱。对于这件事，我并不后悔。人只要活着，就无法不伤害别人，何况商场如战场！但我没想到他会自杀，更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也随他去了。我只能把他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养大，算作一个小小的赎罪。”

　　“这件事让我终于明白了，心之眼何以被称作是一种诅咒。我们不是神，我们不该阅读别人的心灵，我们没有权力定人生死。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生意场上用过心之眼。”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你的姑妈。也许是天神觉得给我的惩罚还不够，我五十岁的时候，在海上染了一种恶疾，侥幸活了下来，但你的父母却被我带回来的恶疾害死了。那时你才出生不久。我抱着襁褓中的你，质问天神，为什么不把惩罚降在我身上，偏要伤害那些无辜的人，然而，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你的心之眼。”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并非贾人家的孩子，怎么会拥有心之眼呢？而我自己的女儿却没有！这是不是五神决定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姑妈知道你出身的秘密，其他人都不知道。她一直觉得我不够爱她的妈妈，也不够爱她，她觉得我只对你的爸爸偏心，所以她恨他，也恨你。但那是错的，我只是有意无意的多维护你爸爸一些罢了。现在你知道，你的姑妈为什么讨厌你了。她没有心之眼，按照家规，她不能继承贾人家，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一切交给你。”

　　“千雨……我的小宝贝。”老祖父尽力仰起面孔，望着千雨，他紧锁了一辈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原谅！我听到，你的爸爸妈妈原谅我啦。”

　　“离开吧。我的小宝贝。就在今晚。离开贾人家，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燕鸥，在蓝天碧海间恣意翱翔。那儿才是你的世界……”

　　老祖父的手没了力气，要千雨用力握住才没有松脱。但千雨却无法让他不闭上双眼。在那一刻，千雨并未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悲伤，她只是觉得更加孤单了，冬天的寒意终于降临在这座永远温暖的白房子中，眼泪划过脸颊时，更能清楚的感觉到那种冷。

　　不知是谁推开了房门，那一大群贾人家的亲戚们鱼贯的涌了进来，发出乱七八糟的、早就练好了的哭声。有人把千雨从老祖父身上拉起来，带她回楼上的房间。千雨毫无知觉的跟从着，在人群中穿过。

　　“老爷子去了，以后姑奶奶就是咱们贾人家的长辈，这些事……”

　　“嘿！嘿！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老爷子之前也说过，姑奶奶缺一种天分，做不了家主，这话很多人都听到了。谁当家，现在可还没定那。”

　　即使听到这种冷酷无情的争论，千雨的心也不会有半点难过。她早就知道是这样的了。大人的世界，从来就是如此。“你要争夺他们在争夺的东西，即使你不喜欢。”因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构成的方式。

　　千雨迷迷糊糊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鞋也没脱，就一下扑进了厚厚的天鹅绒软床里。提欧不在那里，其他人也不在。千雨仿佛和老祖父一起被遗忘了。尽管对胖子叔叔以及其他跟姑妈合不来的亲戚来说，千雨本该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深夜，不知什么时候，千雨被提欧叫醒了。小侍女嘘着食指，告诫千雨不要讲话，月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提欧的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眼里有泪光闪动。

　　“小姐！小姐！你得赶快离开这！天亮就来不及了！”

　　“怎么了，提欧？出了什么事？”

　　“我听见胖子和一个南蛮黑鬼在花园的角落里讲话，他们说……”提欧的声音有些哽咽，“该死的胖子！他们商量着，要把小姐你卖给那个北演城的老行商，土俊！这帮混蛋！他们……小姐，事不宜迟，你赶快走吧！”

　　“提欧……嗯！”千雨用力的点头。

　　她们悄悄溜出了房间，沿着白房子外的铁梯下了二楼，又绕进了仆人们居住的地下室。在厨房里，提欧给千雨准备好了一套男仆的衣衫，帮她换上，又用黑煤灰抹在千雨苍白的小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好了，让我看看，小姐！……好像还有些不对！”

　　“我知道哪里不对。”千雨叹了口气，自己到橱柜里找了一把快刀，撂在身边，开始解开束着的头发。金色的发丝像瀑布那样披散下来，一束束的波浪卷便如瀑布中礁石激起的浪花般洁白、绚烂。她的头发漂亮极了，简直比她那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还要漂亮。

　　“要把头发也剪掉吗？”提欧心疼的问道，“那可是小姐的头发呀！”

　　“别磨磨蹭蹭了，快来帮忙！”

　　千雨剪掉了头发，又用煤灰在头发里涂了一遍，整个人都变得邋遢了，乍看上去就像厨房里帮工的小厮。两人出了地下室，小心翼翼的开门，溜进了庭院。房子里好多房间的灯还亮着，但幸运的是，院子里并没有人巡逻，睡得死猪样的门卫的鼾声，一出大厅就能听到了。

　　“走那边。”千雨说，“你帮我从墙上越过去。不要惊动那些家伙！”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五分钟后，千雨就落到了院墙外面，和提欧一墙之隔。脚下踩着细细的沙子，风有些冷，但千雨却热得流汗。她用力的拍了拍白墙，也不怕发出声响。

　　“提欧，我走啦。你自己要小心！”

　　“小姐！你多保重！”提欧已经在哭啦，“我……人家会想你的！”

　　“嗯，我也会想你的。再见！”

　　千雨快跑起来，离白房子越来越远。那漂亮的建筑变得微不足道，只如沙滩上一片贝壳。整个世界一片空阔，哗哗的海浪声，像天空的呓语，伴着苍青的月光和琐碎的风四处流浪。爷爷说，做一只自由的燕鸥。他已经料到一切了吗。千雨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了。她想要大叫，可是她太过斯文，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大喊出声。

　　“嘿！”跑进码头区的时候，突然有人出现在面前，手里还提着一盏不亮的破灯笼。“哇！不会是你吧？大小姐！”那人叫道。

　　那居然是画家。千雨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一时无法答话。不是千雨的伪装不够好，只因在夜里，看不清人脸上的细节，形体就不容易伪装啦。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的头发呢？出了什么事？”画家满脸惊异的样子，看得千雨几乎想笑。

　　“剪了呗。画家，嘿，你怎么深夜一个人在这？不会是想守在我家门口等我吧？”

　　“别自恋了！难道你以为全世界都是你的吗，大小姐。”画家怒道，“我只是来这边散步的。”

　　“深夜一个人到私人海滩散步？”千雨咯咯笑了起来，鼻尖上的煤灰都抖掉不少。“承认吧，画家，你就是来见我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对。我是来看你的，不过，我是来要钱的。呶，这是你的耳环！”画家把耳朵掏了出来，递给千雨，那颗粉色的珍珠在夜色里闪着荧光。

　　千雨没有接，看着画家，脸上的笑容一僵，又要哭起来了。这可把画家吓怕了，连忙说：“别哭，别哭！没有钱的话，下次再换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在篝火家也是最公道的！不做金手指！”

　　“画家！”千雨叫了一声，一下扑到画家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喂喂！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你别哭，别哭了！”被一个女孩子这样抱着，画家手足无措了，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那里，双臂张开，不知做什么好。过了好一阵，他才犹豫着抱住了她。

　　“怎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画家嘟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