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篝火

　　在一群陌生孩子的围观下，千雨忐忑不安的走到尚未熄灭的篝火堆旁。那儿有一根半截树桩做成的桌子，那后面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女，正等着千雨。她虽然一直望着千雨走来，目光却有些游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里是国王大街的流浪儿聚居之所，叫篝火之家。篝火之家里有一个爸爸，叫臭石头，另有好几十个孩子，画家便是其中一员。画家不合群，在篝火之家里没有特别亲近的人，连这个大家庭具体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榴莲姐姐，我从没见过这么胖的孩子，她不会也是流浪儿吧？”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扯着身旁稍大一点的女孩子说。

　　“嘘。也许是一种病。你看她的眼角都黑啦。肯定不正常！”那女孩答道。走过她身边时，千雨敏感的嗅到了一股难闻的臭气，五神在上，那就是她被叫做榴莲的原因吧！

　　“她是画家带来的。画家说，她父母早死，是码头有钱人家的杂工，昨晚因为打坏了女主人的瓶子被赶出来啦。”一个头上长着鹿角一样的怪东西的男孩指着千雨说。

　　“咦？她？画家不是说是个男孩吗？”

　　“你看她像个男孩吗。眼睫毛长得那样！”长鹿角的男孩道。

　　“你们都错了！这个女孩肯定不是普通的仆人！”一个眼神贼溜溜的男孩叫道，把千雨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穿了呢，但那男孩接下来的话让她安下了心：“她就算是仆人，也是在厨房里帮工的，要不，能吃得这么胖？”

　　“哦哦，有道理！”

　　要镇定！不然画家就白费心啦。千雨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这里是强大的篝火之家，国王大街唯一能收留我的地方。只要加入这个大家庭，以后就是画家的兄弟姐妹啦。

　　画家说什么来着？在篝火家，必须要牢记以下几件事：第一，永远听爸爸的，因为只有爸爸能给你食物；第二，必须要为家庭做出贡献，不做事，就没有吃的；第三，想要一直吃到黑面包和糕点，你得成为一名爱子；第四，从来没有一个普通的孩子能成为爱子；第五，绝对不要得罪唠叨婆，即使你只是瞪她一眼，她会记恨你一辈子！

　　此刻，千雨就站在画家嘴里那个最可怕的姐妹，唠叨婆的面前。画家那家伙，说话总是惜字如金的，即使对千雨也显得很不耐烦，可关于这个唠叨婆还是浓墨重彩的讲了半天。他说唠叨婆是家里的书记，家里的一切大小事情，按规矩都要向唠叨婆汇报，然后再由唠叨婆向爸爸反映。唠叨婆不是普通的孩子，她拥有天赐的超级记忆力，她看到、听到的任何事都能完整无缺的记忆，而且她虽然年纪不小，却比家里最小的妹妹还小气、善妒、睚眦必报，一旦得罪她，你麻烦大啦。不过，虽然她地位特殊，也不要与她走得太近。因为她记的东西太多啦，一遇到个人就会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让你听的耳朵发麻，好像几千个苍蝇围着你的脑袋转！所以她才叫唠叨婆！

　　千雨站在唠叨婆面前好一会儿，唠叨婆却像没看到她似的，呆呆的出神。千雨不得不咳嗽一下吸引她的注意。

　　唠叨婆这才看到了千雨，抬起脸孔，认真的打量着她。“喔，你就是画家带来的那个孩子？”

　　此时她一定在记忆我的脸呢。千雨心想，不由得也打量起唠叨婆来。出乎意料，这个乞丐装的瘦小少女，却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皮肤雪白，五官精致，比千雨认识的那些整天浓妆艳抹的千金小姐们强了不止一个等级。而最让人过目难忘的，是她微微歪向一边的唇角，似乎总带着一种温婉的歉意，让人忍不住对她心生怜惜而痴迷不已。

　　“哎呀。这哪是个男孩子啊。画家那家伙真是笨蛋！”唠叨婆叫道。

　　“你看，我就说吧！”千雨身后有人叫了起来，又是一阵哄闹。

　　“人家、人家就是男的！”千雨急道，小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唠叨婆潇洒的一摆手：“得了！不用跟我解释！反正我也不会跟爸爸汇报。爸爸去了码头，今明两天，家里由我做主。你多大年纪？我得给你安排工作。”

　　“十二……十三岁了！我十三岁了！”千雨大声回答。

　　“嘿！真有劲！力气不错呀！”唠叨婆赞道，“年纪也够了，看来，家里大多数的活计你都能做。在那之前，还得给你取个名字。”

　　“我叫千。”千雨颇为得意的说。这个假名是千雨早想好的，有男子气概，又和千雨本来的名字相近。

　　“千！那比百还要大好几倍！了不得的名字呀！”一个小女孩喊了起来。

　　唠叨婆却摇摇头：“谁记得住这样的名字？在家里，大家的名字都是一看人就明白了。你看，长得像猴子就叫猴子，长得像熊的就叫大熊，头上生着鹿角的就叫鹿角，整天背着画夹写写画画的就叫画家，都是多么好的名字呀。嘿，新来的妹妹，我想到适合你的名字啦，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胖子，是我们篝火家新的一员啦！”

　　“喔喔！不愧是唠叨婆姐姐，取了一个好名字呢！”立刻有人带头鼓掌。

　　“好名字呢！真的不错呢！很适合这个小姐姐呀！”

　　什么？胖子？！千雨气得两个小腮帮都鼓了起来。我每天都有注意体重呢。像我这样年纪的女孩是要长身体的，稍稍重一点有什么不好？何况，白凰城的棉糖又那样好吃！

　　但千雨知道唠叨婆并没有恶意，这也是家里的规矩，只好勉强的笑笑。

　　唠叨婆似乎看出千雨有点不高兴，又说：“我的妹妹呀，你可不知道，叫胖子，在咱们篝火家是难得的荣誉！上一个胖子还是十年前的事那。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当上书记两个月，胖子跟着独眼叔叔从南方回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真的惊呆啦，我那时还从没见过一个胖得连脖子都没有的男孩！独眼叔叔跟爸爸说，胖子在碧落城主的厨房里吃了一个月，啧啧，真是让人羡慕的经历！那时好多姐妹都喜欢缠着胖子，听他讲南方人的菜谱呢。唉！不过，真可惜，胖子没活过十一岁。生日的那天他参加了爱子考试，在南城的塔上摔死啦。真的好可怜！当时还有一个孩子跟他一起去的……嘿，我又说些有的没的的啦！真是抱歉！你别介意呀，胖子妹妹，我记的东西太多啦，偶尔就会跟人唠叨，大家都烦啦。你以后要是不太忙，不妨来陪陪我……当时，跟着胖子一起考试的孩子叫泥鳅，是个大滑头来着……”

　　唠叨婆没完没了的唠叨起来，千雨身边的孩子们纷纷叹气，走了开去。那个头上长着鹿角……喔，应该是名叫鹿角的小男孩忍不住了，一下跳到大树桩前，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唠叨婆大姐，你不要再说啦！你看大家都走掉了！胖子姐姐还等着你给安排工作！”

　　千雨苦笑不已，看来，胖子这个头衔算是摘不掉了。

　　唠叨婆抬头四顾：“大家都走了吗？哎呀，我本来还想安排人带着胖子妹妹呢。这下可怎么办？”

　　“怎么办？只好晚上大家都回来的时候再做了！都怪你太唠叨了！胖子姐，我们走，别理她，让她跟树桩说去！”鹿角拉着千雨离开了唠叨婆。临走的时候，千雨回身向唠叨婆致意，看到那少女脸上的歉意更深了，让千雨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鹿角带千雨到了篝火附近的小树林，那有一座不知多少年前烧塌的屋子，每面墙壁都烧得焦黑，画家正站在那里等她。看到画家，鹿角客客气气的叫了一声哥哥，便走开了，留下千雨和画家呆在一块。

　　“怎么样？她很唠叨吧？比一群黄蜂还厉害吧？”画家笑嘻嘻的说。

　　“哎呀！没想到真有这么唠叨的人！她才多大年纪呀，就被叫唠叨婆。这要是老了可怎么得了。”

　　画家点点头，不出声的在千雨身旁坐下，拿出了他的画夹，开始在纸上勾勾抹抹。千雨偷瞄了一眼，画家画的似乎正是死城的地图。那儿是古代筑神师留下的遗迹，对画家来说相当重要吧。画家并没有唠叨婆那样的记忆，得在遗忘之前，尽量准确的绘下来。

　　千雨什么都不做。整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夜色慢慢降临了。

　　千雨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半睁着眼睛，天空夜色渐浓，晚霞尚未散去，孤独的守夜星已经在天边点起了灯笼，一个一个叫醒它贪睡的姐妹。等到星斗一颗颗缀满天空，却看不见守夜星的影子了。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只有一片孤寂的云影。

　　千雨知道画家为什么不陪自己一起去唠叨婆那儿。那里人太多了，虽然都是兄弟姐妹，可并没有人喜欢画家。画家只是想避免尴尬。也许是因为他太独特了？

　　是的，就是这样。同样独特的唠叨婆，不也没有朋友吗？她脸上常带着的那种歉意，不就是孤独的证明？对朋友，是不需要歉意的。

　　而我，在白房子的时候，不也跟他们一样孤独吗？或许，这就是我对他们感到亲近的原因？

　　千雨闭上双眼。气温下降得很快，只穿一件单衣的千雨禁不住瑟瑟发抖。耳畔是北风掠过草叶发出的嗖嗖声。那些倔强的野草正拼命的伸展开叶片，仿佛要向铁岩的冬天证明自己。

　　爷爷，提欧，我现在已经自由了。我看到了广大的世界，可是我也害怕它。我会变得不孤单吗？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重新走进笼子里，你们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到晚餐时间啦，大小姐。你看，红红的篝火点起来啦。”画家摇晃千雨的手臂。

　　“别叫我大小姐！说过好多遍了！”千雨怒道，拨开了画家的手。

　　“喔，对了，唠叨婆给你取了新名字。叫什么？”

　　千雨眉头一皱，小腮帮又鼓了起来：“哼！”

　　“嗨，我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名字。不过，你也别生气，在我们篝火家怎么会有你那种文绉绉的名字呢？”

　　千雨转过脸来看着他：“你这是在安慰我吗，画家？”

　　画家倒起身就走：“不是。是讽刺你呢。”

　　“不诚实！哼。”

　　她跟着他回到了篝火之家。篝火烧得旺极了，把整个地方都照得红彤彤。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火焰等候晚餐，叽叽喳喳的交谈，那情形仿佛是一次绝妙野餐会的开场，只要一移开视线，美味佳肴就会伴着快乐的琴声出现。

　　千雨知道他们等的不可能是什么珍馐佳肴，因为他们只是些流浪儿罢了，看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可怜样，显然连吃饱都成问题。可是——可是，他们怎么能笑得如此开心？篝火的光在他们眼睛里窜动，那种奇妙的神采，可以称之为幸福吧？

　　刹那间，千雨呆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在她十二年的记忆里，不知参加过多少次豪华的盛宴，见过多少衣着华贵、举止雍容的贵客群聚一堂，但她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幸福。

　　唠叨婆走到千雨面前，微笑着把一把东西塞到千雨手里：“嘿，胖子妹妹，不好意思，爸爸只留下一天份的食物，你看，你是新来的，还没有做事呢，不能给你吃太多！”

　　千雨张开小手一看，她的晚餐竟然只是一把潮乎乎的豆子，看样子不知多少年前煮熟的了……

　　“原来你叫胖子！”画家的嘴角一扬，露出一个狡猾的笑意，掏出了自己的晚餐——一大块黑面包，故意在千雨面前晃了一下，塞进嘴里。

　　“喂！你怎么可以吃那么多！”千雨已经很饿了，顾不上害羞。

　　“因为他是爱子。”身边的一个小男孩不乐意的答道，“虽然他是爱子里最没用的。”

　　“想要我的面包吗？你想要吗？你想要吗？”画家诱惑千雨。

　　“才不要！你、你都咬过了！”

　　“那最好！”

　　唠叨婆拉着千雨一起在火堆前坐下，“没办法，食物很少，分配的时候必须照家里的规矩呢。我得给你分配个活儿，要不，明天你就没的吃啦。你擅长做什么？”

　　千雨一边嚼着难吃的豆子，一边告诉唠叨婆，她虽然只有十三岁，可是她的六弦琴弹得相当好，她泡茶的技术很高，她还擅长绘画，做过唱诗班的领唱，很多大人都夸奖她多才多艺呢。唠叨婆听得连连摇头，等千雨一点一点极为吝惜的吃完了豆子，就毫不客气的批评千雨，说她会的那些一点用处都没有。在篝火之家，要活下去，就必须能够弄到吃的，或者弄到钱。

　　千雨愣住了，舔了舔嘴唇，向篝火靠了靠。一天只吃了那一点东西，非但没饱，倒比之前更饿。“那怎么办呢？”千雨无助的看着唠叨婆说。

　　“你能不能做金手指？”

　　“金手指？”千雨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能点石成金的手吗？”

　　“嗨！就是小偷啦！小偷！能带来金币的手指！”身边一个头顶生癞的男孩叫道，“唠叨婆姐，你问了也是白问。你看她那么胖，手上都是肉，肯定笨死啦。”

　　“做小偷可不好……”千雨小声抱怨：“爷爷说，偷窃不会让人变富……”

　　“让她跟着独脚他们讨饭可好？”有人出主意。

　　“得了！见到这么胖的小孩，谁还会给钱啊！别连累了别的兄弟姐妹！”

　　“可以让她去市集钓鱼吗？那儿最近很多外地人。”

　　“钓鱼！”千雨一听乐了：“我会钓鱼！嘿，我五岁的时候就钓到过这么大的鱼呢！”

　　“笨蛋，钓鱼是几个人一起去骗外地来的傻子。你以为真钓鱼呀？那要给码头兄弟进贡呢！”鹿角护着千雨说，看得出来，这孩子对千雨有好感。“要我说呀，胖子姐刚到咱们家，什么都不懂，不如先分配些简单的活给她。”

　　“那……就让她到南市摆摊好了，反正我们从码头弄到的小东西也卖不完。鹿角，癞头，你们明天带着胖子妹妹一起摆摊吧。”唠叨婆做了最后决定。

　　“好。”两个男孩答应着，鹿角很高兴，癞头则显得有些不情愿。

　　孩子们闹哄哄的散开了，各自找地方睡觉。千雨听到几个小女孩在议论她，声音挺大的，一点也不怕她注意。

　　“我打赌，胖子活不过这个冬天。”

　　“赌一口黑面包吧！”

　　“不行！你那么大的嘴，谁跟你赌啊！”

　　听到这样的对话，千雨忍不住噗嗤笑啦。虽然又冷又饿，对明天也没有丝毫把握，甚至连在哪睡觉也不知道，千雨却一点也不担心，莫名的快乐起来。

　　唠叨婆走过来，给了千雨一个半截的麻袋做被子。看得出来，唠叨婆想要把千雨发展为下一个唠叨对象。千雨对此一点都不介意，正相反，她对很多事情都充满兴趣。比如，爸爸是怎样一个人？再比如，画家是如何被收养的？唠叨婆正好可以帮助她。

　　千雨忽然明白了自己感到如此轻松，如此快乐的原因。那些小孩子说的话也许是粗鲁、不礼貌的，但他们却并没有恶意，而且，他们说的全都是真话，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是真诚的，没有一丝虚假。难怪他们能这样愉快的交流。这在白房子里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啊。

　　变得不孤独的第一步，就是讲真话。千雨默默的对自己说。

　　这时唠叨婆抱着自己的被子挤了过来，两个小女孩背靠着树桩坐在一块，对着明亮的篝火。唠叨婆说：“嘿，胖子妹妹，你还没见过血滴吧？他可是我们篝火家最奇怪的孩子。他有这么高，样子有点小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就像晶莹的血珠一样鲜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