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血滴(1)

　　老祖父坐在他的大摇椅里晒太阳，脸色红红的，好像刚喝了一瓶龙舌兰酒，但他只是高兴而已。每当他做完了一大单生意，就会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假期，在白房子的空中花园里立起遮阳伞，摆上藤椅，悠游自得的看一整天大海。对幼小的千雨来说，这是老祖父的“唠叨时间”。

　　小小的千雨穿着一件白底带碎花的连衣裙趴在地板上看书，两只小脚翘起来，左右摇晃不停。她手边有一只大大的纸袋，里面装着爆米花、软糖、苦蜜和其它各式各样的零食，两只胖胖的灰鸽子在千雨身边走来走去兜着圈子，期待着她把零食分给它们一点。千雨吃零食的速度飞快，眼看着纸袋一点一点的瘪下去，两只鸽子黯然神伤。

　　“嘿，我的小宝贝。你看到那条漂亮的帆船了吗？呶，就在那一群燕鸥下面的。”老祖父对千雨说。

　　“看到啦。”她头也不抬，又把一块软糖塞进嘴巴里。

　　老祖父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根本没有兴趣聊帆船的话题，不无遗憾的摇摇头：“那真的是一艘很漂亮的船呀。”

　　“看到啦。”

　　“爷爷把它买下来可好？”

　　小千雨摇摇头：“又不能吃。”

　　“除了吃，人生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更美好、更甜蜜，更值得珍惜。”

　　“比如？”千雨终于抬起头看老祖父，但她眼睛里满是倦意，像春天享受着日光浴的小熊。

　　“比如家庭。”

　　“是啊，我爱你，爷爷。”小千雨眯眯一笑。

　　“谢谢。”老祖父作了个失望的鬼脸：“──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请讲吧，爷爷，我听着呢。”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小腮帮已经完全鼓了起来，因为讲话耽误时间，嘴里已经塞满零食啦。

　　两只鸽子发出焦躁的咕咕声，它们还是一点食物也没分到。

　　“嗯。家庭……怎么说呢？”老祖父想了一会，“还是说说那艘白帆船好了。我的小千雨，你知道，我们贾人家非常富有。除了王冠，我几乎能买到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那条美丽的船当然不在话下。可是，它只是一艘船罢了──我的意思是，蓝天，白云，阳光，大海，此时此刻，它是那么的美，仿佛是父神赐给我的梦幻，但它仍然只是一条船罢了，如果用世俗的货币来衡量，它的价值或许还比不上你的小皮靴。我随时可以买下它，那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快乐。”

　　“是的。洛维尔的诗集里也这样写呢：‘世间繁华，只是一场空梦；百花凋落，不过几点春泥。’世上的美丽总是脆弱，只有香甜可口的食物才是真实的，至少可以吃进肚子里呀。”

　　“哦……”老祖父深受打击，沉默了老半天，“我的意思不是这个啊……”

　　“爷爷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千雨抬眼望了一眼海面，那白帆船的影子映入她蓝色的瞳中，立刻激起一颗兴奋的火花：“喔！那艘白帆船！”

　　老祖父激动的说道：“你看到它了？怎么样，好美是吧？要买下来吗？我们可以扬帆出海，一起到那儿去感受出航的快乐……”

　　千雨又看了几眼，突然挑了挑小眉毛，嘟起了小嘴：“我还以为是运送绵糖的北方船那。原来不是。”

　　老祖父彻底无语了。压了压帽沿，整个人躺进了椅子里。

　　“爷爷……”阳光照在千雨的脸颊上，这样温暖，就像在白房子屋顶感觉到的一样，能够梦见老祖父，还是一个如此恬淡的美梦，千雨感动得鼻子一酸，几乎要流出眼泪。“我终于明白啦。”

　　“梦见你的爷爷了？”有人轻声问道。

　　千雨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是的。他是一个大好人。他非常非常爱我。”

　　“真好。”

　　“是的。我也觉得真好。可是他已经去世啦。哎？！”千雨睁开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她身旁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五官清秀，如同画中人一样，而最让人惊讶的是他有一双鲜红色的眼瞳，好像阳光下晶亮的血滴。明媚的阳光穿过红桦树窄叶的缝隙披在男孩背上，像给他披上了一条黄金的霞帔。他眼中有一丝温柔的笑意，那是第一流的微笑，展露百分百的真诚，跟画家那种躲闪的关怀、唠叨婆那种带着歉意的靠近完全不同，真让人──如沐春风。

　　“早安。”男孩说。

　　“早安。你是谁？”

　　“初次见面，我是血滴。你一定就是胖子姐吧，昨天我听了好多你的传说。都很精彩呢。”

　　又被人叫胖子，千雨的表情别提多别扭啦：“哎呀！肯定是癞头！你别听他的，胡说八道呢。”

　　“哈哈，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呀。我从来也没见过一个既不是爱子、又不是金手指的姐妹能带来金子。对了，刚刚你说‘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唠叨婆说得不错，血滴是兄弟姐妹里最特别的一个，很容易就对他产生好感呢。“喔，是这样的。我的爷爷常常说，一个人是不能让自己感到快乐的，无论他拥有多少财富，多大的权力和名声，都做不到。能让人变得快乐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竭尽所能的让家人快乐。唯有如此，才能从个人的野心和绝望里解脱。而那，也就是家庭的意义了。”

　　“真的很有哲理。”血滴思索片刻，认真消化老祖父的话，“我最尊敬的一位叔叔也说过：‘只有学会承担他人的责任，才能获得最大的幸福。’和你爷爷的话好像互为应答呢。那位叔叔身经百战，是个真正的智者和勇者。你的爷爷一定也经历很多吧。”

　　“是啊。我的爷爷他……”千雨突然感觉不对，在篝火家，她的出身只是富人家的女佣来着，怎么讲起爷爷的事情了……“血滴，你找我有事情吗？我知道你是家里的爱子，唠叨婆告诉我，要尽量帮助爱子们完成他们的任务。”

　　“是有一点事情需要你帮忙。”血滴直言不讳的说，“胖子姐，我听说你从前是在富人家里做事的，你一定知道不少社交礼仪吧？”

　　“嗯，知道一点。”千雨谨慎应对。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好朋友，他是临风家的公子，我们经常一起玩。昨天他告诉我说铁岩堡将有一场大的仪式，蝶族主母和公主都会到场，想要带我去见见世面。我推不掉，就答应他啦。”

　　铁岩堡的大仪式？蝶族主母和公主也参加？嘿！千雨的好奇心一下就点燃了！“你想要我教你富人家的礼仪？”

　　“不，时间上来不及啦。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随时提醒我。胖子姐，可以吗？”

　　“没问题！礼仪什么的，我学的不少呢！不过，我今天要跟癞头他们到南市摆摊，可怎么办？”

　　血滴嘻嘻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只漂亮的小布袋，千雨看着眼熟，却记不得在哪里看过。血滴把小布袋交到千雨手里，她用两指捻了一下，那布料的的手感细致而浓郁，估计价值不菲。

　　“呶，这就是你们小组今天的收益啦。应该值一点钱吧？”

　　“这是哪儿来的？”

　　“那个有钱的绿人的，癞头说他好像是什么‘旺财家族’。嗨，管它！金手指们根据癞头提供的线索盯上了那家伙，搞到了这个。”

　　“哦……他跟我们做生意可真是亏大啦……”

　　“我们才亏呢。这么漂亮的袋子里居然不装钱。现在那家伙可警觉了，连猴子都不敢下手。”

　　“哎呀……”作为天生的商人，千雨对金手指们的行为没法赞同，即使以受益者的身份也是。“谢谢你啦。可是，你们这样小偷小摸的，总不是个办法。”

　　血滴表情严肃的解释道：“胖子姐，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金手指总要有金手指的事。流浪儿的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再说，你不也是我们的一员？”

　　“你说得对。”千雨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忽然感受到血滴给她的压迫感，那是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气势，没别的，只为了“道理”站在他一边。

　　血滴就是血滴，第一次听到他讲话时，千雨就明白啦──是的，血滴正是昨天傍晚在灯塔屋里和石摩谈判的那个男孩子，她记得他的声音、他的语气。他讲话的腔调平淡，既不胆怯畏缩，也不盛气凌人，简直像先知在宣判世人的命运，让人违抗不了。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即使没有那件事，血滴在千雨的想像中也与众不同。几天以来，虽然没见过血滴，却看到篝火家的每个小孩子都在关注他、谈论他，多过他们关注“爸爸”几倍。每个人在自己的任务中都或多或少的受过血滴的恩惠。他们信任他，尊称他为“哥哥”，尽管他的年纪也很小。

　　对于篝火之家，千雨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到此刻才渐渐明晰起来：篝火之家的小孩子们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每个人却都是孤儿，爸爸只是他们生意上的老板。但是，这条纽带的平衡感正在一分一秒的倾斜，只因为有一个“哥哥”的存在。那就是血滴。他在帮助他们每一个人，而不要任何回报，他使他们成为了家人。每次孩子们提起血滴时，他们眼睛里总是充满着骄傲，与此同时，爸爸就显得有点失落啦。

　　真的，那就是真相。但是，真的有一个人可以把大家融合在一起吗？千雨觉得难以置信。白房子里那么多聪明人，怎么就做不到这一点？即使是爷爷，不也一直在逃避作为家族长的责任吗。血滴只是一个小孩子，不是吗？

　　千雨仰起面孔，用带点诧异的目光看着血滴，这时一只偏矮小的金蜥蜴从树荫里跳了出来，步履轻盈的走到他们面前。血滴说：“该走了，胖子姐。你瞧，我们的大蜥蜴来啦。先到私塾跟石印碰面。嘿，来和我们的大蜥蜴问个好吧，它叫忠犬，是个有情义的家伙。”

　　千雨摸了摸大蜥蜴滑溜溜、冷冰冰的脖子：“你好，忠犬。我见过你吧？喂，血滴，忠犬是不是有一个漂亮的粉红色的老婆？”

　　忠犬骄傲的昂起头，发出嘶嘶的笑声，尽管它努力保持着威严，但那种“小人得志”的气象还是掩藏不住。

　　“对啊。忠犬太太是一只爬行龙，现在住在铁岩堡，是蝶族的座上客。她叫红袖！”

　　“忠犬很厉害啊！”

　　“那当然。人不可貌相嘛。”

　　听到这句话，忠犬生气的皱起了“眉骨”，拼命打响鼻，显然对血滴的评价很不满。

　　“嘿，我开玩笑呢。你别小看忠犬啊，虽然个子小，他的嗓门可非常洪亮，使出全力的话，从铁岩堡到码头都能听到他的歌声！要知道，大蜥蜴们是在荒野里赛歌，比的就是嗓门，忠犬要没真本事，怎么能打动我们红袖的芳心呢。”

　　金蜥蜴对血滴的吹捧十分受用，立时怒容一收，眯上双眼，快活的甩了甩脖子。两个人不敢怠慢，立刻登上蜥蜴背，忠犬载着他俩越过栅栏，快速往城中的去了。

　　到了私塾门口，临风家的少爷石印早已整装待发等在那儿了。不用血滴告诉，千雨也从亲戚们那儿听过他的名字。临风家族本来只是一介武夫，在铁岩城担当打手的职责，属于可下不可上的角色。但不知怎地，自从蝶族主母来到铁岩，临风家的地位就节节高升，已经隐然把铁岩家族取而代之了。石印作为临风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其地位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看石印的神色，不但毫无骄娇二气，却显得中正平和，难得的大气。千雨不禁在心中暗竖大拇指。

　　石印身边还有一个留着荷叶头式短发的小女孩，看来大概六岁的样子，她穿的也算是标准的“篝火装”，可是却浆洗得十分干净，连补丁都打得很方正的样子。等走进了再看，嘿，这个小女孩眉目如画，倒是个地道的美人胚子，最叫人眼前一亮的是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像黑水晶一样眩丽夺目，纯粹得让人着迷。此外，这个小女孩还是千雨在篝火之家看到最接近胖乎乎的小孩，看她含在小嘴里的胖手指，就知道她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千雨心里顿时生起一股醋意，这么胖的小女孩怎么不叫胖子？

　　千雨对血滴甜甜一笑，温柔的问道：“血滴，这个可爱的小妹妹也是咱们篝火家的吧？她叫什么名字呀？”

　　“喔，她叫黑眼睛。怎么样，很贴切吧？”

　　千雨一听，立时愁绪满怀：人家也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呀，怎么非得叫胖子？哼，准是唠叨婆嫉妒人家！可恶的唠叨婆！

　　石印迎上来道：“血滴兄！你可来啦。家母刚刚差人送信说，临风家的位子换了，晚上另要加一场宴会，邀请兽人汗王以及北地的老贵族参加，很多事情都要重新准备。我们得快点赶去临风家别院。这次我好不容易才说通父亲，特准带我的朋友参加仪式，若是迟了就不好啦。这位小姐是篝火家的姐妹吧，敢问芳名？”

　　“我、我……”千雨的小脸涨得通红，就是讲不出口。

　　“噢！抱歉，抱歉！我真是不知礼数，哪有一上来就追问淑女名字的？家母知道又要训诫一番！”

　　“我还没见过这个姐姐呢？”黑眼睛一跳凑了过来，盯着千雨的小脸转圈看，“血滴哥哥，我猜到姐姐的名字啦！”

　　“啊？你说说看，别乱猜惹姐姐不高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