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血滴(2)

　　“知道！”小女孩用力点点头，转向千雨：“姐姐，看你的脸圆乎乎的，好像我的一样呢，按照唠叨婆取名的习惯，你一定叫‘胖姐’吧？”

　　“胖、胖姐！”千雨简直要昏倒了。这小女孩怎么这么厉害？难道这是篝火家的传统？

　　“黑眼睛真厉害。这个姐姐就叫胖子呢。”血滴骑在金蜥蜴背上，俯身摸了摸黑眼睛的头，黑眼睛高兴的笑啦，小脸儿变成了一朵羞涩的花苞。

　　石印傻站了半天，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评价。直呼淑女为“胖姐”，在贵族圈里是难以想象的无礼，但看来平民家族不是这样──黑眼睛和血滴笑得多开心啊。对了，肯定是这样，那位“胖姐”不也幸福得几欲昏厥吗。

　　“真是恰当的好名字呀。我记得曾祖母曾经说过，胖人有福，所谓‘心宽体胖’就是这个道理。今天一看到胖子姐，深感其中的妙理！”石印由衷的赞道。

　　千雨惨啊，被石印讲得无言以对。看来，胖子这个恶名真要与自己长相伴了！爷爷说，人生不如意事之八九，又被他说着啦。

　　石印扶着黑眼睛上了蜥蜴，忠犬的背上又多了两个人，其中还有个穿戴整齐、身体康健的石印少爷，把忠犬的腰都压弯了，但好面子的他非但没有减速，还越跑越快。坐在最前的黑眼睛开心的大叫“架！架！”忠犬扬蹄疾驰，从私塾的门庭一转入了康德大道，朝位于铁岩堡附城的临风家分院前进。唉，真是冤家路窄，忠犬竟在大道上遇到了一群服兵役的大蜥蜴，恰好是前几天跟红袖进城时碰过面的。那群大蜥蜴一看忠犬如此惨法，对比昨天跟红袖卿卿我我、趾高气扬的风采，感到十分解气，纷纷跳闹聒噪起来，害得宪兵们叫骂连连，大道上烟尘四起、一片混乱。忠犬拼了老命，落荒冲出了蜥蜴群。

　　金蜥蜴来到铁岩堡门前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雪，抬眼一看，头顶却是一片湛蓝，连一丝青云也没有。这时冬天已将尽，除了一些偏僻冷清的所在，城中地面早已没了积雪，这丝丝细雪，却是从铁岩堡大圣堂的三重塔尖上吹下来的。千雨仰头远望，白色的铁岩断桥高悬在空中，像从天宇垂下来的手臂，那里是所谓“北风道”，数千年来，北风从断桥上吹下来，如奔流的长瀑，从未止息。在断桥两旁，大圣堂与铁岩堡各据一端，一个像身穿白袍的神学士，一个像漆黑的巨人，仿佛善与恶的两极对立。此时大圣堂的三重白塔、五尊青石像仍完好如初，铁岩堡顶上的土行兽却早已化为灰烬。冥冥之中，似乎有某个倔强的声音在昭示天意。

　　金蜥蜴冲到铁岩堡附城的门前，早有临风家的家兵把大门左右敞开。忠犬一跃而入，直冲到五角形的前庭大院中央灰白色鹅卵石砌成的主路上，那路上两侧有十几位女佣垂首立着，主路左右蛇形分开，中央是一座新修砌的跃马石喷泉，喷泉前面正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女，看来跟石印年龄相仿，面貌也十分相像，只是她脸上有一种责备人的神气，而石印，是从来不会用那种表情对人的。

　　“哎呀，弟弟，这就是你的朋友？”那少女冷声冷气的说。此时金蜥蜴已经停步，千雨得以把少女的眉眼看得清清楚楚，哎呀，和石印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会是孪生兄妹吧？

　　“这是我姊姊，石云。”果然，石印这样低声说了一句。“姊姊，这几个都是我的好朋友。黑眼睛你见过啦，这位是血滴，这位是……”

　　石印为难的看着千雨，正要说什么，黑眼睛亲密密的拉住了千雨的胳膊：“这是我胖子姐！”

　　听了黑眼睛的话，石云的脸上顿时显出轻蔑的神情，嘴角一咧，扭头就走，还抛过来几句话：“弟弟，快点到大堂来，家母等着呢。把你那几个朋友收拾一下，别像个乞丐似的，弄脏了地面。”

　　这几句话一抛出来，石印的脸色变得非常不好！千雨气坏啦，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到黑眼睛说：“什么收拾一下的！喂，你个老女人，怎么说话呀！”

　　石云站住了，虽然没转过身，却能看到她气得肩膀发抖。“老女人”这三个字可太有杀伤力了。千雨这才发现黑眼睛对自己还算留了情面，她是那种天生的刀子嘴啊。

　　“石印哥哥，你姐每次都这么没礼貌，怎么没人管教她啊！”黑眼睛又说，石印左右为难，血滴微笑，千雨却故意呵呵笑出声！

　　石云抖了一会，终究没敢回头，大踏步的走掉了。看来石云和黑眼睛之前早有交锋，在黑眼睛那儿吃过大亏。也难怪，贵族家的小姐，要跟篝火家的小孩骂架，那还不是鸡蛋碰石头嘛。

　　“唉。”石印叹了口气。“姊姊一向如此，血滴兄，胖子妹，你们不要见怪。不过，你们倒真得换套衣衫，今晚的仪式非常重要，你们的身份是作为我的随员，也算是临风家的一分子，在贵族们、尤其是铁岩家人面前不能折了我家的面子。”

　　石印叫上了几个佣人，带千雨他们走向庭院左侧的一座楼房。一路上不少佣人忙上忙下的，似乎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看到石印，佣人们都停下来行礼。千雨虽然生在富贵家，面对这种气派也有些不习惯，反倒是血滴和黑眼睛能够有说有笑、处之泰然。石印细心的察觉到千雨的尴尬，特意走得离她近了些。千雨不禁又暗赞，石印作为一个贵族少爷，言行举止真称得上无可挑剔啦。

　　虽说是换衣服，但篝火家的三个小孩身上脏得连佣人都受不了，只好先给他们洗澡。对千雨来说，这才是上天的恩赏呢，登时激动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自打离家出走以来，千雨就没认认真真洗过一次澡，身上的味道难闻死啦。

　　他们的澡堂在厨房后面杂物间里，那儿有几个大木桶，装满热水，就是他们的大澡盆了。说是杂物间，也只因为在角落里对着各式各样的杂物，那房间方方正正，低矮但面积很大，足可容纳上百人。跟前面路过的厨房和廊道类似，屋里几乎没怎么休整过，廊柱露着木头，地面坑坑洼洼，墙壁也没有涂漆，看不出以后要做什么用。整座附城都是临风家新建的府邸，规模大概有铁岩堡的四分之一，可见现在的临风家位高权重，出手阔绰。

　　不过，自然咯，临风家也没丢了北三城的老传统──粗枝大叶，何况他们是武人出身，更是把这一传统发扬光大。在千雨看来，临风家的新府邸大则大矣，却毫不精致，更缺乏细腻的规划，不过是划一大块地，随处盖上房屋。贾人家在大陆南北各大城市都有产业，每处住所都是名建筑师设计、亲自督建完成，每一座楼阁都有各自的妙处，从整体风格到局部布局充满了巧思异趣，连一桌一椅皆是精工细雕的精品。铁岩的贵族们虽然有权，若论享受生活，他们还在门外一千里呢！

　　水可真热呀！蒸汽缭绕，千雨的小脸儿熏得红红的，像在太阳底下午睡的小猫那样快乐的眯上了眼睛。

　　“喂，胖子，你洗得挺舒服啊！”一个男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千雨“呀”的尖叫一声，赶紧缩进水里，只留下一双眼睛向外张望。居然是猴子那家伙，把头从对面的窗框探进来，正瞅着千雨笑呢。

　　千雨怒目而视，要是手边有块砖头就好啦！竟敢偷看淑女洗澡，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死罪啊。只可惜千雨现在是流浪儿，算不得淑女，偷看流浪儿洗澡，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

　　猴子又说：“你快点儿啊，胖子，血滴和黑眼睛已经穿戴整齐啦。”

　　千雨气鼓鼓的：“你怎么在这儿？”

　　“我？”猴子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随手撒下一把虱子和跳蚤：“你倒是说说，这铁岩城里有哪儿是我猴子去不得的？”

　　一块肥皂带着水花飞向了猴子：“别得意了！快滚！”

　　千雨慢悠悠的穿戴整齐──她总担心窗外有眼，穿衣服的速度不得不慢──出了杂物间大门，血滴和黑眼睛早就等在外面，旁边还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女佣，满脸不情愿的望着千雨。千雨心中一恼，临风家的佣人怎么这么没礼貌？等主人洗澡也敢不耐烦吗？真是粗人的家教啊。索性一边整理鬓发，一边慢腾腾的走过去。血滴和黑眼睛看着她走来，眼睛也瞪得大起来。血滴说：“哎呀，胖子姐真美呢。”

　　黑眼睛也连连点头：“是啊，比唠叨婆好看多了。女人啊，果然要丰满一点好。”讲这话时，小女孩的口气跟码头兄弟会的那帮流氓一模一样，真让人感到违和。

　　千雨立刻大叫：“什么‘丰满的女人’啊！人家是女孩子！只是稍胖、稍胖一点而已！”

　　临风家的几个丑女佣哈哈大笑，笑得比码头的醉鬼还粗鲁，吓得正在附近找食吃的一群母鸡怪叫着四散而逃。

　　大厅正门前，临风家正在进行出发前最后的动员工作。

　　临风夫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贵妇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临风大人却已满头白发，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虽说他不过五十岁，看来却像个油尽灯枯的老朽。石印悄悄告诉血滴和千雨说，夫人名叫含星，不是他和石云的生母，只是临风大人大小十三位妻妾里最能干的一个。近年来，临风大人身体不佳，临风家族的大小事务都由这位夫人操持，临风家上上下下都尊称她“夫人”，对临风大人反而以“老头子”称呼了。

　　只见临风夫人背着两手，在整整齐齐的排成了三排的临风家人队列前来回踱步，老头子临风大人坐在后面的太师椅上，双手紧把着扶手，坐得笔直，神情紧张，脖子上的青筋都集体起立啦。夫人突然大声喝道：“我们临风家的家训是什么？”

　　吓得老头子一哆嗦，跟着站队的众人齐声喊道：“严如雷霆，快如迅风！”

　　夫人走到正中，像钉子一样站定了，喝道：“很好！背得不错！光背得好还不行，还要做得好！”夫人雄赳赳气昂昂的环视众人，指着一个高个子的女子说：“石茶，出列！”

　　“是！”

　　石茶是石印的大姐，也是临风家第三代的长女。她下面还有八个姐妹，最小的妹妹便是石印的孪生姐姐石云，然后才到家族的长子石印。铁岩的贵族圈里一直有一则笑谈，说临风大人太爱女人，以至于五神不敢赐他一个男孩，怕他不肯待见。

　　临风夫人道：“石茶，弟弟妹妹们都管教好了吗？”

　　“训过话了！母亲！”石茶答得干净利落。

　　千雨看了看临风夫人，又看看石茶，哎呀，石茶看起来比夫人老很多，这个“母亲”叫得多别扭啊。

　　“今天的随从怎么比往日多？”临风夫人有意无意的在千雨他们几个头上扫了一眼。

　　石印举手：“禀告母亲！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遵照您的吩咐，我把他们带来，以我们临风家随从的身份参加芥纳环落基大典。”

　　夫人点了点头。千雨看得出来，石印作为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还是多少有点特权的，夫人比较回护他。

　　“石茶，归队！”

　　“是！母亲！”

　　夫人一个潇洒的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到老头子太师椅后面，扶住了椅背，向回头张望的老头子点点头。于是，临风大人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大家都听到母亲的话了？”

　　众人：“听到了！”

　　千雨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这老头子怎么也管夫人叫妈呀。

　　老头子又说：“母亲说了，今天，是我们临风家和铁岩家的战争。铁岩城，已经不是铁岩家的铁岩城，咳咳！蝶族的圣树一落地，五年之内，铁岩也将跟碧落一样，变成芥纳环的领地。不过，蝶族只是铁岩的远主，住在这城里的，还是我们北地人，城的未来，还是我们北地人的。今天的大典，不只是圣树落地，也是我们临风家的崛起！咳咳！咳咳……”

　　老头子咳嗽不止，身边的下人赶紧过来，把太师椅连老爷子一起搬进了大厅。

　　临风夫人道：“大家都听到大人说的了？”

　　众人：“听到了！”

　　“很好！出发！”

　　临风家的众人齐刷刷的转身，就往外走，千雨一个人拖在后面，被石印拽了一把才知道跟上。千雨紧跑几步追上了大队，心跳不已：临风家人还真是严如雷，快如风啊！这临风夫人可真有一手！

　　忽听背后传来老头子声嘶力竭的喊声：“临风！胜利！临风！胜利！”

　　千雨不禁用手揉了揉僵直的脸蛋儿，因为她实在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一行人在临风大人拚尽全力的呐喊助威声中出了大门，走不多久，在街头跟大地神庙的僧侣团相遇，便汇合一处，直奔铁岩堡前庭。那儿曾经有一座冰蝶园，如今冰蝶已差人送往极北的深山，庭院虚席以待，正是即将种下芥纳环神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