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铁岩堡的前庭有一座小花园，方圆不足百米，种植着极北的针叶木和柏香草。或许是这些冰原的草木思念故土，小花园一年四季都处在严寒之中，长年结满冰霜。因为花园里栖息着几只来自极北寒带的冰蝶，铁岩家的人便把小花园命名为蝶园。

　　冰蝶寿命极长，将它们带来的铁岩领主已经故去了几百年，这些小精灵却一点也没见老，翅上的斑纹愈加艳丽了，像春天绿野中盛放的花朵。每到夏天最炎热的日子，柏香草便散发出一阵阵寒雾，将整个花园笼盖起来，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冰霜的笼盖。冰蝶常常贴着笼盖的内壁飞翔，仿佛随时要振翅飞出。铁岩家的小女孩们隔着笼盖与冰蝶嬉戏，把她们小小的手指探进去，逗弄冰蝶。在她们十五岁之前，她们可以这样做。不然她们就只能远远的望着，回味已逝的旧时光。在她们头顶上，高高的铁岩堡之顶，巨大的土行兽无声的俯视着她们，有人说此时它的目光总是温柔的，正如她们看着冰蝶一样，但铁岩堡历任大祭司都否认这种说法。

　　“土行兽是我们铁岩的守护神，是父神最严厉的代行者。它的目光总是凝视着罪恶，从中汲取大地的愤怒，孕育着毁灭的力量。人类的爱怜痛惜，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我们又如何读得懂它的眼神呢。”

　　但是土行兽却依然故我的看着，有时甚至会悄悄爬到城堡的边缘，歪着头向下远望。它也许还记得，十几年前有一位铁岩最美丽的少女曾来过这里，仰起玫瑰花瓣的小脸与它对视，他们叫她百合。她是那么美丽，仿佛不该出现在这个尘世，所过之处连每一粒灰尘都因为沾染了她的美丽而熠熠发光。她的呼吸像一种致命的毒，将空气变得如死亡般甜蜜，她视线所及，最吝啬的花朵也会绽开花房，只为她能停眸一望。整个北方都围绕着她旋转，随着她的悲而悲，随着她的喜而喜。她就是北方现世的神灵，是父神降下的拯救。

　　她是那么纯洁，就像花园里的冰蝶，可是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却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大祭祀说，百合把她的纯洁舍弃了，亵渎了神对铁岩的恩宠。北方的厄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南方的军队攻陷了碧落，开始一步一步的蚕食铁岩的领土。北地人变得毫无还手之力，因为蝶族把北地人的两个仇敌兽人和南蛮人统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

　　铁岩人把百合公主抓了起来，关进高高的孤塔。可是他们的运气并未因此而好转。唯一的改变，就是土行兽再也看不到那个小小的少女。它开始一天比一天多的来到城堡边缘，向蝶园的方向凝望，后来它干脆停在那里，等着她出现，但是她始终没有来。土行兽变得有些暴躁了，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远处的孤塔打开了窗子，闪电的白光照亮了塔里那个孤独的女人，土行兽瞥见了她，她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只有像山峦一般的沉寂。土行兽便随着雷鸣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大地都为之震撼。当夜，铁岩的大祭司心脉寸断而死，临死时指着天空大叫“雷音”，这个字眼通过继任者的口传遍了整个城堡，后来这也成了土行兽的名字，几千年来，它的第一个名字。

　　八年前，蝶园里多了一个小女孩，她那么像她，以至于雷音一下子就猜出，她是她的女儿。而她的名字叫罂粟，她是北方的毒。

　　血滴的注意力被那座奇妙的小花园完全吸引住了，瘸子使劲推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

　　“别磨磨蹭蹭的，这可不是篝火之家。”

　　血滴点点头，跟着瘸子穿过铁岩堡内城的城门。那些穿得像圆铁罐一样的卫兵若无其事的晃来晃去，只是把视线避开了他们。一个稍年轻点的卫兵和血滴对视了几眼，就迅速的转过了头，血滴从他眼神中找到了几丝诧异，大概是对自己的瞳色有些好奇吧。

　　深入内城，卫兵减少，侍女和仆人们多了起来，人人都对瘸子和血滴视而不见，仿佛他们是隐形人。偶有贵族出现，也是一般无二，只有官阶特别高的，才敢于停步，远远的向瘸子行垂首礼。瘸子的魔力真是无所不在，在这森严的铁岩堡中也毫不逊色。他们绕过七拐八拐的廊道、楼梯，进到铁岩城的居住区，仆人们的穿着渐渐繁复、华贵起来，好像从冬天慢慢到了盛夏，过了几座厅堂后，人一下子少了，逐渐连人声也不见。

　　血滴略一回想，发现自打进入铁岩堡，他们只是沿着不同的阶梯向上，从未下降过一次，只怕已到了相当的高处。厚厚的城墙和沉重的帷幔外面，大约已有雪鹄之类的鸟儿筑巢了吧，不知在那些巢中的小鸟眼中的铁岩堡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如同一座阻断了天地的绝壁呢。

　　正在胡思乱想，脚下又到了一处颇为陡峭的阶梯。血滴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座极为狭窄的通道，两边的墙壁相距很近，又有些内倾，感觉像大熊那样的大个子，可以用双臂撑着墙壁轻而易举的攀爬而上。此处已是铁岩堡的最深处，距离最近的窗子也有一座大堂的距离，天光难以折射进来，因而十分阴暗。进入通道后不久，两边的墙上出现了悬挂的鹿头，像芭蕉叶一样的鹿角上点着许多小蜡烛，火光摇曳，那些鹿脸上的阴影也随之晃动，在血滴看来，仿佛古怪的笑容似的。这使他莫名的紧张起来，快走几步，紧紧跟上瘸子的步伐。

　　“我们去哪里？”血滴忍不住问瘸子。

　　“快到了，别着急。”

　　穿过一扇窄门，他们来到了一个狭长的大厅里。这座大厅呈纺锤形，天棚上挂着一盏明亮的大吊灯，左右墙壁的高处各有一排小小的气窗，不知怎地，血滴感觉那些小窗像弓手的瞭望口。除了那吊灯，厅内没有别的装饰，不过仍给人一种内敛而奢华的感觉。厅里有三个卫兵，带头的一个很快向瘸子和血滴迎上来，另外的两人则守着大厅尽头的小门。

　　那个卫兵快步来到瘸子面前，单膝行了跪礼，说话时头也不抬，态度极为恭谨：“大人，我一直在等您。”

　　这个卫兵身形俊朗，气质不凡，穿的虽然是普通的制服，可是右胸带着一枚漂亮的贵族徽章，血滴没接触过多少贵族，可也知道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卫兵这么简单，也许是哪个家族的继承人也说不定。

　　“他们早知道我要来吗？哈哈。”瘸子干笑了两声，笑声中没一点开心的意思。

　　“北方人哪个不知道挥雪大人乐善好施，疾恶如仇。如今这样的事情，您是不会束手不管的。”

　　血滴不禁抬头看瘸子脏乎乎的脸：原来瘸子的名字叫挥雪。这儒雅的名字跟瘸子邋遢的外表是多么不相称啊。

　　“说我爱管闲事是吧。不管他，我来问你，西斩，我待你们灵龟家怎么样。”

　　“大人待我家恩重如山，有您一句话，我的命就是您的。”名叫西斩的年轻贵族答道。

　　瘸子点点头，“既然如此，他们还让你来拦着我？”

　　西斩抬起脸来，双目炯炯有神，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反问道：“在这铁岩城中，又有谁没受过大人您的恩惠？比起那些软骨头的货色，我西斩至少是个军人。”

　　瘸子指向大厅尽头的门：“我想带那个可怜的女孩走。她是无辜的。和她妈妈一样无辜。”

　　“您可以取走我的命，可是您不能带走小公主。”西斩摇摇头，“是，小公主是无辜的，是替罪羔羊。可这件事牵扯太大了，总要有人站出来死给民众看。为何是小公主？您知道，她们母女是不吉之人……”

　　“够了！”瘸子厉声喝道，凶狠的瞪着西斩，让他又再度低下高贵的头颅，瘸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比北风还冷：“他们没有选错人。西斩，你是这死地里最后的贵族。”

　　西斩什么也没说。

　　“好吧，我不为难你。我要和小公主说几句话，这样总可以吧。”

　　“当然。”西斩站在一边，让开了道路。瘸子一拐一拐的从他身边走过，血滴紧跟着。走到厅的尽头，血滴赫然发现，余下的那两个卫兵竟然是身高过丈的巨人，脸上带着横七竖八的疤痕，眼神空空，表情僵硬，好像有点弱智，两人像巨像一样一左一右的护住门，直到西斩喝斥他们“让开”，才左右退开，钢铁的靴子踩在花岗岩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巨响，连血滴脚下的石板都为之震动。

　　这样的巨人，真想看他们和大熊打一场，不知他们能撑多久呢？看到两个巨人肩膀上一条条盘根错节的肌肉，血滴不由得这样想。

　　瘸子把脸贴近小门，用温柔的、充满磁性的男低音说：“罂粟，老瘸子来看你了，你睡着了吗？”

　　这瘸子的声音居然能好听的到这种地步，血滴心下难免又嘀咕起来，关在里面的肯定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吧。

　　“瘸子叔叔，是你吗？”清脆而稚嫩的嗓音从门里传来，听起来年纪大概跟兔子差不多。咚咚咚几步小跑，然后是小动物贪玩撞上门板的声音，又急切的问道：“叔叔、叔叔，亮羽、飞飞它们都好吗？我好想它们！”

　　“它们都好，比旷野里撒欢的蜥蜴们还活泼那。你还好吧？哦……我是说，过得可好？”瘸子的口齿居然也会不清不楚，血滴更加肯定，里面关着的绝对是超漂亮超可爱的小女孩，因为男人都这样！

　　“我过得好闷！这里面没什么好玩的！真想早点出去！”小女孩气呼呼的说，“可是爸爸说我的病还没好，受不得外面的风寒！”

　　“爸爸说得对，罂粟，你的身子弱，不比亮羽、飞飞它们，你在里面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了，不用爸爸批准，老瘸子第一个带你到旷野里去玩。”瘸子的声音高了起来，好像很兴奋，可是血滴太敏锐了，一下子就猜到，瘸子正在掩饰着什么，石头爸爸也是这样子的。血滴全神贯注的盯着瘸子，只见瘸子一边说话，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袋子，用身体挡着，悄悄伸向了木门。而后，惊人的事情发生了：瘸子的手毫无阻碍的穿过了木门，就好像那门是不存在的东西，几秒钟后，瘸子的手收回来，手里的小袋子已经不见了。

　　里面的小女孩沉默了一会，似乎发现了袋子，把它捡起来：“这是什么？”

　　血滴的手心立刻沁出了汗珠！傻瓜！血滴在心里直骂，要是被卫兵听到怎么办。血滴下意识的回头看了远处的西斩一眼，几乎是同时，心里涌上了这样的念头：天啊！我真是个更大的笨蛋！即使刚刚西斩没听到那句话，被我这么一看，他也发现啦！

　　但是远处的西斩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长耳朵，两个巨人卫兵更是变成了大石头。血滴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我在市集上买的粘糖，很甜很好吃的！”瘸子似乎也有点紧张，弓着的背比平时更驼：“现在不要吃，罂粟。我问你，你那里面能看到外面的阳光吗？”

　　“黄昏的时候，能看到墙上的金色！”

　　“那好。等到明天黄昏的时候，你再吃掉里面的糖。这东西可神奇呢，在黄昏时能吃到阳光的味道！”

　　“真的？”

　　“那当然，老瘸子什么时候骗过小女孩。”

　　真虚伪呀。血滴看着瘸子笑得一脸褶子的老脸，真是奸相毕露啊。

　　“我要走了，后天再来看你。注意身体，知道吗？”

　　“嗯，罂粟知道！谢谢瘸子叔叔！”里面的小女孩开心的回答，注意力似乎已经集中到她的粘糖上去了。小女孩都这样，血滴习以为常。

　　瘸子触了血滴一下，带着他快步离开。和西斩擦肩而过时，彼此都没有对视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半小时后，瘸子和血滴又站在私塾的庭院里。时间已晚，一阵有气无力的旋风卷着地上的黄叶玩耍，那叶片里已提前映出了夜色的蓝。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房子那边隐隐有女孩子的笑闹声，应该是黑眼睛，石印还在逗她玩耍吧，真不愧是地道的小贵族。

　　“我的考试。”血滴终于忍不住问瘸子，“是要救城堡里的那个女孩吗？”

　　瘸子点头：“是的。她是铁岩的四公主罂粟，百合的女儿。不过，三天之后，她就是篝火家的孩子了，是你的小妹妹。”

　　“我的妹妹……”血滴看到私塾的门开了，黑眼睛兴冲冲的跑出来，向自己张开了双臂。最近几天，血滴的妹妹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增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