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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3章 再入虎狼店(1)

  牡丹江火车站。

  胡三球从票车上下来,早有脚夫替他拿了皮箱。屈指一算,今儿正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料定蝶儿、郑文会来接他,虽是坐夜车困盹,也不免心头清爽,手托着钢球,迈着方步向出站口走去。

  出了站,蝶儿已然为他雇了马车,张口爸累、闭口爸困地叫得胡三球心里酸热。郑文却在一旁苦脸拉得老长,不出一声。胡三球说:

  “文儿,怎么不欢喜?在学堂挨了先生的手板?”不问则已,一问郑文泪下来了:

  “二伯,你不在家,蝶儿打我……”

  胡三球左手牵了蝶儿,右手牵了郑文,朗朗大笑:

  “文儿别怕,伯伯从此不出门了。”

  郑武挨了爸一烟袋杆,虽是隔着皮袄,他也觉得出脊背上定然落了一条血檩子,痛彻心皮。杜炮查看马队,除死一人、伤一马外,别无散失。郑大烟袋命杜炮带马队慢慢行进,自己带郑武策马返回昨天郑武惹事的那条山沟。

  这条沟叫窝风沟。冬日里,窝风又窝雪,胶轮暖篷车奔进沟里,陷了半截车轮,雪没及马腹,车速陡然慢了。

  红鬃马先前是惊了,郑武呼之不住、勒之不停。后来郑武松了缰,任红鬃马尾随着胶轮暖篷车追下去,其心理无非是想戏耍一下车里人,吓吓他们。谁亦想车把式见有人追来,又把长大马鞭在空中连连爆响,大车越跑越快。郑武顿生疑窦,敲山酒楼那母女三人啼哭之声又响于耳际。进了窝风沟,郑武在马镫上一顿足,心中暗想:背着爸做事,只此一道,下不为例。他一拨马头,红鬃马闪入丛林。

  暖篷胶轮大车已下了沟底,雪深路窄,大车行进得艰难。车把式站起在车辕上,一声“得驾!”恶如犇叫,三匹马吓得鬃毛乍立,奋力在雪中跋涉,热汗融了背上的雪,在腹下结成冰块,跑起来咔嚓嚓响。车把式骂声“孬里熊!”大鞭又起,鞭绳在空中打了个盘旋,落下来炸了三个响鞭。左一鞭打在左梢子马肩胛,右一鞭打在右梢子马后胯,回后一鞭兜在辕马肚上,三匹马同时见血。

  三匹马疯了一般,已不是四蹄踏雪,像雪兔样地在雪皮上腾跃,大车风快,眼见得要奔出沟口……

  沟口早立着一人一马。马是红马,人是白人,翻披羊皮袄,滚了一层雪,皮袄领立起,遮了脸,只露得眼睛在:

  “寒天饿不死瞎死雀,到底有人送年嚼果(过年的食物)来了,愧领了。”

  驾车的那三匹马看来久于江湖黑路,见有人拦路,并不惊慌,收稳了脚步,慢慢向拦路人逼近。车把式怀抱大鞭,依旧立于车辕上,蜡住了一般。

  那拦路人也是剪径的里手,双手交抱在胸前,皮袄下,不知哪只手握着枪柄。江湖讲究轻易不出枪,出枪就有响,枪响就死人,决不可端着枪瞎咋呼。

  大车与拦路人接近……

  车把式突地一晃身腰,高擎大鞭!

  这大马鞭只有关东才有,鞭杆长丈五、鞭绳长两丈,鞭杆裹红绸、鞭绳系红缨,鞭梢狗皮所制,猪血浸泡,柔似游蛇,利赛钢刀,前后可打五丈,能轰七匹马大车,碗口粗的树木,一鞭可挥为两段。

  车把式叫了声“着!”,鞭绳便在空中飞旋,却不下落,鞭哨撕风裂雪,揾叫声好不瘆人。

  拦路人依旧不出枪。

  大马鞭落下,一声鞭响,爆了个焦雷,群山战栗。鞭落处,红鬃马打个趔趄,拦路人飘落马下。车把式嘿嘿冷笑,再举鞭,要把拦车人打杀。

  谁料拦车人复又端坐马上,只穿了件鹿皮坎肩,露了脸,正是郑武。他趁车把式怔在车辕上那一瞬之机,出枪发一弹,击碎车把式手腕骨,大马鞭应声落地。再一弹击穿车把式大腿。

  郑武早年曾和爸爸在海拉尔贩过马,深知这大马鞭的厉害,也学得了制服这大马鞭的招数。鞭落时,他振两臂,把羊皮袄抖在空中,接了这一鞭,身子伏在马上,被击落的只是羊皮袄。

  “郑老大好身手,不愧是五毒炮爷揍的(不愧是郑大烟袋的后代)。”随着喝彩声,走下被讹去怀表的男人,衣冠楚楚,从从容容。

  郑武小吃一惊,说:

  “你小子身手也不孬,夜里背死狗,我还不及你哩。既然你知道我的家门,你也报个字号,免得舌头咬了牙。”

  “那又何必,你不就是缺年嚼果吗,”男人探手囊中,取出金壳怀表,“拿去换两泡烟抽。”

  “守着太阳(老爷)过日子,表我不稀罕,把你娘们留下我玩玩,天短夜长,大爷闷得慌。”

  “女人是块地,谁种是谁的,好说好说。”男人挑开篷帘,露出一撮毛女人的脸。那女人冲郑武莞尔一笑,丑得可以。“只是这娘们老了点,郑老大别嫌弃。”

  “点灯看脸蛋、熄灯摸腚沟,两眼一闭、一样东西。叫她下车,孩子也抱过来,省得我费劲揍了。”

  “郑老大真可谓生冷不忌,好胃口!下马领人吧。”

  一撮毛女人拍打车辕,哭起来:

  “当家的好狠心,炕梢炕头和你骨碌半辈子……”

  郑武明知有诈,却一撇嘴下了马,他岂把这几个毛匪放在眼里。缰绳盘在马头上,枪放回怀里,绕到车尾。一撮毛女人拧着屁股,抱着孩子不肯下车,怀中正抱着昨日买来的男婴,想必孩子已然睡了,悄无声息。郑武冷不丁地探过手去,一个鹰叼,揭去盖在孩子脸的洋毯。

  孩子大张着口眼,已绝了气脉!

  郑武一阵心悸。

  一撮毛女人大叫:

  “孩子受风啦!”

  男人听得叫声,一甩手,袖口里抖落出一条绳子,套在郑武脖子上,又来个背死狗。

  郑武不愧为江湖高手,若是他向前挣,必死无疑。他身子软软的向后,仰靠在男人背上,两脚腾起,一蹬车后板,双手平张,呈大字形,把男人压倒在雪地上,恰似轰然倒了一面墙。而后他运足气力,收双臂,双肘捣在男人的两肋上。

  男人松了绳子,疼得在雪窝里翻滚。郑武弹跳起来,正欲一招儿结束男人性命,那女人却哇哇叫着跳下车逃跑。他弃了男人,追那一撮毛女人。从车尾追到车前,一把薅住女人的头发,往怀中一带,不料却薅空了,手中只落得一团假发,他眼前是个锃亮的秃头。这一撮毛原是男扮女装。

  一撮毛在雪地上左跳右闪,快似狡兔,奔上一条山梁。郑武紧追不舍,上山梁时,与一撮毛仅三步之遥。一撮毛将怀中孩子向郑武扔过来,把郑武绊了个跟头,郑武再站起时,一撮毛已缩成一团,雪球样地滚下沟底。

  沟底,风催雪走,乱木参差,郑武掏出枪来,已不见一撮毛人影,脚下包孩子的被已然散落,他连忙蹲身,解开襁褓。看那孩子可还有救。

  可怜这不满周岁的乳婴,肚腹已被剖开,掏空,里边塞个油布小包,小包里一条布带上别着金条。原来这一伙强人借小孩的尸身掩人耳目,偷运黄金。

  “孩儿,你妈还当你此刻在富人家享受哩……”想到这一层,郑武心如刀绞。再往窝风沟底看去,车把式倚在大车轮上呻吟,那男人已缓过来气,卸下左梢子马,爬上去向沟口奔逃。郑武甩手三枪,那男人应声落马。兵家讲究射人先射马,江湖上却视马为“货”,只取马上人头。郑武自幼随父走江湖,人不比枪高时就玩枪,从不打死靶,上至飞鸟、下至貉獾,近几年练得一手好枪,弹无虚发。江湖中人惜弹如命,一枪取一个疙瘩,郑武连发三弹,足见其怒火中烧,想来那男人也难逃活命。他见那男人落马,一匹空马钻了老林,也没去追,下沟底,来到马车前。

  车把式自知必死,也不逃,直勾勾地看着郑武。郑武用枪口指点着车把式面门。

  “报个山头,亮个字号,大爷我囫囵个打发了你,要不然我半斤八两地卸了你喂狼!”

  车把式不语。

  郑武用枪口塞进车把式嘴里,要撬开他的牙关。车把式猛然咬住枪管,牙齿咯蹦蹦碎裂。郑武拔枪拔不出,扣枪机,一声闷响,车把式挺尸了。

  郑武在雪里搓净了手,擦了枪,把车把式的尸身扔进车里,又把右梢子马的缰绳拴在车辕上,掏出匕首,在马屁股上割下块肉来。梢子马疼得连连尥蹶子,撞得套绳嘣嘣响,大车只能原地兜圈子,车轮越陷越深,不动了。

  郑武冷冷一笑,不出三刻,山兽们就会下沟来把死人活马啃个稀烂。

  他来到红鬃马前,捡起羊皮袄,见皮袄已被大马鞭抽了个尺把长的口子。上了马,听得山沟口处有人喊叫,细细看去,见一撮毛坐在树杈上向他这面半吟半唱:

  “我在后,你在前,你我不顶一方天……” (我后死,你先死,你我不共戴天)

  郑武见一撮毛已不在盒子炮的射程之内,就恶啐了一口,提马上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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