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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4章 再入虎狼店(2)

  果不出郑武所料,一夜之间,山兽们就啃食了这里可啃食的东西。两匹马只剩两套骨架,车上的皮马套被嚼光,胶轮也被啃过。车把式已从车中被拖出,支离破碎,到处是沾了血迹的破棉絮。郑家父子赶到时,还有一群黑鸦在噪闹。

  郑大烟袋下了马,围着大车转一圈,竟发现车把式一块完整的膀臂,贴近肩头处,纹有一颗狼牙!他问郑武:

  “还有呐?”

  “条子,我没敢拿,埋在雪里了……”

  “没问那玩意,我问你那孩子呐?”

  “我怕山兽啃,压在石头下边。”

  两人上了山梁,到了郑武埋孩子处,石头被掀开,襁褓被打开,哪里有孩子,定然是喂了山兽,这里也定然有人来过!

  好在条子没被搜去,郑武抠出来交给爸爸。郑大烟袋接过一看,别条子的布袋正是两头尖的!他心里一沉,举目四望,见山头上有三两只山鹫盘旋,命郑武上马,父子奔山头去了。

  山高处,林木稀疏,却高大,浓枝挂了密雪,遮蔽了天日,林中幽暗。二人行至一株青杨树前,红鬃马惊得咴咴叫,郑武抬头,也吓得险些落马。

  树杈上吊着那男人半截尸身。下半身已被山兽啃了去,肠子扯出几丈远,一只手扎煞撒着,向上扬起,另一只手攥着一团雪,脸上虽有伤痕,尚能辨清眉目。高空的山鹫是奔他上身来的!啃食他下身的山兽并未走远,潜在林中,贪食的呜咽之声从树间传来。

  红鬃马已然安定了,嗅着雪面。郑武呆立于树下。

  郑大烟袋坐在一棵倒木之上,重又拧紧一袋烟,悠悠地吸着。

  “武儿,坐下。”

  郑武哪里敢坐,脊梁上的血檩子隐隐又痛,他目光闪烁地看着爸的烟袋杆,不知哪句话应答不对,脊梁上加几条血檩子,于是不则一声。

  “你说给我听,这档子事,你错在哪疙瘩?”

  “违了郑家马队规矩,爸教训过:绕着山头走,躲着绺子行,马不踏青苗,人不摘山枣,开口不言国家大事,闭眼不见天下不平……”

  “住声!谁让你背流水账。你多管闲事,下套子,截条子,罪在其次,你错就错在这枪端不平,弹不上线,活做得不利落!轻易不下手,下手不留情。山海关那里,日本人开着飞机屙趷趷,炸得遍地烟火,我的大烟袋够得到飞机么?我知道你这一代靠一根烟袋走江湖不中了,花大钱,下大力让你当上一流炮手,子弹瞎在你手里怕是有一马车了吧?可你这枪打的,瞎子敲锣——只能听个响。要是文儿随我闯荡这么多年,早能独自挑杆子盘山路了……人无论干啥事,三分功夫,七分天分啊!”

  郑大烟袋举起烟袋。郑武脊梁上皮肉颤抖。

  烟袋并没有打下来,郑大烟袋以烟袋为枪:

  “再和你说一遍,打枪不是用手,要用心!你手腕上挂上砖,肩膀上放水碗练枪,也是老驼子看戏——白搭功。旁人使枪,讲究三点成一线,我却讲究心观眼,眼观枪,枪观物,四点成一线。心里觉乎是那人、那物该打,就心静、气和、手稳、枪平。

  ”昨儿你在沟口下套子,你不图财就没想害命,伤了两人,放了一撮毛,你咋不先一枪撂倒他再抢孩子?我早就听说过‘一撮毛,雪上飘',那狗杂种是钻山砬老林子的好手,雪地里撵死过狍子,这工夫指不定跑到哪疙瘩去了。这仨人运黄金怕招人眼目,没带家伙,要是其中有一个人带了喷子,你怕是吃不上今儿早上的饭了。

  “你见了死孩子,心怒、手慌、弹弹虚发。你放了六枪只打死一个车把式,可爸爸我的盒子炮里只压三颗枪弹,不放四个子儿。”

  “你连打三枪,照说该打成个’品‘字,头一枪敲疙瘩,二一枪打左胸崩碎心肝,三一枪打右胸能透肺叶。可你抬头看这死倒,夹肢窝擦破了皮,倒是给他抠痒痒了。他落下马来,怕是给你演了个小戏儿……”

  郑大烟袋看红鬃马。红鬃马前蹄在雪中刨出个粪蛋,不住地嗅着。

  “兴许这人压根没落马,从马上侧歪下身子,脚点地面,又上马跑到这儿。他骑的必是匹骒马,在这撒了尿,你看你那儿马正闻骚哩。不信你再看,就算你那两枪打中了他的下身,可中枪死的人血往下沉,脸白如纸。你看他脸色青紫,还有伤痕,必是被人拷打,勒死吊上去的,根本没中枪弹!”

  郑武如热梦初醒,臭汗淋漓。

  “爸,一准是这狗男人去扒的石头,寻找条子。要么就是一撮毛。”

  “一撮毛好诈,知道我带马队在后头,不敢返回来冒风险;这人定是看见你藏条子,埋孩子,等你走后再下沟去取,不料被人逮住,好一顿折腾他也没吐口说出藏条子的地方,所以那伙人勒死他之后,下沟去只找到孩子,没抠到条子……这小子也真有尿,放他下来,扒个雪坑埋了他。”

  郑武割断了绳子,那人落下来。郑大烟袋见他肩上也纹有狼牙,仔细辨认,摇摇头,沉吟不语。

  “爸,这人你认得?”

  “埋了……”

  郑武埋了那半截尸身,回来见爸爸又坐在倒木上吸烟,只好垂了头,听凭发落。

  “这个娄子,你捅大扯啦。这人叫张占山,与座山雕张靠山是本家兄弟。早年在亚布力教过书,号称刀笔秀才,素来与江湖人交好。那年我在苇河撞了墙,丢了镖(押运货物被人抢去),他借了我一百五十块大洋堵了窟窿。后来座山雕拉杆子上山,抢了日本开拓团的火药库,连累了张占山,日本人把他绑了去,下了绥芬河大牢,见他是做学问的,会说日本话,就没整死他,弄到日本国受训,从此再没在江湖上冒尖。想不到今朝入了狼牙会,也落到这黑路上来了,竟在你这王八犊子跟前闪了脚。不管咋的,我还欠着他人情。”

  两人两马伫然不动,高空山鹫远翔,四周山兽散去,空落落的林中好一阵静寂。

  “也是张占山合该在这窝风沟丧命,那伙人也是奔条子来的,在沟口下的套子,料不到你抢先冲散套子。武儿,你得罪了四股绺子,这张占山必是受了日本人的差遣,拿了钱去笼络九彪、座山雕,撑起个大杆子,他必是狼牙八浪的掌盘人(头目)。这为一股;钱是带给九彪的,座山雕又是他堂弟,这为两股;第四股就是下套子这伙人,你撞碎了套子,条子又落在你手上,他们能罢手?”

  只是这第四股绺子是哪个山头,郑大烟袋吃不准。是姜青山?不能,在磨刀石前五站他就被他和胡三球撵下车,再快也赶不到张占山前头。思来想去,郑大烟袋心里没个底数。座山雕和九彪区区毛匪,他不放在心上,这第四股绺子想来也不过是竖不起山头的散匪,不足为虑。只是这狼牙会得留点小心。照说在这方圆百里的山林中,谁也奈何不得他郑大烟袋,飞机屙趷趷他也熊瞎子吃梨——不在核(乎),只是这狼牙会在城里也有势力,他挂记着牡丹江的胡三球和文儿。

  “爸,你打我吧……”

  “裤裆里擤鼻涕——瞅你这付熊样子,当年我喝多了酒,在酒桌上打了谢文东的二儿子谢发,你爷爷让我去赔个不是,我到谢宅又咬下谢发的一个耳朵来。自己的梦,自己圆,你去磨刀石,坐晚车去牡丹江,告诉你二伯,说我咬了狼牙,再把你弟弟带回郑家窝铺过年。条子给我,你这就走。”

  “让我换匹马再走吧,这秃耳朵马太难看。”

  “你还知道啥叫难看?你就骑它去,大模大样地在山路上走,遭了狼牙会的算计,该你倒霉,我欠人家一百五十块大洋,赔一个儿子,也算公平合理。”

  说毕,郑大烟袋上马下山,赶马队去了。

  郑武上马,返回窝风沟,走了一程,汗浸湿的内衣冻硬了,冷似寒石。

  出了沟,下起了南风雪,雪粘,一时间,千树万树,披银挂素,连兜了几个圈子,郑武才辨出磨刀石的方向。

  夜近五更。

  磨刀石小镇沉沉睡去,唯敲山酒楼灯火独明。

  酒楼前立有一排拴马桩,方便过路车马。天黑前就有一匹无鞍、无套的光腚骒马拴在桩上,此时冻得不时抬起一只蹄子来。那马前脚上有一条尺把长的鞭痕,皮翻肉裂,出入酒楼的车把式都赞叹这使马人鞭头上的功夫不浅。

  车站上自打死了个巡捕后,夜里站班又加了个巡捕。二位熬了大半夜,冻得吃不住劲,来酒楼喝上两盅,见拴马桩前又多了匹红鬃儿马,与那骒马亲亲近近,交颈相磨。红鬃马下躺了个人,险些把个巡捕绊翻了,两人骂:

  “妈了巴子!找死……”

  “扎吗啡的,壕沟里死去!”

  那人竟哼了一声。

  两位巡捕见这人穿得整齐,想必兜里有铜板可翻,顺手拖进屋里。胖掌柜走至近前看那人,禁不住一扑哧。巡捕问他;

  “笑个屁,这人发疟子。”

  “我笑那马,秃了耳朵还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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