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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5章 马队受挫

  其实胡三球离了奉天之后,就暗中合计着洗手不干,要恢复祖业,安度余年。他所以不早离江湖,原因有二,一是他只有蝶儿一个亲人,给她积攒些钱,死也放心了。二是四杰之中他与四弟最为亲切。郑大烟袋虽武艺超群,手下又有四百余强悍炮手,但他意气用事,好使顶风船,胡三球对他委实放心不下,陪了他几年。如今他又应允了蝶儿与文儿的婚事,两人间又添了一层亲密,因此分手后想起四弟不免凄凄恻恻。

  早在进牡丹江之初,他就在牡丹江城察哈尔街置了三间门面房,打发心腹人曲罗锅置办开诊所的一应物品。去磨刀石之前,他就卖了牡丹江郊外的田地产、房产,散了庄丁伙计,把贵重物品兑了金银,存入万年利银号,兑票就写在蝶儿名下。回牡丹江当日就搬家进城,第二日胡记诊所开张。

  曲罗锅在诊所对过的阳春酒店包了几十张桌面,南北大菜,回汉两席,左右邻里,前后街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拉来吃。洋车拉来警察、官项,招引来街面上的花子、无赖,足足闹腾了一天。

  诊所门前碎爆竹散落了有一寸厚,诊所里却消停干净。一排齐房高的药匣把一问大厅分为两室,后室胡三球独住,临窗一盆凤竹,青翠欲滴。贴墙两排书架,书架旁悬一幅字画:“难得糊涂”。前屋为诊室,壁上镶一排鹿角,为患者挂衣服用。玻璃柜里赫然陈列五棵山参,棵棵在七两上下。

  拉药匣子、推药碾子一类杂活曲罗锅干。胡三球没打发走这曲罗锅,一则曲罗锅鞍前马后随他多年,忠心不二;二则这人外表笃厚,实则匪气不消,心黑手毒,又有一手好枪法,放他出去,恐为患乡里。他已在后屋给他接了间偏厦,预备为他说一房媳妇,磨磨他的性子。

  蝶儿管理帐目,文儿依旧去学堂读书。

  胡三球坐于诊桌前,衣着整洁,手捻白须,平托钢球,钢球交响之声给屋里平添了三分安谧。想想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干干净净地吃饭,心中不免得意,向后屋里喊:

  “蝶儿,打开洋戏匣子,放个曲儿给爸听。”

  曲罗锅一溜歪斜地进来,显然贪了几杯:

  “二爷……”

  “往后叫大夫。”

  “大夫,警察署的栾警尉,也给您贺喜来了,你过去陪几杯……我再喝就得倒屙屎了。”

  “这是城里,不是黑窝寮子,说话干净些。”

  说罢胡三球起身出门,他知道想在这察哈尔街撑起门面来,这黑狗子可得罪不起。

  栾警尉生有一张阔脸,足可写张告示,见了胡三球,先擎起一杯酒:

  “久仰三球王大名。您不在商界发财,从医救病,可喜可贺。”

  胡三球心里犯疑,他在外经商,很少在牡丹江市面上抛头露面,这栾警尉竟晓得他的身世。他心里犯疑,举止依旧矜持,与栾警尉碰杯,并向众人劝酒,和栾警尉挨肩坐下。栾警尉又说:

  “你手下打杂的伙计,说他在图门和马希山会过枪,睡过朝鲜娘们,不知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酒后吐狂言。你们父女俩,加上这曲罗锅,三口人,不知那五毒炮爷的小儿子是年前就走呢,还是在此常住?你诊所里到底有几口子,给我个底数,日后也好照应。”

  胡三球虽不知这栾警尉如何把他的底摸得这般透彻,但断定这栾警尉定然是讹诈他,他把筷子在桌面上一按:

  “这伙计是我雇的,有保人;小郑文是我招的养老女婿。不信,警尉尽可去查访。不假,我确是在江湖上玩过鹰、猎过雁,人称三球王的便是,可我不杀、不抢、也不讹诈,不信你也可去查访。”

  栾警尉也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按:

  “算了吧,这市面上不太平,共产党闹、学生闹、胡子闹、日本浪人也闹,我哪有工夫查访这些虱子肚脐眼里的小事。兄弟今晚有公务,告辞了。”

  “不送。”

  磨刀石镇。

  敲山酒楼。

  郑武噩梦不醒,他梦见自己被一条细蛇死死缠住,腾空而起,飘飘摇摇;一忽儿,又梦见他倒悬在水面上,一波一波的浪头随风打在他头上。

  其实他被绑在一条长凳上,为让他苏醒,胖掌柜往他脸上泼冷水。

  他已昏迷一夜,一天了。他在窝风沟就得了感冒,一路上顶风冒雪,心里窝囊,病势愈发深重,昏睡在马上。红鬃马熟悉路途,把他带到磨刀石镇,那马嗅着骒马的气味,又把他带到敲山酒楼。

  两头尖并没有走,他在等狼牙八浪中的另两位兄弟——路路通、恨不平,在敲山酒楼会齐,一同进山,到刁翎镇黑背街去投九彪。这敲山酒楼就是狼牙会的暗窑(秘密联络点),胖掌柜就是这狼牙八浪之一。

  不出郑大烟袋所料,刀笔秀才果然是这狼牙八浪之首,其次就是这两头尖。两头尖昨日见骒马跑回来,就知刀笔先生撞套子了。五更天郑武又来,他见郑武的皮袄有尺把长的口子,定然是大马鞭子抽的;又从郑武怀中翻出刀笔秀才的金壳怀表,就知此事定然与郑武有关。那红鬃马被割去了两耳,是一撮毛惯用的手段。由此可见这条子一准落在郑家马队手里,要么一撮毛何以报复他们。

  一撮毛怎么不返回来送个信?郑武返回磨刀石又是何意?

  两头尖百思不得其解,郑武又不苏醒,得不到只言片语,他万分焦灼。

  胖掌柜折腾累了,坐下来絮絮叨叨:

  “这王八犊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你早死两天就好了,喂姜青山那狼狗,你这大个子,够它啃半月的啦……”

  两头尖问:

  “姜青山那杂种来过?你咋没把他撂倒?”

  “我在他碗里放了点佐料(迷昏药),他先喂狗,狗不吃,他就不吃。那狗真恶,一尾巴扫断一根凳子腿。”

  从姜青山想到胡三球与郑大烟袋,想到他在胡三球座位下听到胡、郑二人的一番言语,两头尖疑窦顿开,一拍大腿:

  “打发跑堂的去给我买火车票,我坐晚车去牡丹江!”

  “咋的?阳气顶上来啦,逛窑子磨刀石就有,黑灯瞎火的,死冷寒天的……”

  “咽下你这串狗屁!郑大烟袋的小儿子寄放在牡丹江胡三球家里,郑大烟袋得了条子,怕咱哥们琢磨他小儿子,让这小子去牡丹江接他弟弟回来。可惜这郑武要死了,我不得不去牡丹江再薅郑家秧子,换回条子。”

  “托人捎个信,让路路通哥俩办这个事,不就中了么,为啥你去?”

  “我得亲自走一遭,那胡三球可不是个好吹的灯。”

  “这傻狍子咋打发?快没脉了。”

  “你办吧。郑大烟袋在车上给过我一口烟抽,黑他儿子,我不下手。”

  江湖上的规矩,凡有人洗手不干了,留在江湖上的人遇着多大的难处也不许去找他们。留在江湖上的人若作奸犯科,被官府拿了去,还要把洗手人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所以,郑家马队押送货物去八面通,路过姜家大屯,郑大烟袋命马队不进镇里打尖,绕过姜三膘子的地面走。当夜又在一处丛林中野宿。炮手不离马、把式不离爬犁,就地拍雪墙睡下,前后三里撂了夜哨。郑大烟袋睡在一架小寮棚里。

  郑大烟袋一年有八个月在山路上,马上吃得饱、雪地里睡得着,今夜却难于入睡,辗转反侧,身下的干树枝??蒭蒭响到三更。未查明那第四股绺子是谁,就打发郑武单骑去磨刀石,实乃他怒郑武不争气,感情用事之举。他睁眼见三星已转,心想若郑武不出事,此刻已到牡丹江了。

  白日里他经过姜家大屯,他见屯里鸡犬不惊,炊烟袅袅,好一派升平景象,不觉羡艳慕三哥日子过得滋润,很想进屯与三哥痛饮几杯,叙叙旧,又奈何不得江湖规矩,只好短叹一声,圈马离了正路。心中暗想,若平息了郑武的乱子,押完了这趟镖,无论洗手不洗手,也要歇息个一年半载。

  若论他与姜三膘子的友情,远不比他与胡三球;若论他与姜三膘子的交情,远比他与胡三球深。当年在张作霖手下吃饷,那年秋天压破当壁镇。张作霖治军严明,不准各股绺子进镇,他倒领着亲随在镇里穷吃涨喝、狂嫖滥赌。姜三膘子不忿,进镇偷偷摸摸地抢了钱庄不过瘾,还讨要老板手指上的钻石镏子。镏子在老板手上年深日久,捋不下来,他就连手指头一口咬下来,含了就走。张作霖知道是牡丹江四杰干的,可吃不准是谁,要他们出来一个,吊在兴凯湖边上喂蚊子。姜三膘子把抢来的金银往大哥跟前一推,光了膀子就走。他扯住姜三膘子,说:“我服五毒,这蚊毒不是没领教过,今日去锻炼锻炼。”兴凯湖边的蚊子大得一个洋火匣装不下两只,可他在湖边吊了三天两夜,解下来谈笑如初。为此,姜三膘子洗手之时拉着他的手涕泣:“老四,我欠着你一条命啊……”

  人上了年岁,最怕回首当年,他睡不着就不睡了,坐起吸烟。拧紧了一锅子烟,摸出打火石,引火捻,吸着了烟,借着火亮他见寮棚旮旯处有几根牛骨。什么山兽能把牛拖进深山老林里啃?细看骨头上的牙痕,像是狼啃的,可狼得了肉必定把骨头也嚼碎,可这骨头上竟剩些肉渣!他抠下块肉渣来嗅嗅,这牛肉竟熏制过!这牛肉来自城里,一定是有人带着从磨刀石一直跟郑家马队到这里,这伙人没料到他绕过姜家大屯,进山里住宿,准备在这寮子里过夜,监视马队。马队进林子冲了这伙人,他们连牛骨头也忘了收拾,钻了老林。

  这伙人定是这第四股!

  此时已天交五更,郑大烟袋出了寮棚,招呼马队立即启程,离开这险恶之地。马队后部传来焦糊气味,他过去察看,装粮食、马料的五挂爬犁被烧了,五匹马一律割了马耳,把式一律割了头,就死在爬犁上。

  是那第四股干的?

  从手段上看却是一撮毛所为。

  到八面通还有一夜两天的路程,人无粮、马无草。到姜家大屯借一些?郑大烟袋一咬牙,“莫叫三哥笑话,各守江湖规矩!”他打发五个炮手前头探路,自己押着大队急行。

  走出五里,天色已明,忽见五匹空马跑回,炮手不见了。郑大烟袋叫杜炮稳住马队,催动雪骆驼,单骑人了丛林。

  行三里,一片白桦林中,路旁边五个炮子绑在树上,眼见得就要冻毙。他勒住马,向林中喊:

  “我五毒打了一辈子雁,倒叫雁(煮)了眼。下套子的,出来露个脸,叫我看看你是哪国鸡巴揍的!”

  林中一串朗朗大笑,随着笑声走出姜三膘子。

  “老四,嘴下留情,三哥想你呀,不这么着和你闹个笑话,”他一指绑着的五个炮手,“你能到大屯里和我喝上八大碗吗?老四,我料你碍着江湖规矩,绕着我的地皮走,就接你来了。管他那些规矩,走!进屯。守规矩咱哥们早就要饭吃了。”

  “三哥,”郑大烟袋没下马,“你这笑话闹大扯啦,烧了我五挂爬犁,砍了我五个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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