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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丹华所说的“重要的事情”,不是平头所认为的,和他的关系问题,而是另外的一件。

丹华和平头的关系,这些年来,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过来了,洞察世情的人都知道,这对他们,尤其是平头来说,不是一个好兆头。双方都对对方熟悉到了不能再熟悉的程度,在看见对方优点时也看到了弱点,而恋爱是浪漫主义的,它需要的是假想中的白马王子和公主,即便知道这只是一种自我欺骗,但是仍然需要这种欺骗。从这一点来说,断定他们已经到了快要分手的时候了。

平头那天晚上的话刺伤了丹华的心。其实,长期以来,他们一直能像两座彼此守望的星座那样既借对方确定自己的位置,又从那里得到热量,但是又没有彼此靠近,这正是这种特殊的知青生活的产物。但是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丹华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对应物在发生位移,于是心境立即被搅乱了,她立即感到自己也找不着自己了。诚实地说来,她没有走的准备,除了她所从事的文学事业需要她从脚下这块土地汲取营养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的一位不太遥远的祖先,曾经在陕北高原生活过。她倒是准备老老实实做一个“扎根派”的,但是现在,随着平头的离开,她明白,她也该走了。

丹华所说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是一幅剪纸,或者准确地说,是这幅剪纸作品的作者--她还没有寻找到她。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她从单位一位同志的窗户玻璃上,看见了一幅剪纸。贴窗花是陕北过年时的一种习俗,这没有什么异样之处,异样的是这幅剪纸中的人物,一位妇女,她那奇怪的造型,触发了丹华心中许多的想法。也许是受到了一种隐秘的启示,她征得主人同意,趁早晨窗户玻璃上有水汽的时候,将这幅剪纸,剥了下来,并且在探家期间,将它带到了北京。

剪纸是用一片普通的红纸铰成的,整个画面只有一个妇女,妇女拿着镰刀。妇女半弯着腰,稍稍地侧着身子,露出她这半面呆板的面孔,而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另半面面孔,一只细长的眼睛,一只耳朵,也出现在画面上,只是较之正面的这个,显得窄小一些。

她大约穿着一件大襟的衣服,因为肘窝里,有布纽扣的痕迹,但是,怎么说呢?作者却将她的大襟袄里边,肚皮里边,怀着的那个婴儿,准确而清晰地表现了出来。如果粗粗一看,这个婴儿,仿佛是镶缀在大襟袄上的一件饰物,但是只要细细观看,你就会明白,作者确实是把剪刀铰进她的主人公的肚子里去了。

丹华给这幅剪纸,取名叫《孕妇》。尽管在上小学美术课时,她就明白了“透视关系”这个概念,知道了这幅奇异的剪纸,既不符合生活的常识,也不符合绘画学的透视关系,但是,在观赏它的那一刻带来的震动、震颤,那种奇异的感觉,以及它冷静的解剖刀式的揭示事实本质的那种手法,仍然使丹华明白,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东西,一只艺术的怪胎。

丹华的母亲已经死了,如果她不死,这个美术馆勤勉的女资料员,也许会给女儿以有益的指示,并引导她走出这个艺术的迷津。但是母亲已经死了,死在“文革”中了,于是,丹华带着剪纸,去找母亲的一个同事、美术馆一位退休了的老研究员。

丹华记得,那是一个昏暗的、低矮的屋子,退休了的老研究员,正守着他的满满的一墙壁书籍,抱着茶壶,在家里闲坐。他感谢有人来打搅他,并且向他请教问题,何况这是他的已故的同事的女儿。他的这间充满着腐朽的书籍味和老鼠的味道的地方,已经好久没有年轻人光顾了。

老研究员看见了那幅剪纸,当他用手举着放大镜,在剪纸面前浏览时,他的惊异的程度不亚于当初丹华看见这幅剪纸时的情形。但是他立即就掩饰住了自己的表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是学问家和鉴赏家,他是见过世面的,他不该在一幅来历不明的粗糙的艺术品面前失态。他在浏览的途中,问这剪纸是哪里来的,它的作者是谁,当他听丹华说起,这剪纸是一个陕北偏僻农村的小女孩剪的时,他这下真正地吃惊了。

老研究员对丹华说:“你知道毕加索吗?这个二十世纪风格的伟大开拓者,二十世纪艺术的开端。如果,这件作品是一位接触过毕加索风格的新潮艺术家创作的,那它将一钱不值,它顶多不过是新潮艺术家们拙劣的模仿,是标新立异的产物。然而--”为了加重语气,老研究员拖长了一下音节,接着停顿了一下,“然而,如果,它是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毕加索艺术的人创造的,正如你所说,是一个居住在偏远山乡,足不出户、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小姑娘创作的,那么,它就代表一切,这幅剪纸就是一件稀世珍品,一件足以使我们为之震惊的奇迹。它告诉了我们什么呢?它告诉我们,美学思维在由三维空间向四维空间艰难突破的时候,在中国有一个人,她的艺术思维在某一刻与毕加索的艺术思维同步前进--这是毕加索的过渡期作品《阿维农的少女》,请你将它与这幅陕北民间剪纸作一对照。或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当时间的进程走到二十世纪的时候,人类在表现的领域,不止毕加索一人,接受了那隐秘的启示,勇敢地完成了一次艺术风格的革命,在东方,在中国的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同样有人走到了这一步。这个人如果不是毕加索式的天才,那么,她就一定是生活在一个足以焕发她的艺术灵感的大文化氛围中,或者,她的表现手法,承袭了古老的鲜为人知的一种传统,总之,三者必居其一。当然,对于毕加索这样天分很高的人来说,他的艺术风格的确立,同样经历了几个时期,按照通常的说法,他是在红色时期,接触到非洲的木雕艺术,才完成他的向四维空间的过渡的,那么,是不是,他在接触非洲木雕的同时,也受到东方文化,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受到陕北民间剪纸的启示呢?”

丹华拿着老研究员递给她的那本毕加索画册,饶有兴致地翻着。当老研究员的话音落了以后,她将书合上,然后表示,她不太理解老研究员说的话,因为太深奥,太学者化。

“这主要是因为你不了解什么是二十世纪风格。”老研究员说,“你知道梵高、知道莫奈、知道高更、知道塞尚这些十九世纪的印象派绘画大师吗?他们在三维空间领域里,将绘画艺术表现到了极限。他们为后人、也为自己筑起了不可逾越的艺术的峰巅,而他们则站在峰巅之上,从历史的远处看着后世,看自他们之后,艺术将怎样地发展,他们同时听到了人们由于摄影艺术的出现而惊呼‘想象的死亡’。这时候,二十世纪时代到来了,时间的概念,空间的概念,秩序、形状、规律,等等,突然在一个早晨被打破,它是被毕加索透视图式的‘四维空间’概念打破的,毕加索用几根冰冷的线条、几个或圆或方的符号,赋予冷静的夸张和变形,从而冰释了印象派画家那美丽的狂热,代之而起的是建筑艺术的革命、雕塑艺术的革命,文学--以反印象主义为旗帜的现代派艺术的超现实主义的到来。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流年》、艾略特的《荒原》、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等等,这些在毕加索立体主义艺术之前出现的作品,帮助毕加索走向和确立“四维空间”这个概念,而在毕加索之后出现的作品,则在他业已确立的这种思维中受益。当然,给毕加索以直接影响的,渊源还在那些前辈绘画大师,例如塞尚,为了进入更自由的创作状态,为了更直接和更深刻地揭示描写物的内在生命,塞尚在此之前已经做了精疲力竭的挣扎和努力,正如学者们所说,这个革命已经暗示在塞尚所画的一个盛草盆里。当然,决定意义的影响却在于一位物理学家,一位叫爱因斯坦的稀世天才,正是他的广义相对论的提出,帮助和护持着四维空间这个概念最后确立。综上所述,我们应当说什么呢?我们只能说,从远古而来的人类的思维活动走到了这一地步,各类学科深层次的探究同步进入了这个领域,它只是从毕加索这个符号身上表现出来而已。

“哦,丹华,你该有些明白了吧?如果还不明白,我这里恰好有一册名叫《第欧根尼》的国际交流杂志,杂志里有一段话,我把它翻译出来,你听--“虽然产生了强烈的反作用,但实际上不能够忘记,一九OO年的建筑艺术和雕塑艺术,即所谓的二十世纪风格,彻底搞乱了人们赖以思考人类在空间中的结构的观念,它以空前的、无与伦比的强度表达了‘追求理想事物的愿望’,这种愿望在此之前虽然竭力回避,但至少已进入了文明的世界。正如萨尔瓦多·达里在一九三O年首次用热情的语言所表述的,‘任何的集体努力过去都没有能创造出一个像这些现代风格建筑一样纯净和使人动情的梦想世界,现代风格建筑超越的建筑学,以其独特的方式成为上述固着化的愿望的真正体现,而追求最强烈的和冷酷无情的自动性的愿望痛苦地表达了对现实的憎恨和逃避进理想世界的需要,如同儿童精神病的状况一样。”

老研究员摇头晃脑地念完了这一段话,然后好像不愿意从这种艺术氛围里走出来一样,沉默了很久,才合上书本。他问丹华,“明白了没有”,见丹华还是茫然不知所云,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丹华觉得自己明白了,又好像觉得还不明白,不过,她至少懂得了两点。第一,艺术的纵深程度远远地超过了她最初的想象,她发觉自己时至今日,不过是在一个浩瀚的奥秘无穷的大海边缘兜兜圈子而已,她为老研究员为她展示的大海的瑰丽的狂涛恣肆的状态而震惊和胆怯。第二,她现在才明白了这幅剪纸所带给她的惊异的原因,呼吸着二十世纪空气的人类,哲学的发展,物理学和数学的发展,医学透视学解剖学的发展,各类艺术门类的发展,使他们对立体主义这个概念,已经有了支离破碎的认识,所以,当这幅以“四维空间”形式出现的作品展现在她面前时,不能不引起她的震颤和省悟,不能不令她因为一件事物被冷静地穿透从而引起快感,何况她自己也认为,她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姑娘呢!

“你应该赶快去找她,明白吗,姑娘!研究这位稀世天才,研究上苍将这世纪性突破的角色放在她身上的缘由所在,研究产生出这种思维方式的那一块大文化氛围,也许,陕北,那一块在本世纪曾为人们的政治生活带来巨大影响的土地,会在今天,在文化领域里,在文学领域里,在艺术领域里,给我们民族以新的奉献。说一句斗胆的话吧,也许我们这个民族的发生之谜、生存之谜、存在之谜,以及它将来的发展之谜,就隐藏在这陕北高原的层层皱褶中,这轩辕部落的本土中。”

老研究员侃侃而谈。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也许他想立即就离开这间等待死亡的陋室,前往陕北的荒山野岭,去做一番研究和探秘。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进行那旅途的颠簸了,因此,他在一边感慨着“我说过,我们这个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的同时,一边以鼓励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目瞪口呆的姑娘,希望她去完成它,希望她抓住这个机会。

“那么说,我应当走了吗,金老?应当赶快去寻她!”

“是的,把这当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办,去寻她,越快越好!你知道,生活中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越是天才,他们的生命力就越脆弱,而神秘的世界,当它偶尔地显露一下自己的灵性之后,也许立即就收敛了,后悔了,重新用平庸的一面将世人阻隔在外面。”

“我明白了。我这就走!”

当丹华向这位老研究员告别,向这间散发着腐朽的书籍味和老鼠的味道的房间告别时,老研究员叫住了她。老研究员有些害羞,木讷其词,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提出了一项请求,想用自己墙壁上的满架书,来换取丹华手中那幅取名《孕妇》的剪纸。那些书籍是他用毕生的时间收集起来的。

“书我不能要,那是你的宝贝,至于《孕妇》,我留给您,做个纪念吧,金老。您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它的,因此你最有权利拥有它。感谢您今天为我上了一课,在这个时期,能像您这样透彻而深刻地讲这些道理的人是不多的。”

“能像你这样穷追不舍的人也是不多的,姑娘!对你来说,象牙之塔并不高!维克多·雨果说过:文学的第一排总是虚位以待的!”老研究员也用同样的礼仪回报丹华的话。

丹华将剪纸留下来,她走出了屋子。老研究员没有来送她,他又拿起放大镜,观赏起剪纸来了,不久以后,这幅《孕妇》将镶进一个考究的框子,挂在他的陋室里。

丹华不久就回到了陕北。本来,她是准备一回来,就直奔小姑娘的家,那个叫做吴儿堡后庄的地方的,但是读者知道,既然她在单位工作,那单位就有很多的事情,而任何一件细小的事情,哪怕是周六的打扫卫生,也比去寻找一个剪纸的小姑娘重要。那小姑娘算什么呢,那老研究员所说的玄而又玄的道理,也许只有丹华信它,如果你讲给丹华单位的领导听,他一定认为这是天方夜谭。所以丹华迟迟没有脱身,迟迟没有成行,迟迟没有见到那个神秘的农家小姑娘,而后来,丹华去了一次香港,就把这件事,彻底地耽搁了。

现在,丹华决定,一定要去寻找那个农家小姑娘了。去不去香港,那是另外的事,去的话,她一定得先找到这位农家小姑娘,不去的话,老研究员的托付,她也不能再耽搁了;那老研究员正眼巴巴地等她的回信。于是在临近仲夏的一个日子,丹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了个黄挎包,登上了长途班车。

班车顺着延河河谷前行,走了半晌的路程,便盘上了山峁。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已经是一片葱绿,一个一个的黄土包,经过这么些年的改造,已经变成一级一级的梯田,田禾地里,不时闪出一拨蒙着羊肚子手巾的后生的身影。拦羊娃拄着拦羊铲,站在山峁上,扯着嗓子唱歌。一会儿,班车又驶进了沟岔里,大的叫川,小的叫沟,其实都是山水冲成的沟渠而已,于是视野便被眼前壁立的黄色山峦挡住了,只有路旁一棵接一棵的白杨树,从丹华的眼前一掠而过。丹华想起茅盾先生的那篇《白杨礼赞》,许多年前,大约是一九三八年吧,茅盾先生正是坐在汽车上,在陕北高原旅行,被这挺拔笔直的树木所吸引,写出那个散文名篇的。

有一条道路直通吴儿堡,三天的路程,我们知道,当年的杨作新,曾经多次拖着双脚走过它。但是丹华这次没有走这条直路,她要绕道交口河,顺便到自己十年前插队的村子看一看。小说家们往往给这种回访,赋以无尽的诗意,作为丹华来说,她经历过许多事情,当然不会抱着那种诗意的想法,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对那孔知青窑,那面可以并躺下七八个女知青的农家大炕,那些热情的干大干妈,那个几乎吞噬了她的全部青春和梦想的小山村,还是十分怀恋的。

现代交通工具缩短了空间的距离,三四点钟光景,班车已经到了交口河。丹华喊叫了一声,她的清脆的北京口音引起了车上乘客的注意。班车随着喊声轻轻刹住,丹华挎起黄挎包,走下了汽车。班车开走了,其实,这段简易公路也快到头了,再往前走二里,是一家工厂,这条简易公路就是为这家工厂修的。班车到了那里,稍事停顿,就顺着原路返回肤施城了,一天一个往返。

随丹华一起下车的还有几个农民,他们立即像落入黄土地上的水滴一样,被大地吸收,刹那间就不见了,交口河旁,只剩下丹华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两边都是高山,中间一条小河,较之当年黑白氏在这里洗濯那时代,如今这小河已经不太清澈了,那是因为工厂在上游污染的缘故。而左首,也就是西北方向的大山的山腰间,挂着一条细长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是白颜色的,一会儿,丹华就将沿着这条小路,翻过山去,到达她插队的地方,然后从那里,再走一段山路,到达吴儿堡,再到后庄。而此刻,丹华不想走了,她看到了路旁的一个行人小店,那窑洞外面墙壁上“陕北小吃”几个字吸引了她。她感到自己有些饿了。

这是一孔面西背东的石砌窑洞,它大约同这条曾经是古驿道的道路一样古老。用不规则的碎石片镶嵌在一起的窑洞,已经由于日晒雨淋,表皮变成了黑褐色,雨水也冲刷掉了石头上面覆盖的一层泥巴,露出石片尖利的锐边和石片之间深深的缝隙。窑洞外边栽着几个不知做什么用途的木桩,丹华揣摩了半天,也没想透。可是我们知道,这是拴马桩,我们曾经见过它。这个小小的行人小店,正是当年杨作新与黑白氏,住过的地方,记得当时在他们之间,好像还发生了一点什么事情,就在那面大炕上。木桩旁边,有一棵沙枣树,这沙枣树是西口地面或者北草地那里的产物,那么,它是在什么年代,由什么人带到这里,从而在这里生长,并且是“且把并州当故乡”的。是一个戍边的士兵,歇脚在这行人小店时,突然觉得靴子硌脚,于是拔下靴子,倒出一枚沙枣核来,还是过往的脚客,他们的马,或者骡子,或者毛驴,拴在拴马桩上时,就地十八滚,从鬃毛上抖落的?这些,你去问岁月吧!

这种小吃店永恒的饭食是“荞面饸饹羊腥汤”,它时下的价格是五角钱一碗。丹华走进了窑洞,她打量了一下,看见靠窑掌的地方,一张方桌前,坐着一个男人。(当年的那面大炕已经拆除。)丹华进来的时候,那男人瞅了一眼她,不知为什么,这一眼瞅得她很不舒服,于是她就在靠着窑门口的地方,挑一张桌子坐了,然后吆喝着店家端饭。

其实小店经营的不是“荞面饸饹羊腥汤”,当热腾腾的一老碗浇着羊肉潲子的饸饹端上桌时,丹华才明白了这一点。

这饸饹和荞面饴饹一样,同样是黑黑的,细细的,但是味道不一样。那年月,荞麦这种低秆低产的作物,已经种得很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高秆高产的农作物,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红高粱”。陕北高原大种高粱的事情,还得从前几年说起。一九七三年,周总理重踏陕北,看到陕北老乡的生活还很苦,要饭吃的很多,于是流下了眼泪,临行前,周总理提出,陕北地区能不能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当时,当地有关领导立下了军令状。陕北地区地力瘠薄,自然环境恶劣,五年粮食翻一番谈何容易,于是,决策部门便将寻找高产作物、调整品种布局列为途径,这样,高粱登场了。一时节,陕北高原,山山峁峁,红彤彤的一片。五年之后,粮食并没有翻一番,而家家户户,便吃上了高粱面了。陕北人忘不了饸饹,于是工厂便生产出了一种机器,高粱面和湿以后,送进机器,高温高压加工,压出饸饹丝来。当地老乡,不叫它高粱面饸饹,而视它的坚硬程度,叫它“钢丝饸饹”。

“钢丝饸饹”就“钢丝饸饹”吧,偶尔吃一次,还挺香的;这香的原因当然是羊腥汤的缘故。陕北老乡的羊肉好,手艺也好。店家把饭端上来后,立即有几只苍蝇,嗡嗡地飞来,和丹华抢食吃,苍蝇只是盘旋,并不俯冲下来,因为这一老碗饭正热气腾腾,丹华举起筷子,象征性地挥了挥,算是驱赶苍蝇,然后把口耽在碗边,细嚼慢咽起来。这时候,她听到窑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歌声。

一位小姑娘从远处的山路上,踏歌而来。歌声越来越近,当丹华抬起眼睛朝门口看时,那女孩已经走到门口,一只脚迈进了门槛。

歌声停了,女孩站在了丹华的饭桌前,一动不动,开始瞅丹华吃饭。

丹华也瞅了那女孩一眼。这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小姑娘,她年龄大约在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之间(丹华缺少这种判断的经验),她的肤色是赤褐色的,眼睛很大,嘴唇稍有些厚,尖下巴,面孔可以说得上秀气,她的头发梳成两根小辫,小辫稍上用红羊毛线扎着,头发有些凌乱,奇怪地沾满了麦鱼儿,耳朵眼里也塞了几片麦鱼儿的细末。她的上身穿一件红裹肚,裹肚的正中,也就是肚脐窝里,有个兜兜,下身一件分辨不出颜色的裤子,打着赤脚。

丹华没有和生人搭话的习惯,于是,她继续吃她的饭。而那女孩,仍旧站在桌边,看着丹华吃饭,并且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嘴唇笑成了一朵喇叭花。“女孩为什么会笑?”

--又回到我们曾经探究过的那个题目上来了。

丹华在女孩的注视下吃饭,本来就有些不自然,现在看见了女孩的笑容,于是再也沉不住气了。“你是谁家的小孩?你为什么瞅着我笑?你怎么不到外边玩去?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丹华停住了筷子,一口气连用了四个问号,等待女孩回答。

女孩并没有回答丹华的问题,她仍旧站在那里,瞅着丹华笑。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你是--”“哑巴”这两个字眼刚刚出现在丹华嘴边,她就觉得这样问人家是不礼貌的,于是住了口,只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这时候,坐在窑掌的那个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用带着浓重的陕北腔的普通话说:“你难道不明白吗?她是讨吃的,她在等待着你的残茶剩饭。讨吃的就是乞丐。”

丹华回过头,瞅了那说话的男人一眼。在匆匆的一瞥中,她看见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和一身好久没有洗过的工作服。她匆匆地回过头来,没有去接那男人的话茬。

现在,她明白这女孩是干什么的了。

“哦,快乐的小女孩,既然你想吃,你就吃我这一碗吧,恰好,我也没有胃口了。”丹华说。说话的途中,将还剩下大半碗的饸饹推了过去。可是,正当小女孩伸手要接的时候,丹华又将碗拽了过来:“我有肝炎,吃了,你会生病的。这样吧,服务员,你再给我端一碗来。”

做饭的老头,平日听惯了顾客叫他“掌柜的”、“店家”、“店小二”,要么就是不带任何称呼的“哎--”,这叫“服务员”的时候大约是不多的,他对这个称呼感到很新鲜,因此,手脚也格外麻利起来,一会儿,一老碗热气腾腾的、谷堆山满的高粱面饸饹羊腥汤,就从窑外端进来了。他将老碗端在了丹华跟前,丹华将碗就势推给了小女孩,然后给“服务员”付了钱。

窑掌的那位男顾客,已经吃完饭了,但是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瞅着丹华的后背出神。丹华的后背能感觉到这一点,而且,她的鼻子,也嗅到了从后窑掌传来的一股老鼠的味道。

现在,丹华该走了吧,前面还有好远一段路程,才能到她插队的那个村子,可是,丹华想再停一停,那个快乐的小女孩引起了她的兴趣。

那个小女孩现在开始猛烈地吃起来。她的那喇叭花一样的嘴唇,现在已经顾不得笑了,两片嘴唇分别搭在老碗的内沿和外沿,筷子在手中稔熟地使用,或是挑,或是刨,暗褐色的饸饹,正一撮一撮地往嘴里塞着。饸饹塞到嘴后,不经过牙齿这个程序,而是直接被吸进喉咙,滑进胃里。女孩的胃里,好像有个虹吸装置似的,只见碗中饸饹,“呼噜呼噜”,一个劲地往她嘴里去;眼见得碗里的饸饹越来越少。间或,在虹吸的途中,她用筷子,飞快地夹起漂浮在汤上边的一截红葱,一片香菜,或者一块羊肉,填进嘴里。或者停止虹吸,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喝一阵汤。

随着碗里饭食的减少,女孩现在将她的小小的头,埋进了碗里,然后用左手扳着碗沿,让这只大老碗倾斜起来。丹华在旁边,看不见她的头了,只看见那只拿着筷子的手,露出碗沿,在飞快地刨动着。

丹华有些害怕。她说:“小孩,你不敢这样,这样会吃出病的!”

“不要紧!”女孩停下来,转过脸冲着丹华一笑,然后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继续埋头吃起来。

“告诉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讨饭?昨天晚上,你是住在哪里的?”丹华问。

小女孩尽管仍然贪恋碗里的吃食,但是她觉得,吃了别人的东西,她有责任回答人家的话。于是,她勉强地使自己的嘴唇离开碗沿,然后说:“家里遭了灾,大人们和我一样,都走南路来了,分开走,这样容易填饱肚子。大人们还要走得远,见有这么个吃吃店,就把我撂到这里了。也格晚上嘛,”说到这里,她瞅了瞅门外的那座山冈,用筷子一指,“是住在麦秸窑里的!”

丹华顺着女孩的目光,向山上瞅了瞅,看见半山腰上,以至山顶,果然有一个一个的麦秸垛。这些陈年的麦秸垛,是人们就地起场,打完场后,留在那里的。刚才,女孩下山时走的那条山路,弯弯曲曲,正好经过这些麦秸垛。看来,女孩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些时日了,打一个残忍的比喻,她仿佛窑洞里现在嗡嗡乱飞的苍蝇一样,也是瞅下了这个行人小店,依附着它而生存的。

“那么,你的家在哪里呢?不是麦秸窑,而是你下南路之前的那个家,受灾的那个家,你出生的那个家?”不知为什么,丹华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她想到此行的目的,心中震颤了一下,于是这样问道。

小女孩张口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来。她警觉了起来:“你是公家人,我知道的,你是遣返队,你打问出我家的住处,要把我遣返回去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丹华说。看来,这个小女孩大约有被遣返过的经历,她还保持着过去的经验,当然,也许是大人教她的,要她不要说出家庭住址,这样,遣返队就奈何不得了。“我确实是公家人,”丹华继续说,“但不是遣返队的,我为什么要遣返你呢?”

丹华还要继续追问,但这时,一件事情发生了。那女孩吃完自己碗里的饸饹之后,又将丹华剩下的大半碗饸饹,拖过去,开始吃起来。

“你不能再吃了,小孩!”丹华着急地说,“你会撑死的!”

丹华伸手去抢那只老碗,但是,女孩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碗沿,攥得真死,丹华用手掰了几掰,也没能掰动。

“我饿,我真饿,我好久没有这样吃一顿了!”女孩喃喃地说。她把头深深地埋进碗里,又猛烈地吃起来。

丹华看见女孩的红裹肚,已经像鼓一样鼓起来了,并且还在鼓着,她很害怕。“你会撑死的!”她无可奈何地说。

“‘宁做撑死鬼,不做饿死鬼’,这是我奶奶说的。做了撑死鬼,下世,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女孩说。

女孩终于吃完了那半碗饸饹。她在吃最后几口时,有些艰难,大约饸饹已经堆在了喉咙眼上。

她现在站了起来,两手扒着桌子,屁股离开了板凳。她冲丹华笑了笑,算是感激,然后用两只小手,捧着鼓鼓的肚皮,摇摇晃晃地开始起步。“我想睡一觉去!”她说。她在迈过门坎时,身子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惊得丹华“呀”了一声,但她只是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继续行走。

后来,丹华看着她,消失在了那条山路上。

天气真热,丹华感到自己的身上,也有些热汗淋淋了,于是她脱去了外边的牛仔上衣。里边穿了件半旧的白底红格的衬衣,她松松裤带的扣子,将衬衣在裤子里扎好,然后重新系紧。她后悔这次出门,衣服穿得厚了,原先考虑到山里冷;看来,气候是越来越热了,记得她插队那阵,这个时节,队里的拦羊老汉,还穿着光板子皮袄。她将外衣搭在臂腕上,将黄挎包的背带拎在手里,向后一甩,出了窑门。

出窑门时,她感觉到,窑掌的那个男顾客,正盯着她看--等待她回头,礼节性地望他一眼;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她的目光。丹华没有回头,她径直走了。从那身肮脏的工作服,她断定这是交口河附近那家工厂的工人,不过他又不像是工人,丹华记起他会说“残茶剩饭”这个成语。

“他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或者说,精神上受到什么刺激,痴呆呆的;他坐在那里,呆呆的样子,好像在瞅你,又好像没有瞅你,而只是把眼光放在这个点而已,然而他的思想,此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深奥的问题,或者是处在自己混沌的想象中。”丹华这样想。

看来她眼睛的余光,刚才已经把这个人扫描过了;女人真厉害。这个男顾客的神态,令她想起一部电影中一个叫彼埃尔的人,不过,她接着又想:“他怎么能和彼埃尔拉扯上呢?

彼埃尔总是穿着一身笔挺而又笔挺的西装,而他……”丹华没有回头,她径直地走了。

这个人正是杨岸乡,我们熟悉的老朋友杨作新的儿子,吴儿堡家族这一代的传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他这些年的经历又是怎样的呢?容我们以后,再从容叙说吧。现在,让我们继续跟踪一段这头发剪成“门”字形的北京姑娘的脚步。

丹华离了这交口河行人小店,启程上路,一会儿,便顺着山路,上到了半山腰。这时,她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尖叫声,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只见在一个麦秸垛的旁边,刚才那个小姑娘,蜷作一团,正在地上打滚。丹华说声“不好”,赶快离了道路,向麦秸垛跑去。

麦秸垛贴近地面的地方,被小女孩用手撕开了一个洞穴,这大约就是她说的“麦秸窑”吧。撕下来的麦秸,摊在洞外边的地上。眼下,她正躺在这麦秸上,双手捂着肚子,打着滚,或者说翻着跟头。她的红裹肚的一根襻带掉了,露出了鼓鼓的光光的肚皮。

丹华走过去,从地上抱起女孩。也许女孩正疼痛得难受,所以抱她不住;她又踢又咬又喊,继而,像一条鱼儿一样,从丹华手里挣脱了。丹华力大,又一次俯下身子,抱住女孩,这次,没容她挣扎,她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了。

女孩脸色发青,嘴角抽搐着,流着涎水,她的额角上,汗珠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丹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想,如果将手指塞进小女孩的嘴里,触动她的喉咙眼,诱使她恶心,呕吐,将刚才的食物吐掉,说不定女孩能够得救。于是,她腾出右手,伸出食指,从女孩的牙缝里塞了进去。

没想到女孩紧紧地咬住了丹华的手指。她的手指别说动弹,就是想重新抽出来,也办不到了。女孩狠劲地咬着,咬着,她的牙齿好锋利,丹华的手指被咬破了,汩汩的鲜血,从女孩的嘴角流出来。

丹华扬起头,朝附近看了看,附近一户人家也没有,别说医生了,离得最近的,恐怕还是要数自己刚刚吃饭的那个行人小店。丹华朝小店望去,只见窑门口,刚才那个吃饭的男顾客,正站在那里,朝她张望。

“喂--人--那个男人--,你上来,你赶快上来!”丹华朝那男顾客喊道。那男顾客听到喊声,朝这边望了望,当明白丹华是在喊他时,思考了一下,便顺着那条小路,慢慢地上来了。

小女孩的牙齿,渐渐变得松动,最后完全没有力量了。丹华趁机抽出了手指。这时,她发现,她怀中的女孩的身体,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痉挛般地扭动,她的嘴角也不再抽搐,脸上的颜色已经由铁青恢复成柔和的褐黄,刚才那种极度痛苦的表情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丹华所熟悉的那种笑容,而她的带血的嘴唇,重新变成了一朵喇叭花。

“我是撑死的,阿姨!你作证,我是撑死的!”小女孩睁着暗淡无光的眼睛,这样对丹华说。说完,眼睛闭上了。

“是的,是撑死的,小妹妹;或者说,是被阿姨的一老碗饸饹害死的。”丹华回答着小女孩的话,两滴冰冷的眼泪,掉在小女孩的脸上。突然,丹华像记起什么似的,她摇晃了两下,将女孩重新摇醒:“小妹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个庄子的;现在说吧,现在不用怕遣返队了。”

小女孩重新睁开眼睛,她用浑浊的鼻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后庄--吴儿堡后庄。”然后,头一扭,死了。

死去的小女孩,她永远不能明白,这几个字在这位“门”字形头发的姑娘的心中,所产生的打击力量。这力量彻底地把丹华打垮了,从而令她中止了刚刚露出地平线的文学事业,从而坚定了她出走的念头。现在,丹华静静地站在山冈上,站在那个麦秸垛的旁边,她面色是那样地严峻和哀愁,她心境是那样地凄凉和悲苦,山风轻轻地吹着,摇摆着她的门帘一样垂在面颊上的头发。有一撮头发被风吹进了嘴里,她用牙齿将它咬紧,嚼着。

一个普通的陕北农家女孩死了,一个小小的天才夭折了,一个曾引起那位饱学之士老研究员如此惊叹、如此崇拜的民间艺术家的生命,在新时期就要开始的时候完结了。

一朵远远没有绽开的花,一条刚开始奔腾就干涸了的河流,一个谜,一个未知数。她重新回到了天国,带着我们曾经熟悉的微笑,注视着尘世,看着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苦苦挣扎的我们。“很遗憾,你们无缘与我相识;这责任不在我,在你们!”小女孩将这样说。是的,她带走了那个巨大的秘密,后来的研究家们,对着《孕妇》,只能像对着出土的甲骨文一样,做无凭的猜测了。

山顶上有一棵高大的杜梨树。它突兀地站立在山顶上,点缀着这高原荒凉的风景。

此刻,正是杜梨树树阴笼盖,枝叶婆娑的时节,起风了,杜梨树受风的一面,发出一阵阵呼啸般的响声。

正当丹华抱着女孩,站在山腰间,做着不着边际的想象时,那位男顾客赶到了。

那位男顾客用手试了试小女孩的呼吸,又掰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她已经死了!”那男顾客说。

丹华没有言语,她从那女孩鼓鼓的兜里,掏出一把旧年的梨树叶,一把精巧的小剪刀。她本来想将这些,作为留念,留给自己,但是,考虑了一下,又将这些东西,重新装回女孩的兜里。“它们是你的一部分!”丹华对女孩说。

丹华问那男的,现在应该怎么办,要不要报告当地政府,要不要找一个医生什么的来验一下尸。男顾客说,算了吧,省事些吧,即便再兴师动众,她是再回转不了了,安安宁宁的,这土里来的,让她再回到土里去吧。

他们在山顶上,找了个拦羊人或者耕田人躲雨用的小土窑,将这小女孩,埋在了窑里。

在将小女孩往窑里放的时候,丹华用手指为她梳理了一下头发,摘掉了落在了头发上的麦鱼儿,并且用手绢,为她揩了揩渍满汗迹的脸蛋。她注意到了,女孩的耳垂上,有两个耳朵眼儿,这耳朵眼儿是谁给钻的,奶奶还是妈妈,在钻耳朵眼的时候,她们对这个小生命,赋予了多少爱,给予多少梦呓般的祝福呀!但是她死了,她的两只耳朵眼,大约还从来没有戴过什么饰物吧!

将孩子放好,摆平,丹华又用自己的牛仔上衣,轻轻盖在了孩子身上。衣服很长,连孩子的面孔都盖住了,这令丹华满意。这件牛仔,说心里话,丹华还没有爱够,但她还是坚决地将它给孩子盖上了。

那个男人,手脚并用,从塄坎上向下刨土,一会儿,就将洞口封住了。

太阳已经停在远远的山垭上,将落未落。杜梨树长长的树身,它的影子的顶尖像个箭头刚好落在这个小土窑旁边。丹华记下了这个位置,并且记下了时间。这个情景,正像一部著名的侦探小说中所说的那样:树阴顶巅所指示的位置,隐藏着一宗古老的奥秘。

随后,丹华便迎着高原的辉煌的落日,朝山的那边走去。杜梨树底下,留下杨岸乡,仍旧站在那里,怅怅地望着丹华渐渐隐入暮霭中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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