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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36章 投石问路(4)

  正白旗出身的葆庚,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豫亲王多铎的后裔。显赫的家世,使得他在朝中有广泛的奥援[奥援:指官场中暗中撑腰的力量;有力的靠山(多含贬义)]。正是凭着这种奥援,这些年来,才具平平的葆庚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他不屑于从七品县令做起,拿着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一出手便捐了个候补道员。分发到省后,又是银子帮他很快得实缺。葆庚毫无从政的经验,也不耐烦案牍簿书,但他却迁升顺利。待到曾国荃到山西做巡抚的第二年,葆庚便从陕西按察使调升山西做布政使,成为一省方伯。葆庚凭的什么升官?他的本事就在于京师活动的能力。省里有大事办不了,需要朝廷出面解决的,派葆庚进京便十拿九稳。比如要户部增拨银子啦、减免税收啦、要吏部在对本省道府一级官员的考绩上客气点啦、走王府的门子为某大员谋求调升啦,等等,这些事葆庚都可以办得顺溜。葆庚抱着七分敬畏三分谄媚的心态,来到太原给曾国荃当藩司。他知道这个从战火中打出来的曾老九脾气暴躁、性格乖戾,且仗着战功,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葆庚像侍候老爷子一样地侍候着曾国荃。曾国荃对满人官员有一种偏见。在他看来,几乎所有的满人都是酒囊饭袋。带兵做官,不是他们有本事,而是命好。对葆庚,他自然也是瞧不起的,但葆庚对他事事恭顺殷勤,曾国荃找不出他的岔子,倒也相处得太平。

  那时山西正是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景况惨不忍睹,赈灾之事繁重艰难。曾国荃面对这个局面,甚是焦虑。这时葆庚的能力发挥了作用。他到京师四处游说,居然给山西带来六十万两银子的赈灾款。此举,令曾国荃对他刮目相看,从那以后便对葆庚十分信任。十多年的征战,让曾国荃落下一身的病痛。来山西之前,他在湘乡老家足足养了六年的病。六年乡居,使他变得疏懒。病痛加上疏懒,又使得他对政事产生厌倦,于是干脆把山西的事都交给了葆庚,另派一个心腹代表他和葆庚共事。

  这个心腹名叫王定安,字鼎丞,湖北东湖人氏。他以秀才身份投曾国藩幕。后来曾国荃组建吉字营,曾国藩将王定安派到吉字营,协助曾国荃办文书。王定安聪明能干,文章写得好,为曾国荃所器重。每打完一场大战后,曾国荃照例都要保举一大批人,许多与此毫无关系的人也有一份。这是曾国荃笼络军心人心的一个重要手段。所以,尽管他没有乃兄的人格力量,但却有一大批哥们儿铁着心跟他干,其原因便在这里。王定安也是其中沾光者之一。到了同治五年,曾国荃做湖北巡抚的时候,他的帽子上也有了一颗候补道员的蓝色玻璃顶子。不久,曾国荃辞职回家养病,王定安也回到老家,二人常保持书信不断。曾国荃复出任晋抚时,召王定安来山西。王定安接信即赴太原。曾国荃对这位跟随他十多年的老部下甚是眷顾。王定安来到山西不到半年,曾国荃便向朝廷保荐他补授冀宁道道员。王定安对曾国荃忠心耿耿,曾国荃也将他视为自己的贴心人。王定安文才好,办事有方,但品行却不好,贪财好货。那时还有一个候补县令,此人就是徐时霖。徐时霖候补好几年没捞到一个实缺,正是倒霉的时候。恰好他出嫁两年的妹子新寡回娘家,徐时霖灵机一动,从妹子身上打起主意来。他知道葆庚好女色,家里已有一妻一妾,还不满足。于是将妹子打扮得妖艳艳的,作为待字闺女送给葆庚做了第三房姨太太,葆庚自然欢喜不已。很快,徐时霖便因此补了实缺,并以小舅子的身份成了葆庚的死党。

  朝廷救济和各省协济山西旱灾的银子共三百万两,曾国荃让葆庚和王定安来管理。葆庚又把徐时霖拉了进来。这三个人抱成一团,利用这个好时机,大肆贪污挪用。对于他们的行径,曾国荃时有所闻。这个曾老九自己便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当年打安庆、打江宁时,他明里暗里不知运了多少船金银财宝回湘乡。对于湘军部属的不法行为,他也基本不过问。而今葆庚、王定安从救济款里弄点银子,他同样不计较。葆庚、王定安身为司道,如此贪污中饱而不受惩处,那些见钱眼开的官吏们便一个个都无所顾忌了。本已腐败的山西官场,如今更加腐败、更加黑暗。卫荣光胆小怕事,在山西待的时间又短,葆庚、王定安所经营的事情,他不想也不敢去触动,彼此倒也相安无事。现在张之洞扬言要来清理藩库的账目,该怎么对付?

  掌灯时分,应葆庚所招,王定安和徐时霖来到藩司衙门的小客厅。仆人送上茶点后,葆庚把门关紧,三人开始了密谈。

  “张之洞这个人,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角色?”浙江人徐时霖来北方多年了,但说起话来依然有很浓厚的南方口音。自从那天在阳曲县突然遭遇之后,他对这个微服私访的新巡抚是既恨又怕。张之洞临走时扔下的那句话,这些日子来,时常在他的脑子里浮现。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张之洞究竟奏明朝廷没有。徐时霖知道,七品县令这样的芝麻小官,其好与坏,太后、皇上是不知道的,全凭巡抚的一句话。若张之洞真的要参他,当然是件很容易的事。他也曾问过葆庚。葆庚见张之洞来太原个把月了,并没有什么动作,以他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经验,估计张之洞只不过是一时恼火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就上奏。徐时霖见后来果然一点响动也没有,觉得葆庚的分析不错,张之洞原来也是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人。可是,现在他竟要清理库款了!他究竟是个只说不干,还是个又说又干的人呢?徐时霖心里没有准了。

  “鼎丞,你是个才子,张之洞也是个才子。依你看,他这个才子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葆庚用肩膀撞了撞坐在一旁的王定安。

  沉溺烟榻的王定安被鸦片熏得又黑又干,加上个子矮小,整个儿就像一只风干的青蛙。他很怕冷,浑身上下让名贵毛皮裹得紧紧的。进了葆庚暖和的小客厅后,他脱去外面的银灰色狐皮大氅,身上还穿着两件皮衣:里面一件深红色的火狐皮袄,外罩一件亮黑色貂皮坎肩。就这样,他的两只鸡爪似的手还是冷冷的。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用尖尖细细的湖北腔轻轻地说:“张之洞这个人,我在同治八年见过一面,那时他在敝省做学政。有一次,我到经心书院去看一位老朋友,恰逢他来书院视察,并亲自给书院学生讲了一堂课。他讲的是如何读经。书院里所有的教师都去听讲,我的那个朋友也把我拉去了。也好,听听吧,看看这位学台大人究竟有多大的学问。一个时辰听下来,所有的教师都佩服,我也很佩服,这个学政名副其实。我后来给文正公写信,还专门写了这件事。文正公给别人的信里说,近年张香涛在湖北做学政,舆情颇洽。文正公这话就是依据我的信说的。”

  王定安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徐时霖恭维道:“此事足见王观察在曾文正公心中的地位之高!”

  “张香涛后来又到四川做学政。在那里刻了两部书:《輔轩语》和《书目答问》。这两本书我都看过,的确写得不错。尤其是《书目答问》,我可以断言,必定是一部传世之作。”王定安以坚定的口气下出这个判断,与其说是赞扬张之洞的学问,不如说是在炫耀自己的鉴别力,“这几年在京师,他参与了清流派,对上下内外大大小小的事都爱发表自己的意见,名声自然很大。海内读书人,几乎无人不知张香涛。但雨生兄要问他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也很难说。依我看,张香涛这个人,是一个学问文章都很好的文人。如果将他一直放在翰林院做学士,讲经筵、衡诗文,他或许会是今日的纪河间[纪河间:即纪昀,字晓岚,直隶献县(今河北省献县)人。乾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学问渊博,曾任四库全书馆总纂官、高宗实录馆副总裁。在主持四库全书馆时,主持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四库所著录之书,一一为之提要说明。工诗文,也能作小说。有《阅微草堂笔记》《纪文达公遗集》等。]、阮仪征(阮仪征:即阮元。清代学者、文学家。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征人。乾隆末进士,曾任湖广、两广、云贵总督,官至体仁阁大学士。谥文达。学识渊博,是嘉庆、道光年间的著名学者,专宗汉学,曾组织编纂《十三经注疏》《经籍纂诂》《皇清经解》,影响极大;又倡修《国史儒林》《文苑传》,集清代天文历算诸家为《畴人传》,刊当代名家著述为《文选楼丛书》。其《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等金石著作,亦为世所重。所著诗文名《经室集》)。但现在放他出来做方面大员,怕不是合适的人选。”

  “何以见得?”葆庚和徐时霖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

  “我当然有充分的根据。”王定安将一粒西洋进口的药丸塞进嘴里,鼓了两下腮帮,将它吞了下去。

  葆庚笑了笑说:“鼎丞又弄什么灵丹妙药来了?”

  王定安将刚放进皮坎肩口袋里的一个小玻璃瓶拿出来,一边递给葆庚,一边说:“英国出的药,名字古里古怪的,我记不住,治头脑眩晕最有效了。我方才觉得头又有一点晕了,现在吞下一粒,过会儿就不晕了。”

  “真的,有这样的奇效?”徐时霖好奇地从葆庚手里拿过去,打开瓶盖,细细地看着里面那些白色小药丸说,“我太太也有这个毛病,发起来天旋地转,吃了好多药都不见效。你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王定安说:“有个英国传教士前几天到太原来,既传教又治病,随身带了很多洋药丸子,吃了他药的人都说管用。经一个朋友介绍,我去见了他。他给我看了病,并给了一小包药丸,说吃了有用再来看。我要给他钱,他不要。我吃了三天他的药,果然后来头再也没晕过。我于是去找他,谢谢他,向他要了三瓶。问他多少钱,他又不要。说这药不能算价,你有钱就给一点,没有钱就不给。我拿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问他够不,他哈哈笑起来说:‘足够了,足够了!’”

  徐时霖疑惑地问:“你怎么可以跟他对话,他会讲中国话?”

  “他到中国十多年了,中国话说得很流利,还可以捏着鼻子学山西土话,我都讲不出。”王定安嘿嘿干笑了两下,露出一口黑黄色的牙齿,“你先从我这里拿几粒去。若有用,我陪你再去找他买。”

  王定安从徐时霖手里拿过小玻璃瓶来。徐时霖忙伸出双手,王定安在他右手掌心倒出五六粒来,徐时霖赶紧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绸手巾来包好,连声说:“谢谢,谢谢!”一边把它放进左手袖袋里。

  葆庚说:“那个英国传教士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叫李提摩太。”王定安说,“洋人的年纪我拿不准,大概不会超过四十岁吧!”

  “你头现在不晕了吧?”徐时霖急于验证这药的效力。

  “不晕了!”

  “这洋人的东西就是好!”徐时霖说时,又用右手摸了摸左手袖袋,生怕刚才没放稳妥。

  葆庚说:“还是言归正传,说说你的根据吧!”

  “自古以来的名士,从东汉的太学生到前明的东林、复社,没有几个能办成大事的。”兴许是洋药丸子的作用,王定安的中气明显比刚才足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这些人,多半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发起议论来则海阔天空、头头是道,真正让他们做起实事来却又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讲起别人来求全责备、刻薄挖苦,但自己立身处世,更加卑鄙。当年文正公和九帅就最讨厌这样的人。你们听说过李元度吗?”

  徐时霖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葆庚摘去头上的黑呢瓜皮帽,抓了抓光秃秃的头顶,“好像也是中兴时期一个有点名气的将领。”

  “什么名气?打败仗的名气罢了。”王定安有过多年跟随曾国藩、曾国荃兄弟的经历,这是一段他引以自傲和傲人的历史。过去曾国荃做巡抚时,太原城里除开一个九帅外,他并不把包括两司在内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待到卫荣光来做巡抚时,他是连一人之下的感觉都没有了。葆庚虽是藩司,但王定安一向对他不大尊重,反驳他的话是常事,“这李元度就是一个典型的名士派,说大话、写文章,是再没有人能超过他了。真正打起仗来,一点本事都没有。他在文正公面前许下重诺,要守住徽州府。但没几天,把座徽州府给丢了,还临阵脱逃,二十多天后才到祁门去见文正公。文正公气得要杀掉他,李少荃他们拼命担保,才没丢脑袋。后来他想投奔我们九帅,九帅硬是不要。”

  王定安讲起这段掌故来,精神焕发。其实,说张之洞是完全用不着把李元度拉来做靶子的,王定安之所以要扯得这么远,无非在葆庚、徐时霖面前炫耀一下他的那段光荣历史罢了。果然,三十多岁的县令徐时霖立即被镇住了,五十多岁的布政使葆庚也感到在他面前突然矮了一截似的。

  徐时霖以请教的口吻问:“照您刚才的意思,张之洞就是李元度那样的人了?”

  “我看差不多。”王定安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说,“甚至还会比李元度不如。”

  葆庚问:“这话怎讲?”

  “李元度从没有上奏章弹劾过人。他人缘好,出事后,祁门两江总督幕府的人几乎都出来保他。像李少荃那样的人,是通常不大说别人好话的,居然宁愿辞职也不肯起草罢免李元度的奏稿。张香涛过去做清流派,得罪的人很多,大家都盯着他,巴不得他倒霉。一旦出事,除了他的清流朋友外,哪个有实力的人肯替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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