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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39章 投石问路(7)

  桑治平说罢,抬起头来将阎敬铭认真地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本人自报家门,他简直不能相信,面前站立的这位,就是曾经做过山东巡抚、工部侍郎的大官员,就是那个受胡林翼器重、被慈禧太后简记于心,朝廷多次征召的中兴名臣。桑治平不觉又细细地看了一下:满脸粗糙的皮肤,上面有许多条刀刻剑剁般的皱纹,头发快白完了,胡须杂乱,好像从未修整过似的。背微微有点驼,已是仲春时光了,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粗布黑棉袍,显得臃肿。浑身上下,纯是一个北方老农的神态,找不到半点卿贰(卿贰:六部尚书、侍郎合称。尚书,曰卿;侍郎亚之,称贰卿,意为尚书之副贰。)大臣的气概。

  “桑先生,请进屋里说话吧!”阎敬铭操着浓厚的陕西口音招呼着,这声音如同从水缸里发出的一样,瓮声瓮气的。

  这是一座极为普通的晋南农舍,就坐落在解州书院的旁边。进了大门后,阎敬铭将桑治平请进了他的书房。这书房也很简陋,一个白木板做成的书架,零零散散地摆着几十本书,桌椅板凳也都没有上漆,唯一显眼的是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副装裱精致的对联:万顷烟波鸥世界,九天风露鹤精神。上联右上角写着一行小字:书涤丈旧联以赠丹初兄。下联左下角也有一行小字:益阳胡林翼于武昌节署。

  刚坐下,一个六十余岁、布衣布履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双手端了一个粗泥大碗走了出来。阎敬铭说:“这是贱内。请桑先生喝茶。”

  桑治平心里一惊,忙站起身来。他怀着一股复杂的心情,恭恭敬敬地接下这碗茶,双手捧着,似觉有千斤之重。阎敬铭坐在一旁说:“坐吧,坐吧。解州偏穷,没有好茶叶,请将就喝点。”

  桑治平望着碗中粗大的叶片和黑黄黑黄的茶水,举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茶水苦涩,而他心里则充满甘甜。桑治平足迹遍南北,结交半天下,第一次遇上这样一位奇人。胸中藏着经天纬地的大才,外表却如木讷无文的耕夫;虽出入玉堂金马之门,久坐虎皮交椅,如今却怡然自得于竹篱茅舍之中;曾执掌生死大印,调度银钱千千万万,如今却四壁萧然、家无长物;曾前呼后拥、八面威风,指挥过千军万马,如今却心如古井,寂然与一个白发老妪共度晚年。是青少年时期的长期艰苦,养成了这种见苦不苦的脾性,还是历经富贵繁华后的返璞归真?是天性如此,还是大智大慧?不管是出自于何种缘由,十多年这样过来,岁月岂不将他的生命与这一切融为一体了,他还能抛得开、离得了吗?他还愿意重返官场、再肩大任吗?

  望着桑治平这样大口地喝茶,阎敬铭想他一定是饿了:“老妻正在为你煮饭,是不是先吃两个冷山药蛋充充饥?”说着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桑治平忙说,“肚子不饿,我是喜欢这种泥碗泡出的粗茶水,本色本味,最是宜人。”

  “桑先生从太原府来,却不嫌老朽这里的简陋,真是难得!”

  仿佛他从来没有出过解州城,一辈子未见过世面;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种田人,一辈子没享过福。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如此顺口,令桑治平心里感慨不已!他放下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大信封来,双手递了过去:“丹老,这是张抚台给您的信。”

  “老朽与张抚台向无交往,他怎会想起给我送信来呢?”阎敬铭边说边接过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来,他眯着两只眼睛看着:

  丹老前辈大人阁下:

  二十年前,之洞正欲束装就道,遵恩师之命赴武昌,拜在老前辈帐下,求治国真学问,讵料凶耗传来,恩师仙逝,万般无奈,只好止步。从此关山暌违,不得亲炙。至今思之,尚痛悔万分。

  老前辈建不世功业,孚海内人望,而急流勇退,隐身晋南。对老前辈而言,慕前贤之风,志节可嘉;对国家而言,老成闲置,大匠歇手,诚为绝大憾事也!

  两年前,之洞应诏荐举天下人才,即以老前辈为当今第一英杰上奏。客岁冬,奉命承乏三晋,临行陛辞时,太后殷殷垂询,数次问起老前辈,命之洞打听消息,若身体尚可,务望来京辅助朝政。纶音(纶音:皇帝的诏令。)亲切,令下臣感慨万分。今特嘱友人桑治平前来拜谒,敬问起居。之洞初到山西,杂事丛集,待稍清眉目后,便南下解州,立雪程门,请教治晋方略。托桑君顺带二十年前恩师给之洞亲笔信函一封。恩师当年对老前辈之赞美,皆已获验证,而“入阁拜相”之期望,也即在眼前。老前辈定不会长与渔樵为伴,而令友人九泉之下于不安。

  晚之洞叩首

  阎敬铭看完信后,嘴角边微微露出笑容。他抬起头来,正与桑治平凝视他的目光打了个照面。桑治平的目光明净而深邃、友善而坚毅,使阎敬铭心头一亮:此人不是凡俗之辈!

  “张抚台信上说,有胡文忠公二十年前给他的信一封,托桑先生带来,可否给老朽一看。”

  “这封信是特为给您带来的。”桑治平又从行囊中拿出一块长约八寸、宽约五寸的小木板来。他用手一压,一块木板分为两片,里面平平整整地压着几张信笺。桑治平将信笺取下,恭送给阎敬铭。

  阎敬铭的双手在黑布棉袍上擦了两下,脸色端凝地接过信笺,说:“你稍坐一下,我去拿副眼镜来。”一会儿,阎敬铭从隔壁房里拿了一副眼镜出来。桑治平看那眼镜十分陈旧,一只脚已不见,代之以一根麻绳。阎敬铭将老花眼镜戴上,再次捧起信笺时,桑治平见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两片干瘦的嘴唇似在抽动。此情此景,与刚才看张之洞的信迥然不同。桑治平哪里能够体会得到,这位厚貌深颜的老者此时的心情啊!

  阎敬铭面对这封胡林翼的亲笔信,就如同见到了去世多年的老朋友。他在心里默诵着胡林翼信上的文字,就如同听到老朋友在说话。二十年前武昌城,在巡抚衙门里,在粮台衙门里,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商量军国大事,部署东征战略,谈论诗词文章,也叙说家庭琐事人情世故。那轻轻的、娓娓动听的益阳官话里,充满了多少智者的思索、仁者的友情啊!

  正如张之洞所说的,这封信是胡林翼写给正在南皮原籍温习功课,准备明年春闱的张之洞的。胡林翼在信上对他昔日的弟子说,趁着现在有空,不如南下到武昌住段时间。书固然要读,但不能钻在书堆里不问世事,博取功名不是读书的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经世济民。以你现在的学问,明年的会试高中如探囊取物,倒是治国办事的真才实学是要考虑的大事。明年中式之后,或进翰林院,或任百里侯(百里侯:即县令。古时县令所治之地不过百里,因有此喻),则再没有历练的时间了,此时是你一生中最为难得的时光。

  阎敬铭边读边点头,深知胡林翼这番告诫弟子的话,是真正的阅历之言。阎敬铭自己三十中进士,比起那些二十几岁便金榜题名的人来说,他的功名不能算早达。然而正是发皇较迟,才有充分的时间让他做幕僚、做账房先生,从而练就实际的治事能力。后来一到户部,就能独当一面。对于各省报上来的账目,哪些是诚实的,哪些是掺了假的,他一眼就可看出七八分来。阎敬铭将信再看下去,接下来胡林翼就说到了他。

  老友信上说:粮台总理阎丹初先生乃当今贤能之士,理财本领湖北第一,天下少有。东征湘军能足饷足粮,全靠此人大才筹运,这是真正的济世大学问。林翼自是远不能及,环顾今日宇内大吏名宦,亦鲜有及者。此等学问非书斋可求得,须从历练中来。贤弟日后要做社稷之才,不可无此学问。丹初先生才华出众而笃实谨恪,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在武昌做臬司,明日或调他省做藩司,后日再升为巡抚,都是意料中事。过几年拜相入阁,也必是题中应有之义。此时来武昌,凭林翼薄面,尚可勉收你为入室弟子。再过些日子,或外擢或内升,那时林翼鞭长莫及矣。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贤契接信后即可整装南下,林翼在黄鹤楼畔翘首盼望也!

  “藩司”“巡抚”“入阁拜相”这些话,胡林翼当年从来没有当面说起过。信上写的,是他对千里以外的弟子的预言。二十年过去了,藩司、巡抚,这些预见已成事实,如此说来,“入阁拜相”也将会成为现实?一时间,年过花甲的阎敬铭心里热了起来。哪一个读书人不巴望自己有入阁拜相的一天,何况做过大员、胸负奇才的阎敬铭!他之所以盛年归田,是因为出于对世事的失望,也因此而使得对自己的前途失望。胡林翼二十年前的这封信,唤回阎敬铭消逝已久的热情。其实,这些年来,解州书院主讲的心灵深处,何尝就真的淡漠了一切,就真的对宦海官场心如死灰?平生大志未得充分展布的隐隐之憾,常常在一觉早醒、中宵月夜之时,在一人独酌、醺醺微醉之际,像一只嘴角尖利的小虫钻在他的胸腔,撕咬着他那颗清高而孤独的心。但是,一旦晨曦初现或醉意清除的时候,他便很快释然了。朝廷虽说数度征召,但也没言明授予何职。阎敬铭知道自己性格耿介,只身孤影,朝中向无奥援,授职也不过巡抚、侍郎而已。与其再失望,不如不出山。阎敬铭的内心深处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波动着,而外表则一如黄河岸边之老农,日观浊浪排空,夜听惊涛裂岸,于世事人生似乎浑然两忘。人们都说,胡林翼识人有过人之处,如此看来,入阁拜相,或许不是空泛之谈,今生还可能有一番非常作为?

  正在阎敬铭这样思来想去的时候,他的老妻已把晚饭做好了。于是,他把胡林翼这封信郑重地交还给桑治平。然后,陪着桑治平喝了几杯红薯酿成的甜酒,欢欢畅畅地吃了一顿晋南农家饭菜。饭后,他又陪着桑治平在解州书院前前后后走了一圈,兴致浓厚地讲述书院的掌故人物。直到太阳西沉、山风渐冷时,他们才又回到那间简陋的书房喝茶叙话。

  在太原时,张之洞和桑治平就阎敬铭的事商量了好久。桑治平认为,从种种迹象看来,阎敬铭此番若愿意入京,朝廷必加重用,职位将在侍郎之上。张之洞同意他的这种分析,说若能促成阎敬铭出山,则功莫大焉!桑治平说,是的,此举可一石三鸟!对太后来说,可谓不负圣命。朝廷多次征召而不能成的事,这次能办成,可获太后嘉许。此为一鸟。对你来说,经此番接触,阎敬铭心中将存感激,今后可望成为朝中的得力内助。此为二鸟。对阎敬铭本人来说,平生大才可望得到充分展布,不至于老死于解州书院而抱恨终天。此为三鸟。张之洞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你这次去解州,相机行事,务必要请动他。就这样,桑治平衔命来到解州书院。

  “我原以为桑先生是抚台衙门里的人员,读了香涛的信后,方知足下乃他的朋友。请问足下,是原本就住在太原,还是这次与香涛一道从北京来晋的呢?”

  胡林翼的信拉近了阎敬铭和张之洞之间的距离。在他的意识中,似乎有一种把张之洞视为自己弟子的感觉,他不再用“张抚台”这样严肃而疏远的官衔,而改用“香涛”这样较为随便亲切的字号来称呼张之洞。桑治平听了后,也觉得他与眼前这位古怪老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丹老,”桑治平以一种晚辈兼学子的态度答道,“我原是香涛的堂兄子青制台的画友。这些年来子青制台致仕回南皮,我一直飘零江湖,承蒙香涛看得起,去年随他来山西,做点小事。”

  “哦!足下原来是张子青先生的画友,失敬,失敬!”阎敬铭两眼射出喜悦的亮光来,与刚才昏花的眼神大不一样。桑治平暗暗吃惊,心想:这样的眼光大概才是前粮台总理的本色,“我那年在山东做巡抚时,他在清江浦做漕运总督,我们时常有联络。他公余常爱绘画,画得也很好。不想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他比我大几岁,快七十岁了吧,身体还好吗?”

  “今年整七十,年已古稀,身上有点毛病是自然的,不过还算硬朗。”桑治平心想,正好借张之万做文章,烧热阎敬铭冷却已久的心,“去年春上,子青制台蒙醇王之召来到京师,我特为由古北口赶到城里,与老制台见面。我们之间有多年没见面了,这次老制台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是啊,故人相见,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都说了些什么呢?”阎敬铭边说着,边将身子挪过去了点,脸上显出安详的笑容,仿佛一个老农正在闲散地与邻里说年景、话桑麻。桑治平也将身子倾斜过去,做出一副随便谈心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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