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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40章 投石问路(8)

  “老制台说,醇王想请他出山再做点事。他说,归田六七年了,且年纪一大把,还能做什么事。醇王说,国家还靠老成掌舵。近来与太后谈起这桩事,太后也深有同感,正寻思着起用一批文宗爷拔擢的中兴勋宿哩。老制台亲口对我说,醇王讲,太后在提到中兴勋宿时,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其中就数到了他,还有在衡阳老家养病的彭玉麟。彭玉麟之后,太后就数到您。太后说,在老家养病的还有一个阎敬铭,当年湘军东征,多亏了他办军需。”

  其实,张之万根本就没有说过这番话,这纯粹是桑治平的临时编造。这几句编造,让阎敬铭听得心里热乎乎的。

  “太后如此眷顾,老臣感恩不尽。只是年迈体弱,加之这些年来闲云野鹤似的懒散惯了,也不能为太后做点什么了。子青先生呢?他愿意出山吗?”

  这话正问到点子上来了,桑治平忙说:“老制台说,从个人来讲,我实在是不想再出来做事了。说做官吧,我已做到总督,也不负平生志向,不辱祖宗了。要说做事吧,我这大把年纪,还能做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自由自在,舒服得很。何况官场经历得久了,内中的黑暗污浊太多,实在令我失望。何必还要再混进去背黑锅、受委屈呢?”

  “子青先生是个明理人,他说的是这么回事。”阎敬铭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不过,老制台又说,若从朝廷方面来说,既然太后和醇王还看得起我这一匹老马,希望我再为国家负一点重,我也没有理由推辞。我能优游林泉,安度晚年,还不是朝廷的赏赐?从小读圣贤书,明的就是为君王分忧、为国家效力的大道理,到老来怎么能背弃呢?”

  阎敬铭默默地听着,头不自觉地点了两下。

  桑治平继续说:“我笑着对老制台说,太后、醇王请您出山,即使从个人来说也有必要。做官做到总督,当然是巍巍然高哉,但并没有到顶。自古说,入阁拜相才是人臣之极,现摆着可以做极品之官,为何不做?老制台也笑了,说,你凭什么说‘极品’的话。我说,老制台年过七十,又是从总督任上致仕的,若不是入阁拜相,您如何肯再出山呢?这一点,太后、醇王会想到的。老制台说,你说得也是。真让我入阁拜相,我当然是会出山的。不说为个人,也不说为国家,就是为了祖宗也要拼一下老命呀!我南皮张家真的出了一个宰相,这可是上光祖宗之德,下励子孙之志的大好事呀!说罢,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阎敬铭也禁不住笑起来。他觉得面前这个桑治平是个颇有情趣的人,初见面时的陌生感,随着他这一番富有感染力的谈话已经消失殆尽,彼此之间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南皮张家的祖坟很好,出了个状元总督张子青,又出了个探花巡抚张香涛。今后再出一个宰相,那可真正不得了啦!拼一下老命,值!”

  桑治平听出阎敬铭话里的弦外之音,忙笑着说:“是呀,我是没这个命。若有这个命,哪怕是一百岁,也要去做,做一天宰相也是宰相呀!”

  “对!对!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阎敬铭乐呵呵地,又问,“张香涛来山西三个多月了吧,他在忙些什么哩?”

  桑治平注意到,阎敬铭眼神中关注的色彩明显地增强了。这句话,显然不是泛泛之问。他敛容答道:“张抚台久蓄大志,但一直徘徊在翰苑学官之间,不得展布,他一直引以为憾。这次圣恩眷顾,得以外放山西巡抚,平生志向能有施展之地,他极为感激太后、皇上,立志要把山西治理好,报朝廷知遇之恩,伸自己久抑之怀。”

  阎敬铭插话说:“张香涛志向很大,他是把山西作为初试牛刀之地,我读过他到山西后的谢恩折,内中两句话我还记得,道是:身为疆吏,固犹是瞻念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历来出任疆吏的人都不敢说这种话,只有他张香涛才说得出,今后怕要作为名言传下去了。”

  桑治平听了这话,心里想:这老先生一直都在看邸报,看来不是那种彻底洗手不干的人,再次出山应是可能的事情。只是,他的邸报从哪里得来?桑治平说:“您真是巨眼识人。我愿意跟他从京师到太原,就是看中他这种胸怀海内的气概。张抚台来晋后,做了许多公私察访,目前把三晋情况基本摸清楚了。”

  “山西复杂,是得多听听舆情。”阎敬铭望着桑治平问,“新官上任三把火。张香涛的三把火准备烧哪里呀?”

  “张抚台第一要铲除罂粟。他说,这种毒卉与民争利,最是可恨。”

  “他算是把山西这个弊病看到了。”阎敬铭插话,“愚民图眼前之利,没有长远打算。鸦片只能提一时之神,不能养生活命。前几年大旱,灾情虽说很严重,但也不至于到那种地步,饿死两百多万人,一个主要原因是没有粮食。农民不种田,拿着卖鸦片的钱去买粮食吃。天一旱,远近都无粮,你有钱上哪里买去?许多地方一家家地饿死,柜子里却存着不少钱,这就是种鸦片的下场。不彻底铲除罂粟,三晋无治理之望。”

  阎敬铭的这几句话干净利落,说到了实处。桑治平频频点头,心里想,当年做粮台总理的时候,说起话来一定是这种气势。

  “张抚台说第二要整饬吏治。山西官场风气很坏,懒散不负责,正气不伸。这尚在其次,最坏的就是差徭繁重、盘剥百姓、贪污受贿、中饱渔利,整个官场就是一个寡廉鲜耻、人欲横流的渊薮,必须把这个风气扭转过来。”

  “唉!”阎敬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桑治平忙把话停住,瞪着双眼聆听他的下文,“我常对人说,山西官场迟早会烂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种腐败,由来已久,在山西做巡抚不是在京师做清流派,一道奏疏上去,或是几个名人集会发表一道宣言就可以起作用,此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整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您说得很对!”桑治平说,“张抚台也知道此中的复杂。他说官场的疲沓不振,可以说自古皆然,各省皆然,只是眼前山西更严重罢了。丹老,您或许对张抚台的为人尚不十分清楚。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胆气却大得很,不怕得罪人,不怕担风险,他说山西官场非来个天崩地裂不足以震动。而眼下正有一件大事,只要敢碰,且一碰到底,就能天崩地裂。这件事就是清理积压三十年的库款。”

  “三十年了,这要牵涉到多少个山西巡抚和藩司,他张香涛就不怕惹这个麻烦吗?”

  “不怕!”桑治平坚定地回答,“张抚台说,绝不是这三十年内所有的巡抚和藩司都有问题,牵涉到哪个人的头上就是哪个人,决不含糊。”

  阎敬铭望着桑治平那种不容置疑的神态,头轻轻地点了两下。山西的情况他是很清楚的,这几年吏治腐败的根源之所在,他早就心里有数。作为一个正派廉洁的前大吏,阎敬铭对山西官场这种卑污贪婪的局面是恨之入骨的。无奈这些年来历届巡抚,都不是除贪拒贿的人:鲍源深本人就是见钱眼开;曾国荃居功卖老不管事;卫荣光胆小畏缩又体弱。现在来了个张之洞,年富力强,又新擢巡抚,应该有一股英锐之气。但张之洞长年为词臣学官,不谙政事,其名声靠的是清议文章。从来清流都是书呆子气十足,或眼高手低、或闭门造车、或只唱高调而不懂转圜,大都不是办事的料子。他要测试一下张之洞的深浅,也要看这位桑先生——张之洞的高参的办事能力。

  “听桑先生刚才所说,的确可见张香涛的勇气志量,这三把火都烧到要害了。不过,我倒要请教一下,不知张香涛和足下谈过没有。”阎敬铭稍停一下,说,“晋人废庄稼种罂粟已久,骤然铲除,一则损害他们眼前之利,二则补种庄稼的种子从何来?”

  桑治平立即答道:“张抚台已经虑及到了。先对农人晓以大义,劝其自行铲除。若再三劝告不听,则采取强硬手段,务必铲除而后止。这是硬的一面。另外,凡改种庄稼的农户,州县发给种子和部分农具。秋收只收半税,以弥补亏损。”

  “哦!”阎敬铭摸着干瘪的下巴,沉吟片刻后又问,“官场贪污受贿,固然是官吏利欲之心重的缘故,不知香涛想过没有,官吏们尤其是府州县中的吏员,俸禄低薄,且多年来形成了许多陋规。如过年过节,下属必须向上司贡献年礼节礼,平素也有各种名目的礼要送,这些也都是促使他们贪污受贿的原因。此弊不除,官风何以正?”

  犹如审问似的,阎敬铭以严厉的口气说完这一段话后,便两眼紧紧地盯着桑治平。

  这一问,问得很尖锐,而且张之洞还没有具体来筹办这件大事,并没有和桑治平商讨过。但官场这个弊病,桑治平以自己的阅历也看到了。不但地方上,京师官场这个毛病也很严重,各个部衙门的小官吏们如果单靠衙门的俸禄过日子,那日子其实是相当清苦的。不要说在百姓面前抖不起威风,就连比一间杂货店的小老板都不如。现在别人叫你办事,只要你开口,银子就到了手里。这样的口,为何不开?还有许多人情愿送钱送礼到家里。这样的财货,为何要拒绝?即使自己想清廉,家人也不答应呀!桑治平常常想,要根绝官场的贪污受贿,光靠道德约束和律令儆戒是不够的。提高薪俸,让小官小吏们的日子过得比老百姓优裕,对大部分人的贪心是可以起着消弭作用的。其实,“厚俸养廉”这句老话,古已行之。可惜,当今庙堂之士们都忘记了这条古训。桑治平年轻时就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有了一番实权的话,一定要在所辖之地将“厚俸养廉”这一古法恢复。眼见得今生无望手握实权了,不如劝说张之洞,假他之手来恢复。这其实也是对他整饬山西吏治的一个很好的赞画。

  想到这里,桑治平以很高兴的口气答道:“张抚台也想到这一层了,并已定了新的规矩。新规矩一方面全面禁止官场各种馈送上司水礼之风,他自己带头持身节俭,拒收一切名目的礼物;新规矩的另外一面,酌情提高各级官吏衙门的养廉费,让他们能凭自己的俸禄过上体面日子。”

  “免一半的税收,发放种子,提高养廉费,收入减少而支出增加。张香涛想没想过,山西是穷省,这笔银子从哪里出?”

  桑治平毫不迟疑地回答:“正因为如此,张抚台要清理库款。另外,他还风闻前两年,有一笔为数不小的赈灾银子被人侵吞挪用,要借此机会追回来。”

  “主持赈灾的是藩司葆庚和冀宁道王定安,他们都是山西的大员,碰到他们的头上是会出大麻烦的。”阎敬铭半眯着眼睛,端起桌上的粗泥茶碗。

  “张抚台说,不管是两司还是道府,都照查不回避,该赔的赔,该参的参!”

  阎敬铭一边吹着碗中的茶叶片,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葆庚可是黄带子,朝中之人多着哩!王定安是曾九帅的红人,曾九帅那人的脾气最是不好。”

  桑治平不假思索地说:“张抚台已做好了准备,一清到底。只要葆庚、王定安真的侵吞挪用善后局的赈灾款,不怕他们的后台有多硬,照参不误,大不了丢掉一顶乌纱帽而已!”

  “好!有风骨!”阎敬铭刷地站起身来,将粗泥茶碗往茶几上重重一放,目光直射桑治平,“对这些贪官污吏就要这样,要使出强硬的手段来。我对你说句实话,在山西只要参倒了葆庚、王定安,整饬吏治就算做到了实处。张香涛敢参葆庚、王定安,就不是书呆子。文忠公有眼力,收了这样一个好弟子。当年文忠公在武昌节署签押房里悬挂着一副他手拟并亲笔书写的对联,湖北官吏们人见人赞。我今天把它写出来,转交给张香涛吧!”

  桑治平见阎敬铭的情绪这样好,甚是高兴:“那太好了,我代张抚台谢谢您!”

  阎敬铭走到书桌边,拿起两长条现成的宣纸来,桑治平忙着给他磨墨。阎敬铭饱蘸浓墨,挺直腰杆,悬起右臂,端神运气。然后,一挥而就写出两行字来: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好!”桑治平不觉大声叫起来。

  阎敬铭没有停笔,在上联右上角写了一行小字:胡文忠公旧联,录之以赠香涛贤契。又在下联左下角写着:阎敬铭壬午仲春书于解州书院。

  桑治平说:“丹老,您这份礼物太重了。张抚台必定会将它悬挂于抚署签押房,激励自己并告诫各衙门的官吏们。”

  “你回去告诉张香涛,胡文忠公是个有真正大学问大本事的人,要他好好研读乃师留下的文字。同治年间,曾国荃、郑敦谨主持编辑《胡文忠公遗集》,胡家刷印了三百部分发给亲朋好友,不知香涛手里有没有这部书。若没有,我这里有一部,送给他。”

  桑治平说:“丹老的忠告,我一定会告诉张抚台的。张抚台说您是理财高手,山西贫瘠,银两匮乏,如何开发财源,他想请您为他赞画赞画。”

  “山西这个地方,说穷它穷,说富它也富,就看当家的有没有本事造福。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他。你回去告诉他,天气暖和时,我到太原去住段日子,帮他谋划谋划。”

  “那就这样说定了。”桑治平望着这位已绝迹政坛多年的中兴之臣,心中充满着喜悦。既然愿意去太原帮助张之洞,那么在张之洞的劝说下接受朝廷的征召,也将是有可能的。此次解州之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丹老,初夏时分,我专程来解州书院接您。”

  “行!行!”

  晤谈了大半天,桑治平这才看到阎敬铭的脸上流露出欢愉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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